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馀毒未能尽解,能不能撑过今夜,端看参赞大人自身的意志力。敷料里加了属下新制的祛毒药方,若参赞大人能在明日午时之前醒来,那就表示无事了。”
军医手脚麻利,忙活完便退出去,喇摩指了桌旁的木椅,示意思无益搬到床边来。
“以口就患部,先把蛇毒吸出,这是浅显又有效的医理,不是只有你懂。”看看椅子又望向自己,思无益便懂了喇摩的意思,苦着脸在椅子上坐下,双肘平平伸出,熟练地化身成一张大肉垫。
“那名亡故的,就是不顾自己也被咬伤还给崇瑞吮毒,才会这么快就蛇毒攻心,来不及救治。”喇摩像给初学蹲马步的孩子矫正姿势似的这肘抬抬这肘压低,摆弄着思无益。
“这些蛇的来处,应该不简单吧?”
“这不是你该问的。”不轻不重拍了下思无益的脸,喇摩的警告总是不厌其烦,“不要老是将我的话,当成马耳东风。你要敢有再逃的举动,那就祈求思家的列祖列宗,别让我抓到你。”
手刃划过咽上,直抵耳下,喇摩的眼神,让思无益不自觉的屏住吐呐。
“我会将思无益这个人,挫骨扬灰,不复于世。听清楚了?”
点头的汉子默默承受坐上腿的重量,就算双腿都麻了,亦无言语。
这日,喇摩这边注定不平静,到了夜里尤甚。黎明将至,星稀夜沉,配给崇瑞睡的房里躺着的三名亲兵,又失去一名。
睡在监军床铺上的文弱书生倒是挺硬气,曙光大亮,气温回升,便在疲惫的军医前来换药的当下哑声轻咳,悠悠转醒。
“郡王爷,人醒了。”军医还没来得及转身秉告,被迫搂着喇摩腰身让他压坐一宿的思无益倒是迫不及待了。
喇摩在思无益的声音生成之际双眼立睁,眼里毫无困顿之意,一听醒了便双足顿地站起身,趋前去看崇瑞。
他娘的,思无益挪了挪火热的臀,扭了扭酸痛的腰,在心里毫不留情地问候了上百遍喇摩的亲娘,瘫软的双脚暂时失去作用,无法撑他而起。
“郡……”王爷,崇瑞还很虚弱,最后两字失却声音,只剩唇语。
“嗯,没事,你好好养伤。”虽然喇摩双手胁后,并无额外的动作,可思无益能感知他的紧张因崇瑞的苏醒,总算有了放松。
“乌恩……艾彦……”崇瑞问的正是覆命森罗殿的两位,艾彦及时扯开他,同时被两条最凶猛的咬上,乌恩给他吮毒。
喇摩摇摇头,瞳静无波。
崇瑞眼神一黯:“都……没了?”
“嗯。”
将眼闭上的文弱书生不再问,脸色似乎更加苍白。
“大人。”军医阖起药箱,旋身躬礼:“参赞大人才刚缓过来,需静养三至五日为佳。”
“知道了。”
“这便是属下自制的祛毒散,两个时辰须换药一回……”
“不必说了,本王自会找比肩王要人,你就守着崇瑞,待他能动身了再随他回京。”
“是。”这厮也不是个婆妈的,喇摩这般说了,便不再多言的退了出去。
“需不需要我留下来看顾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思无益又让喇摩玩笑意味浓厚的一脚踹倒了。
“你还嫌我不够烦么?乖乖听我安排,别给我耍花招!”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思无益清楚,喇摩更清楚,可当前损兵折将的,下回让蛇咬上的可能就是他自身,着实无法再费更多的心思在保护思无益身上。
所以,便给了思无益可趁之机。
除了崇瑞及他所有的亲兵,喇摩离开炘关时又多留了一百名亲信护他周全。己消彼长,应付起比肩王的暗招只能更加辛苦,在离开炘关两日后的傍晚,思无益的机会,终于来了。
以言语挑衅三日,与他同车的思彦植已然连斜眼都吝于望向他;就在大军停驻,准备这晚在大漠里扎营,来带思无益的兵卒还没过来之际,他突然长腿扫起用力一踹,思彦植精神紧绷了三天,不过一时松懈警觉想会儿事,就让准确踹上脑的一击给顺利击晕!
25
之前那番刻意挑起的过招,两人虽没对上几回合,思无益也能多少摸清被他偷袭这人的武学能为。尤其是对方厚积薄发的内力绝对不在他之下这点,他也心里有底。
就因对方是高手,竟还能让他一击就得手,思无益更担心这是思彦植的将计就计,便也不敢贸然就靠近。
思无益推高裤脚摸了摸被镣圈锢凹的痕迹,先等了会儿外头的动静,按开拔以来的观察,这时守车的兵卒应该只留一或二人,其馀都该忙扎营忙领晚膳去了。只不过,此番不知留守的是老是残还是没胆,车厢内发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也没半声询问?
估摸着也快到喇摩派人来押他的时刻了,思无益放下裤脚一手捏紧偷来的长钥,另一手攥着解下的脚镣链条,小心挪动身体朝思彦植缓缓贴近,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足长的距离,才以钥尾顶住下颚,将面壁的脸挑过来。
“呼……”在看见思彦植内侧的额角皮肉绽开,汨汨冒着两条细细的血色涓流时,思无益才徐徐吁出长气。
迅速剥光思彦值拆掉缠布套上身还没两日的军服,思无益将叛国贼的走狗洗劫一空,穿上蒙罕伍长级别的衣裤靴子后略略迟疑了会,末了还是将自个的奴隶装下摆撕下一长条给思彦值绕头绑上稍做止血,再拿变短的粗布衣裳套在昏迷之人身上。
虽然变短的下摆只能勉强遮到膝盖,可总比赤身裸体强,思无益还来不及给思彦植套上质量也不怎么好的草底裹布素面鞋,外头就传来开锁的声响。
“唔!”
开锁那人往后退,让与他同来的另一人开门,岂知一双铁臂从黑暗中闪电般伸出,一肘勒上门边这个的脖子一手以掌拨颔用力扭断,在抛开的同时跳下车,催力以手上的钥尖捅进拿锁那个的咽喉,再顺手抽出锁喉这位腰间的配刀大跨两步,一劈砍下正要回头刚被吓住,呼救声还来不及发出的守卒头颅!
“有人,啊!”
天助思无益,这时外边尘暴趋强,队伍全是柔肠寸断的各寻掩体,那几个守车的就在十来丈之外,思无益提着还在滴血的刀奔过去,一刀砍下一颗头的招无虚发,等刀钝出缺口,停在此座沙丘后的两辆车厢周围已经被灭得仅剩一个蹲屈着身体,飞快摸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寻找可用之物的冷面汉子。
搜刮好沙漠生存的必需品以及两柄大刀,思无益在骑上押车伍长的坐骑之前先拿一颗有些乾皱的甜菜给它啃,摸了摸它的鼻子确定它温驯且不太挑人之后才爬上这头骆驼,以伍长的头巾蒙住下边脸,再快快驱它离开沙子堆就的掩体。
“站住,你是哪!呃!”
就算运气再好,沿途也难免要遇上几番盘查,又是二三十个脑袋落在沙地上。
又抛开一柄砍出缺口的配刀,这时沙尘已经浓得弥天漫地,天色暗得连丈外之物都看不清。
前有凶险后有追兵,思无益没得选择,眯着眼爬上骆驼,发现它不想前进便使鞭催促它遵循本能走,好不容易才等着这样的机会,就算注定会被沙埋了,没命回句蔘,他也不容它抗命!
驮他走进尘沙中的骆驼发出哀戚的鸣叫,好像正给自个的命苦唱挽歌。思无益伏在它背上,悬浮太多沙粒的空气让他呼吸窘迫,可一想起喇摩盛怒的模样,他还是继续朝骆驼身上催鞭子,只求离那位尊贵的敌国皇族能有多远,就离多远,此生莫再相见……
两个月后 句蔘旧都 柳京
“报!”夜近二更,一条身着夜行衣的高大身影跃进一处幽静的内院,跪在一间还亮着烛光的屋前阶下。
“说。”屋里的年轻男子操的是蒙罕语,虽是夜深,也没有压低嗓门,因为这处宅子在三日前都还是句蔘当代首富的新居,占地多大自是无需赘言,此时能在这宅子出入的,自然尽是他的亲信。
“思府举家殉国后,没有谁再回过那座府邸,墓上亦无祭扫的痕迹。”
“确定?”
“属下探勘过,也变装问过邻人。”
屋里的男人闭着眼,正是卧佛之姿:“当初拟旨与传旨,还有执行灭思家的那些个,暗杀他们的凶手可有查出眉目?”
“……尚未。”
那些人的死状都是让利器砍下头颅,凶狠且俐落,近似思无益脱逃时的作风。
所以,他没被埋在大漠里,而是生返句蔘,时时埋伏处处跟踪,伺机为思家逐一复仇的可能性,绝对是有的。
“下去吧。”
“是。”人影应声而去,若是不曾习武,寻常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足音。
“哼,命格果然硬如顽石,果然不舍得死,不舍得不报仇……”男子这句话换了句蔘语,竟也说得一口道地的柳京口音。
抽出笔洗里的狼毫,扔出熄了烛火,又闻冷冷数声嗤笑。
“思无益,就算必须将整个句蔘的地皮都刨开来找,我也绝对把你挖出来,鞭、尸!”
思无益躲入一家酱菜店的后院,紧捱被三层石砖架高的最里那层瓮面朝下地趴着,才刚趴低,追他的两名练家子便也跟着翻进这处民家小院。
“欸,欸欸,那站着的,你们都是什么人?站在瓮边想干嘛,不会是来偷酱菜的吧?”店家的女主人刚好推门而出,被两名高大且眼神不善的陌生男人吓得尖声咒骂!
“哎咕,这年头还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会发生,我是不是活太久了,竟然连偷酱菜想吃到咸死的贼都会遇上?大贵他爹你快来,咱家的院子进贼啦!”
啧,这大婶的嘴还真利害,要不是情况不容许,思无益真想称赞她两句。
“你,进去,不要再出来!”这口音非常生硬,听得出句蔘语绝非母语。
句蔘皇室已经陆续随称臣的君王南迁新都,蒙罕正式接手阿利水以北的疆土与人民,柳京到处可见蒙罕人,可愿意屈就学说臣属国的语言的,却是寥寥无几。
“咧,官爷……”于是,做生意听多了,多少能听出来人腔调的酱菜大婶迅速化成绕指柔,准备阖上后门缩进店里去避难。
她家大贵的爹却在这时拿着一把杀猪刀,拨开她冲进院子里!
26
“好大胆,竟敢偷我家的酱菜?虽然我家酱菜很有名的确是事实,可是你们也不能动这种缺德的念头!”刀虽不入流,倒有几分锋芒,招式看不出名堂,人却魁梧壮硕,使得追思无益追进这院的两名便服蒙罕武官不敢小看来人。
“看你们这蠢样,是刚从外地入京来的吧?所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去问问西市最有名的快刀手是谁要来再来,别说我朴快刀朴银求欺负外地人……唔唔,唔唔唔!”
酱菜大婶露出一脸的尴尬,从后头伸长手捂住酱菜大叔的嘴巴,思无益也趁那两人眼睛都盯在酱菜大叔身上的短暂时机,撑肘爬行到树与围墙之间,再扶树干贴住背慢慢地站直,双手前后搭上墙头。
“两位官爷,我家这口子脑筋不大好,成天胡思乱想胡言乱语的,您们别与他一般见识啊。”酱菜大婶另一手将她家夫君往屋里边猛拽,注意到站院子里的其中一人,露在衣襟外一小角的令牌很像蒙罕军的出城令,笑容更是谄媚得没边儿啦。
“那个,两位,我们店里的酒也很出名,酿得又香又醇的,官爷要是不嫌弃,就进厢房里坐一会儿,让小女子请您们喝几杯,呵呵呵。”
两个奉命拿人的谁也没理她,酱菜大叔可能有些喝高了,还拉下她的手不识好歹的吼了她两句,冲向前阻挠两个让他越看越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在他们以刀柄敲晕酱菜大叔开始搜查院子之前,思无益早在酱菜大婶站在檐下掩嘴的惊视中朝她颔首致意后翻出墙去,待那两人再度出墙搜寻追捕,脚程甚快的汉子已然消失气息,再度失去踪影。
“呼和,是你不让我放箭的,追丢的责任怎么算?”追丢了主子要的人,全身黑衣的非常不悦,还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就朝一身靛衣的同伴发难。
靛衣脸色平和,眼神沉稳有力,话回得不慌不忙:“箭不保险,容易受风向的影响,你要伤及他要害,恐怕就甭想活命回大京了。”
“你少吓唬我。”黑衣的职衔与靛衣同等,不过留守大京的郡王府未随主子征战不咸山,是这回搜捕行动才跟出来的,自然没有亲眼见着主子与这名逃奴的恩怨纠葛。
“不是吓唬。若只是屈屈一名性奴,值得郡王爷这般大费周章?你也跟了爷十年,只要定心一想,还能不知其中厉害?”靛衣可不同,他是不咸山战役里主子配给崇瑞大人的亲兵,主子爷对思无益的转变他全看在眼里,重视的程度,他了然于胸。
黑衣重重哼了哼,不再说话,转身就往稍早靛衣发现思无益的早市那处入口走,靛衣放眼又把周围扫视一遍,这才不慌不忙地跟上去。
人追丢了,不代表线索全断了。到处都贴满了通缉的布告,那思无益不过多蓄了把络腮胡,就能躲得这么自在,那副在察觉他们接近前,用餐用得悠然自得的模样可不像亡命之徒该有的,仔细敲打那户店家与四邻,甚至将整个市场的商家全都拘捕拷问一番,问出藏身地来的成数颇高,找到那窝守株待兔,就算逮人不成也不无机会搜出不及带走的物品不是?就算是游方的野和尚,在动身挪窝前肯定也要掉下不少皮屑的,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是这个道理。
这道理,思无益同样清楚,是以,此刻他也颇觉懊恼。藏身的小店是做庶民吃食的,女店家是思家祖辈一房关系已远的姻亲,要不是他千求万求,女店家也不肯冒险收容他,还给他找了个真实存在的身份。
“唉……今儿个真是没运气,谁不好遇上,竟然是崇瑞那名亲兵?”思无益烦得不行,蹲在暗巷的一处矮檐屋脊上抓腮挠发的,将一头本就不见齐整的直接挠成一团鸡窝。
藏身的小屋里有他的一切家当,包括潜回思府地窖取得的镇府三宝。真真枉费母亲二十年前就打造一套赝品替着了,思无益越想越心急,在回与不回之间犹疑不定。
“再给那个像娘儿们的阴险鬼逮住,可还有命活?”一只花猫路过,思无益收回望天的视线无比愁苦的盯着它,还拽住它的长尾巴,吓得猫姑娘绕过半身弓起背,咧出利牙竖起毛,怒声警告频挥爪,却还是挣脱不得。
“可我不回去,顺花姨娘可就惨了……”连猫都看得出来,眼前这人真心在烦恼。
“庙呜——”我抓我抓我抓抓抓,这人手快真讨厌,都抓不着!
“还有姨娘那两个美得像花儿的闺女,才十五岁,要真被糟蹋,那这辈子不就全毁了……”
“庙庙庙,傲——呜——”放开我放开我,还有猫孩子等我回去喂奶哩!
“隔壁卖乾果的闵爷爷膝盖不怎么好,要是跪久染了地气,恐怕就会废了……还有卖菜的老阿婆,她眼睛不好,夜里就是个半瞎……”
“咪呜……”不是吧,这位施主敢情失心疯了,还跟我条猫诉衷肠吧呢?真是有病,得治!
“不行,不能累及无辜,反正老子啥都没了,思家就我一个,一条命换一群乡亲的安居乐业,也值了!”思无益放开猫尾巴跃下地,就要回栖身处,蓦地脚步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