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君即刻矢口否认:“没有。说真的,我一开始的确有点恶劣的念头,出于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只跟他的性格有关,直到我追求他了一段时间,我才想起来他是你哥。”
苏维眯起眼盯着他看。
杨少君苦笑。诚然跟苏黔在一起之后,他经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苏维,这让他产生一种禁忌的快感。他无法否认自己的龌龊,但在最初,当他把苏黔困到墙角里,痞笑着的跟苏黔说“你这么讨厌同性恋,是不是恐同症?要不要我替你验证一下?”的时候,他心里很明白,眼前这家伙就是他十几年来的老冤家。
过了一会儿,苏维叹了口气,又开始往前走:“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的确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干涉。但我希望你不要伤害他,我对你很不放心。从某方面来说,他从小都是个单纯执拗到幼稚的家伙。”
第三十三章
杨少君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回房间躺了一会儿,死活睡不着。苏黔那里有他家人看着,他去了也是多余,于是拿了件外套出门了。
戴煜赶到杨少君说的小饭馆,一坐下就很新奇地盯着杨少君看:“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约我出来。”他看看杨少君的脸色,“昨晚睡的不好。”
杨少君双手交叉,呈放空状,言简意赅:“缺觉。”
戴煜并不意外,喝了口咖啡,道:“那么说吧,你找我出来想谈什么?”
杨少君始终盯着天花板:“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早上,我梦到自己死了。死了很多次,用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死法。不过现在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噢?”戴煜挑眉:“昨天被刺激了?因为那个跳楼的人?”
杨少君摇头:“我回家以后,看到我朋友骑在五楼的阳台上。”自嘲一笑,“一天中连续看到两个人要跳楼,还真他妈有够衰的吧?”
戴煜显得兴趣盎然:“什么样的朋友?”
杨少君看了他一眼,静默了三秒后给出答案:“爱人。”
戴煜愣了一下,问道:“那他怎么样了?”
杨少君摇摇头,动作懒散地掏出烟,叼进嘴里,却没有急着点火:“救下来了。他最近,精神有点问题,抑郁症。”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火,来来回回摸了半天才想起来zippo已经被苏维丢了,于是沉郁地向戴煜伸出手:“借个火。”
戴煜拿出打火机凑过去替他点上火:“带她看过心理医生了吗?现在抑郁症是城市里的常见疾病,一定要重视。”
杨少君苦笑,慢吞吞地答道:“啊,看了——一直治着呢。”
戴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找来服务员点了两杯茶水,然后问道:“说说你的爱人吧。难得你愿意提她。”
杨少君像坨烂肉一样瘫软在椅背上,两腿在桌子下长长伸展着,几乎侵入到戴煜的领地。他仰着头,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他的病,我觉得和我有点关系。”
戴煜饶有兴致地挑眉,不出声打断,等着他说下去。
“我以前跟他有点过节,后来好上了,我就总喜欢跟他过不去。比如吧,我用了一首他特别讨厌的歌曲当闹铃用,他生气砸了我两个手机,我还接着用。那时候也真不觉得有什么,一首歌,能怎么样,有时候我真觉得他矫情。但后来他病了,我再想起这些事,就特别过意不去。”
“你很内疚?”
“……有点吧。这事搁谁身上都……但我也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戴煜笑了:“她真是你爱人?杨队长,你今年几岁了?”
杨少君仰起头莫名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就说你这件例子,你们两个住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过日子。你用一首她不能接受,甚至是强烈反感的一首歌当闹铃,还是大清早把人从睡梦中唤醒的歌,真的,如果你是我家十四岁那个正在叛逆期的侄子,我都会嫌你太不懂事了。”
杨少君嘴角抽了抽,又重新靠回椅背上仰头望天花板。
戴煜用手轻叩桌面:“能说说以前你们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能让你对待枕边人施加如此精神暴力?”
杨少君把手里快抽完的烟掐了,又重新掏出一根,戴煜把火机从桌上推了过去。他一边点烟一边说话,袅袅白烟罩的他眼神迷茫:“我以前,喜欢过他——他妹妹,那时候他看不上我,硬把我们拆了。”
戴煜大感惊奇:“难道她对你早有所图?不然怎么……”
杨少君吃吃笑了一声,摇头:“没有,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也就上中学,都还未成年呢。我也算是被他刺激的,去参了军,后来当了警察。”
“十几年前的事情,你依然感到因此怨恨他?”
杨少君摇头:“他的性格就是这么招人。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着要报复之类的,但是一接近他,他的态度就让人情不自禁想……哎,想跟他作对。”
“那你喜欢她吗?”
杨少君无奈地深深叹气:“喜欢。不喜欢,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了。但是……大概就是不够喜欢吧,所以才会故意跟他过不去,而不是让着他。”
“噢?”
“说实话,在我知道他这病以前,我还在想,是不是要跟他分手。但他病了以后,我反而觉得离不开他了——不是责任感,真的,不是同情,你不知道,他折腾起来的时候,我守着他十几个小时都要保持高度集中注意力,就跟执行盯梢任务似的,要是没感情,我做不到这一步。”
“那在此之前你为什么会想要跟他分手呢?是什么让你无法忍受了?”
杨少君闭上眼:“我看着他,有时候总是想起他弟——妹妹,产生一种错觉,搞不清他到底是谁。太刺激了,有时候真的受不了。”
“愧疚?”
他嗤笑:“大概吧。感觉像乱伦一样,刺激是够刺激,但多了就承受不起了。”良心上的谴责,时时在扪叩他。
“那你现在,对他妹妹是什么感觉呢?还喜欢吗?”
杨少君终于坐直了,木然地沉默了一会儿,表情严肃地摇头,迟疑一下,又摇头:“一年前,我还喜欢他——妹妹。但是一年多没见,这次再见到,就不是那种感觉了。说起来好笑,这一次是他妹反对我跟他在一起,他跟我说那些的时候,我看着他,有种很陌生的感觉,瞬间有点无法理解他是不是那个我挂心这么多年的人。反而是回到房间里,看到他,我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突然一瞬间觉得,原来我那么喜欢他。”
戴煜又笑:“典型的睡眠者效应。当你把对方在你心目中被抬高神话的地位放平,你会发现,仅此而已——话说男人好像比女人更不容易放下自己的初恋。”顿了顿,“那你现在还打算跟他分手吗?”
“再说吧,发生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是我说了算的。老实说,我刚刚发现我比我自己想的更喜欢他,可大概还是不够吧。我们之间的确存在很多问题。等他的病好起来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戴煜说:“那么回到原先的话题。你梦到了自己是如何死亡的?”
杨少君又抽完了一根烟,在烟灰缸里拧灭它:“很多,详细的记不清了,就是平常的一些执行任务的画面,梦到任务失败,我就死了。”
“还记得梦里的心情吗?”
杨少君笑。有些话面对面说出来实在很奇怪,他有点说不出口。
“害怕?”
“怕。”
“恐慌?”
“嗯。”
“还有吗?”
杨少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记得最后一幕,我站在天台上,底下有很多人看着我,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我往下拽,好像他们都等着我跳下去。我一直往后退,我没有跳。后来我就醒了。”
最后,戴煜合上记录本:“今天跟你谈得很愉快。过几天我还会再找你出来的。”
杨少君无聊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没什么东西可拨弄的,只好将手指一张一合:“随你吧。”
戴煜微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一点,到警局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沉闷的样子。你放心,抑郁症的痛苦不是人能长期忍受的,所以很快就会结束的。”
杨少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戴煜笑的像是一个顶着光环的魔鬼:“不管采取什么治疗手法,病情都会好转——或者走向极端。”
杨少君脸嘴角一抽:就知道这家伙!
回到苏宅后,杨少君替了苏颐的班照顾苏黔——他几乎是有点死缠烂打地把苏颐请出去的,因为他现在除了照顾苏黔外,就只有等着发霉了。
他问苏黔:“你想吃点什么水果吗?要听什么故事,我念给你听。”
苏黔死气沉沉地摇头:“随便念吧。”
杨少君抽出一本小说念了一会儿,觉得剧情又严肃进展又慢,实在没什么意思,于是放下书把苏黔扶下床:“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别捂出褥疮了。”
两人在小区里的绿化带漫步,杨少君扶着苏黔来来回回的走,可气氛始终很压抑,杨少君几次想说些段子活跃气氛,可苏黔根本不接茬。
杨少君有些懊恼地想:生活的希望生活的希望!到底怎么才能激发起一个人求生的欲望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苏黔:“昨天你为什么突然把眼罩摘了?”
苏黔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还想再看一眼身边人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没有语调起伏,毫无生气。
杨少君叹气,问他:“你赚那么多钱,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又过了一会儿,苏黔才答道:“我曾经以为,我都有了。”老婆,孩子,兄弟姐妹。他看到很多人为了生存而奋斗,为了一个家而奋斗,而他年纪轻轻,应有尽有。直到最近才发现,原来他和那些人一样,两手空空,不知归处。
第三十四章
杨少君笑:“乐观一点,你确实都有了。就算你前妻跟你离婚,起码儿子还是你的。而且你也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好几年。我从小就想有个兄弟姐妹能陪我一起玩,你有四个,我可什么都没有,孤家寡人一个活了三十来年了。跟我比,你算很不错了。”
苏黔低声道:“姐姐们都嫁出去了,小颐和小维……从小都和我不亲。”
杨少君搂搂他的肩膀:“等你病好了,脾气稍微改改吧。其实苏颐和苏维都很在乎你,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亲近。”现在的苏黔气场异常薄弱,坐在草地里蜷手蜷脚的,完全没有以前的霸气,反倒像个小可怜。杨少君搂着他,真想揉揉他的脑袋,告诉他振作一点。
苏黔低着头不说话。
两个人在草坪里晒了没一会儿太阳,苏谢元来了,带着苏小囝一起来的。汪文听说苏黔得了抑郁症才同意把儿子送过来,自己开车到别墅区外面远远看了苏黔一眼又走了,连个招呼也不肯过来打——她觉得自己出现对苏黔的病也没什么好处,而且她心里面还恨着苏黔,要是过来了就怕忍不住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会刺激到苏黔,所以看了看就走了。
苏小囝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只知道爸爸不开心了,所以大老远跑过来跳进苏黔怀里,搂着苏黔的脖子问道:“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苏黔猛然受了惊,全身一僵。而后听出是苏小囝的声音,渐渐放松下来:“……爸爸没有不开心。”
苏小囝撅起软软的嘴捧着苏黔的脸亲了好几下,亲的苏黔脸上都是口水:“我亲亲爸爸,爸爸就没有不开心了。”
杨少君坐在一旁看着,宽慰又伤感地笑了笑。他这些年过的也算纠结,明明想找个人排遣寂寞,又偏偏谁都看不上。现在看到苏黔儿子都这么大了,心里真是有点酸溜溜的嫉妒。
苏黔轻轻搂住苏小囝,平淡地答道:“嗯,爸爸开心。”
苏小囝好奇地去揭苏黔的眼罩:“爸爸你的眼睛怎么了?”杨少君猛地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虎起脸道:“别动!你爸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苏小囝被他吓了一跳,有点委屈地往苏黔怀里挤,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杨少君:“杨叔叔……”
苏谢元走上来,揉着苏小囝的小脑袋瓜子温和地说:“你爸爸眼睛受伤了,你乖,不要乱动。”
苏小囝吐了吐舌头。
晚上的时候,苏谢惜也从香港赶回来了,苏颐带着李夭夭一起过来,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除了苏父苏母和大黄不在,又多了个杨少君,这就是苏家吃年夜饭时候的阵仗了。除了苏黔之外,大家都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连老孟也做了道蜜枣扒山药,一堆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吃晚饭。
苏黔左边坐着苏小囝,右边坐着苏维,苏小囝旁边又坐了苏谢元,结果他们一个一个挨下来,杨少君被排挤到了苏黔对面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停地讲一些好笑的事情,席间欢声晏晏,苏黔看不到,只能听到大家一直在笑。可事实上,每个人的笑容都带着忧心,不断地往苏黔的方向看,忧虑之情溢于言表。越是虚假的欢乐便越激发起人心底的悲伤,席间苏谢元忍不住悄悄离席哭了一阵,苏小囝完全被这阵仗吓傻了,不安地想要开口问,却被挪过来的苏谢惜捂住了嘴。
杨少君活这么大还没吃过气氛这么压抑的酒席,吃了两口就吃不进去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一杯杯喝啤酒。
李夭夭来之前虽然听苏颐说过一些了,但看到苏谢元冲出去哭得时候也有点被吓傻,凑到苏颐耳边小声问:“那个,你哥他真神经病了?”
苏颐瞪他,用口型道:“是精神病。”
李夭夭讪讪吃了块鸡肉:“有什么区别啊……”
苏颐用手肘顶顶他:“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快说点有意思的事情!”
李夭夭炸毛:“我擦!你们一个两个哭丧着脸跟死了爹似的,你让我说笑话!我给你唱《常回家看看》要不要!”他说的声音稍响了一点,从各个方向射来数把眼刀,害得他一阵哆嗦,差点就丢下筷子遁了。
苏谢元哭完回来以后,在苏小囝耳边说:“给你爸爸夹点菜。”
于是苏小囝给苏黔夹了一筷子牛肉,一双圆圆的眼睛忧心地眨啊眨,小心翼翼地说:“爸爸,你吃……”
苏黔张开嘴,苏小囝把筷子凑上去,肉一碰到苏黔的嘴他就被烫得往后一仰,苏小囝吓了一跳,筷子一松,油腻烫乎的肉掉在苏黔裤子上,当即嘴角往下一咧就要哭了。
苏维赶紧提苏黔拨掉裤子上的牛肉,用湿巾擦掉表面的油渍,冰凉的湿巾敷在他可能被烫伤的腿上,又倒了杯冰雪碧给苏黔,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喂他喝下去冰镇被烫到的地方。
杨少君看到眼泪已经在苏小囝眼眶里打转,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过去,把苏小囝从椅子上抱下来,用口型对苏谢元说:“别折磨小孩儿了。”
苏谢元叹气,挥了挥手,示意他带苏小囝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