「嗯,不过——」念柔左右张望,喟叹:「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说真的,还挺舍不得的……」
奉先追着她的视线看过四周一巡,也有同感。
「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说是吧?」念柔笑道。「不必提心吊胆,可以四处走动、不必害怕魔兽或天述军来袭,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那样的日子一定会来临,到时候我们就能回来,总有一天的,是不?」
念柔的乐观感染了奉先,刻意忽略梗在心中迟迟不退的怪异窒闷,附和道:「嗯,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毕罗德!?」
一大早,出发的路上看见他,奉先又惊又喜,之前忙于诸事,只有匆匆打过几声招呼,没想到他会同行,一时间忘情,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听见自己的名字,毕罗德回头,就见一名纤纤女子朝自己跑来,最后还定在跟前,笑眯一双眼望着他。
他认识吗?毕罗德自问,记忆里搜寻不到类似的身影,只好直接了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啊。」奉先看看左右,确定没人注意她,踮脚附在他耳边说出自己的名字,看见熟悉的金眸大瞠,咯咯笑了出来。「认不出来吗?」
「他要认得出来才有鬼——」
「也是,我变了很多。」奉先认真地打量自己。「难怪你认不出来。」
「小蠢蛋,这跟你有没有变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这家伙的问题。」少女姿态的艾妮亚从毕罗德腿后探出脑袋,童言童语道:「他最不会的是记名字,能挤进他脑袋里的不会超过十个;哦,对了,附带一提,他最会做的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所以啦,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怎么可能放进脑袋里。」
「艾妮亚……」被自家魔仆损面子,毕罗德微恼。
「我说的是事实。」艾妮亚吐舌,溜到邻近马车顶上坐,两只小脚前后摆动。「是你教我做人——不,是做『魔』要诚实。」
「你只有在这种时候会想到『诚实』两个字。」
「哼,哼哼。」艾妮亚别过脸,当作没听见。
「艾妮亚在生什么气?」奉先打量嘟嘴不理人的少女,边问。
「不知道。」典型毕罗德好奇心挂零的回答,完全不关心自家魔仆。
奉先只好问本人。「艾妮亚——」
「哼!」
若是过去的她,绝对会因此怯步、不再深问;但——说真的,艾妮亚不理人的方式跟在熟识之前村人对她的排斥与漠视,两相比较起来,艾妮亚的态度算是非常温和的了。
是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稍稍遇到困难就退缩胆怯;相反的,她努力让自己愈挫愈勇。
就在她再接再厉,开口探问时……
「咻——」的一声,黑影略过眼前,刮起一阵短暂的疾风;待风停,就见变为人形的鸣雷喜孜孜地坐在艾妮亚身边。
「哎呀,这不是那个味道应该不错的傻姑娘吗?没想到你还待在这里——咦?你变黑了哩,是烤的吗?那也不错,烤一烤,皮比较酥、比较好吃。」
「……」奉先追不上鸣雷对于美味的逻辑,俏脸微红,对于皮肤因日阳微黑的自己站在毕罗德面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只是晒黑……之前一直在田里工作的关系……」
「哦。」鸣雷似懂非懂地点头,注意力立刻移转:「对了,艾妮亚,刚刚尚隆给我两串糖,你要吗?」
「哼!」嘴上这么强硬,手却同时抢过鸣雷递来的糖,含在嘴里。
少女少年就这样坐在粮车顶上吃糖,这画面说有多温馨就有多温馨。
只要忽略两人加起来的年纪破千(基本上,光艾妮亚一人就能破千)以及他们的真实身分。
「太好了,有糖吃,你的心情也变好了呢,艾妮亚。」
圆眼往下瞟,就看见一张真诚关切到让她觉得很恼火的脸。「我看起来心情有变好吗?」
「愿意说更多话了。」奉先很满意这个进步。
「你……是笨蛋。」
「我会等你愿意跟我说的,艾妮亚。」
「哟,哟哟——」什么啊,愈看愈让人觉得心烦。「你是怎么回事?从动不动就躲起来哭的小姑娘变成爱照顾人的大婶,这转变并非一夜之间,但它真的发生了。」艾妮亚怪声怪调地说。
奉先莫名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到似的。
蓝眼喷火瞪视底下双肩微抖的奉先。「你要继续玩扮演大婶的游戏随你,我可不奉陪哪,小鬼。」
「艾妮亚,」毕罗德终于出声。「你说得太过分了。」
「至少,我是把她的事看在眼里觉得不顺眼才说的;不像你,踩着礼貌的线丈量每个人的行为,表面上看似公平公正,事实上,对人事物最漠不关心的就是你!」艾妮亚霍然起身,单手叉腰,拿着糖的手居高临下,笔直指向他。
毕罗德抬头,金眸一闪。「……」
「怎么样,说不出话、无法反驳对吧!如果你要说你没有,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你有!不然不会我问什么你都不说!」事实摆在眼前,岂容主子强辩!
「喂喂,艾妮亚——」坐在她旁边的鸣雷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她一下。
烦啦!臭狗。「干嘛啦!」
鸣雷指指她的裙子、再指指离他们有一个半人高的地面。「你不觉得自己下半身凉飕飕的吗?」
艾妮亚警觉,看底下毕罗德和奉先的表情,恍悟毕罗德不说话的原因。
「◎@$%&……你干嘛不早说!」我踢!
嗷呜!「关我屁事!」被踢飞的鸣雷哀叫,声音渐去渐远。「死——火——妖——下次不分糖果给你吃吃吃吃——」碰!
就在此时,最前方响起提醒的号角。
最后一批迁徙的村民出发!
第六章:复杂的心情
从垣城、金屯、砦石所围成的三角地带迁到后方逆军的大本营,为免引人注意,打从救助村民开始,尚隆便有计划地分批进行迁徙,一直到得知天述军的动作时,其实临时营地里只剩一半不到的人口。
是以,整个迁村的过程并不困难,唯一困难的,是割舍自己对于这片土地依依不舍的离情。
行伍中,不少人第一天是在边哭边走中度过,而大多数年轻人都是带着亢奋的心情前往逆军本营。
最后一批共有八百一十人,在轩辕奉先与冷月的规划下分成十小队,每一队都有由逆军与部分年轻村民组成的护卫队随行保护。
「多亏了沙大叔啊——」跟在队伍最后头,尚隆朝东南方双手合十。「如果不是他明理,恐怕没办法这么顺利,不用打仗,轻松走人,一路上风平浪静——看!这个世界真和平。」
看,这个男人有问题。同样被安排在最后头的毕罗德心情不是很好。
出发前,他就有种上当的感觉。
「当初约定是你负责和天述军周旋,我帮你护村民到逆军本营,现在既然你可以亲自领路,我为什么还得跟着走?」
「我和天述军打不打是一回事,你护送村人是另外一回事——一码归一码,混为一谈是不可以的哦。」尚隆朝他眨眨眼。
「……混账。」气得紧抿的唇勉强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若不必跟逆军离开,他就可以回头追上天述军的人马找到威尔,将当时误入时之流的情况问个清楚。
「哈哈哈哈……你现在才知道,真是够单纯了你,怎么都学不乖,老是被我骗,哈哈哈……」
早知道用什么话都刺不穿尚隆的厚脸皮,毕罗德干脆闭上嘴巴。
「对了,有时间的话,去看看她。」尚隆突然拉开话题道。
「什么?」
「从回来到现在你还没去看过她,她很担心你,不时向我问你的近况。毕罗德,我很忙,没时间当传声筒,就看在她救你的分上,去看她一下如何?」
毕罗德迟疑了好一会,才点头。
「这还差不多。」
说到这时,一名骑兵策兵奔向正在谈话中的两人。「头子,再走四、五拿里(一拿里等于二公里)有一块还算平缓的台地,可以容纳我们所有的人,之后就要再走三十拿里才能到达亚冈高地,冷月派我来问您是不是能提早扎营休息,照现在的速度走下去,天黑前无法抵达。」
尚隆看了看天色,回道:「就这样办。」
「是。」
「还有这个——」从怀中取出一小个布囊,丢给骑兵。「帮我交给冷月。」
「是!」
「给我?」冷月讶然。「头子交代的?」
「是的,头子要我将它交给你。」年轻骑兵如实转达。「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归队了。」
「嗯,多谢。」
「咦?」年轻骑兵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不好意思地搔头离去。
同样编排在最前头开路的鲁少保凑过来。「什么玩意?」
「暖石。」拿出布囊内的物品放在掌心,冷月盯着发愣。
「拿这个给你有什么用意?」不过是一颗会自行发热的石头罢了,有什么好稀罕的。
「……果然是个笨蛋。」嘴上这么说,冷月的手却将躺在掌心的暖石紧紧握住。「笨得可以的笨蛋。」
「又是往事的哑谜吗?」啵啵啵,介怀的酸呛味飘出鲁少保的嘴,没好气地白了冷月一眼。
不过就是颗暖石而已,宝贝成这样,啧!
改天送你一车,压扁你!鲁少保火大暗忖。
「但身为王者——」冷月捏紧贴在掌心的暖石,等它重新放回布囊时,已是散沙。
「冷月!?」
「不必要的仁慈,」苍蓝色的眼眸凝冰,毫无感情地直视前方。「是王者最大的致命伤。」
正要下马车打水的雀喜正好遇上走过来的毕罗德,回头朝帘后喊:「佟姊,毕罗德来了!还有鸣雷、艾妮亚,都来看你了。」
「我不是来看她的!」艾妮亚立刻反驳。「我只是来看她死了没。」
毕罗德警告地回头瞪她。「艾妮亚。」
「谢谢你的关心,艾妮亚,抱歉得让你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响应她的声音充满笑意。「今后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哼哼。」艾妮亚听见声音后,瞪了所有的人一眼,转身走人。
雀喜拍拍鸣雷的肩。「陪我去打水,回头我拿雀喜特制的酱爆肉丸子给你吃。」
「好!」鸣雷舔舔大嘴。「肉丸子!肉丸子!」成功引开。
「你的魔仆似乎不怎么爱跟在你身边呐,毕罗德。」佟亦虹打趣道。「上来吧,毕罗德,终于盼到你来看我了,快请进来,我可不想隔着布帘跟你说话。」
这样一说,毕罗德只好跨进马车。
「最近好吗?」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嗯哼——但你一直没有主动来找我,毕罗德。」
「有很多事……」
「从进来到现在,你的眼睛都没有看过我一眼,难道是嫌弃我现在这个模样难看——」
「不是!」毕罗德飞快打断她的话,抬起的眸看见一张笑容依然灿烂的脸。「不是这样……」让他忘了本来要说的话。
像是做错事被大人发现,怕受到责备的孩子……佟亦虹暗忖。
愈是单纯的灵魂愈是会在某一点上钻牛角尖不知变通,她很确信毕罗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很傻的个性,但拥有这样个性的男人却最具勾起女人同情心的威力。
让人无法不管他。
「明明受伤的人是我,怎么反而是你看起来更像受伤的人。」佟亦虹掬起他的手,另一手覆盖上来,凝定的视线牢牢锁住他金眸,不容回避。「答应我,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选择,我选择这条路、这样的结果——在你和尚隆出发前往忘途森林前,我曾这么跟你说过吧。」
「嗯。」
「我是真心的,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有压力或更内疚才这么说的,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并不一定……」
「什么?」
「被救的人并不一定需要。这种为了救别人而做的牺牲,对被救的人来说根本是被强加负担——你让我感到害怕,佟亦虹。」毕罗德抽出被她包裹的手,轻轻地托捧伤重的脸。「你……让我变得很奇怪。」
「毕罗德?」怎么回事?这种不协调的感觉?本能警觉,佟亦虹下意识挪退,拉开彼此距离。
毕罗德却一反常态,倾身逼近。「佟亦虹,你——」
「佟姑娘!」轩辕奉先礼貌性地招呼了声,掀起车帘。「该换药——啊!?」
如梦初醒!似是迷乱的眼神忽转清明,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与佟亦虹过分靠近的距离,俊美的脸上爆出不敢相信的红晕,又发现站在马车外的轩辕奉先——
他刚做了什么?空白一片的记忆完全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两个女人错愕震惊的表情更给不了解释,告诉他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抱歉……」才落声,已不见毕罗德人影。
「刚才是怎么回事?」轩辕奉先只能问还留在现场的人。「佟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罗德……毕罗德不是会做这种、这种事的人啊。」
佟亦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股强烈不协调的感觉来得突然,充满危险、不安、混乱,无法解读。
你……让我变得很奇怪——
「毕罗德……」她是不是做错了?
呼……呼呼……
跑!他必须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心跳声强如鼓噪,猛烈的振动像是要跳出胸腔独活,击得胸骨剧烈疼痛。
此时此刻的毕罗德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种痛。
这是保持清醒最好的方法。
差点就到手了呐……碰触到她,就只差一点——
「住口……」
很可惜啊,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收手?她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的范围,近得可以闻到她甜美的香气——
「停止!」
为什么不继续?你拖延、不敢见她,想尽快离开、离她愈远愈好,就是想保护她、保护你自己不因为她而改变;但最后你还是留在这里——为了什么?你很清楚的,毕罗德,你对她——
住口!毕罗德痛苦抱头,手臂紧贴着耳朵。听不见外头的声音却无法杜绝内心不知来自何处的言语。
是声音?还是浮现大脑的意念?毕罗德无法分辨。
「毕罗德!」
手臂微松,听见熟悉的呼唤。「……艾妮亚?」
「毕罗德!」娇小的黑影在树林间蹿高跳低,一边呼喊主人的名字。
「喂,毕罗德!你在哪里?」鸣雷也在随后加入。「是死是活叫一声,好让我找到你顺便吃掉——哎哟!」
「白痴狗,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说蠢话都不挑场合的啊!忍不住再踢一脚。「你应该感觉得到,毕罗德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非常混乱,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
因为感觉到他的异样折返,偏偏迟了一步,遇到他冲出马车,来不及拦下。
「嗯……」鸣雷双「爪」环胸。「嗯……这个嘛……」
「拜托,你不要变成狗形的时候做出人的动作行不行?难看死了。」艾妮亚嫌恶地皱眉。
「呴!要我说几遍你才懂,死火妖!我是狼,这是狼形,狼、形!恢复狼形找人才会快——等等,我闻到了。」
「什么?」
「四十拿里外有人在炖肉,什么鬼,快睡觉的时候炖什么肉,给不给人睡啊——嗷呜!嗷嗷……你踢我,你又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