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这件礼物,云舟第一反应是吃惊,送礼即为和解的表示,他没有料到那个心高气傲的完颜均会低下骄傲的头,这个阴森可怖的蛮族将军竟会为了他一个出言不逊的小书生放低身段、主动求好?但是吃惊归吃惊,云舟只得收下了这份礼物,因为化作金银珠宝,他可以当下就扔出窗去,换作衣物首饰,他可以摔碎剪碎,可换作这么一只活生生的小鸟儿,难道叫他捏死吗?他不忍心伤害它,于是只好养起来,每天教它说话,以慰心中烦闷,看来完颜均确实了解他,不惜为他下工夫。
几日之后,完颜均摈退来到后院,摈退下人,悄悄来到门窗前,走近一段距离就听到云舟的笑声,那笑声发自内心地轻松自在,听得完颜均冷硬的脸上也难得现出一丝微笑,把手覆在门上,刚要推门而入,却听里面传来那只八哥的声音,一声声地叫着,不停重复着两个词汇:
“大侠!”
“小舟!”
“大侠!”
“小舟!”
屋内的云舟很开心,喂剥好的瓜子给鸟儿吃,还时不时给予它拍手鼓励,耐心地矫正它的发音。看着房里一人一鸟玩得开心,站在屋外的完颜均却是冰火两重天,他的脸色黑到可以吓死人,手把门闩都要抓烂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无以复加的大蠢蛋!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他,低声下气地讨好他,结果那人的心里压根就没有自己,到头来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完颜均很气愤,那是种很不一般的气愤,心里的火直往外冒,同时心头也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涩涩地,像是被捅了一刀,力气全部流干了,最后只剩下麻木,完颜均松开门闩,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的当下,房里的云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门外他离去的方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像是,一个无言的解脱……
完颜均走后不久,云舟决定将鸟儿放生。虽然他知道完颜均不会拿一只鸟出气,但他还是担心万一,再加上他这里沉闷无趣,八哥这些天终日精神恹恹,懒得进食,一只鸟都会感到孤单,更何况是人呢?云舟打开笼子,沉吟片刻,取出一直随身佩戴的那枚刻着“江海余生”的白玉印章,郑重抚摸了良久,随后系在鸟儿的腿上,一齐放飞出去……
如果他此生都注定无法摆脱这只牢笼,那就让这只小鸟带着他的希望离开吧,从此,江海寄余生。
第27章
几日后的下午,云舟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忽闻窗外有个声音一直在叫:
“小舟!”
“小舟!”
云舟即刻惊醒过来,鞋都没有来得及穿,一把推开门,赤着脚跑到院子里,看到院子中央那棵海棠树树梢上停着一只黑色的八哥,正是他几日前放走的那只,不知怎的又飞了回来,对着他大门的方向不停叫着:“小舟!”,云舟虚惊一场,随后释然一笑,却在此时看到了八哥脚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细线,下面拴着一个小小的竹筒。云舟心念电转,解下鸟儿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一方素笺,入目的是一手熟悉的字迹,上头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光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烙着一方淡淡的印记——“江海余生”,他随身携带那枚玉章这么多年,这四个字的大小、字形又岂会认不出来呢?独一无二,绝无仅有。云舟亲吻着它,像对待珍宝一样,将那方珍贵的素笺贴在心房的位置,心怦怦地跳着,涌动出无可复制的悸动……
这是一首描写中秋之夜的诗,云舟从诗中推断,可能和三天之后江海县的中秋节灯会有关,他从过路人只言片语的谈论中听他们提及近日江海县的局势愈加紧张,为了稳定民众情绪,也为了犒劳灵蟾教的有功教徒,完颜均下令举办一场隆重的中秋灯会。云舟自从诗中得到了暗示,就时刻心心念念、坐立难安,恨不得当下就是中秋节,他从没有像现在似地盼望着完颜均的出现,但是这几日完颜均好像特别忙,一直没有看到他的影子,眼看着元宵灯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一直到八月十四的深夜他才再次露面。
这次的他很是反常,一身酒气,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撞进门来,吓了云舟一跳。云舟原不想理会他,但转念想到元宵灯会一事还有求于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扶他,可他身形壮硕,云舟这个小书生费尽九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搀到了床上,一沾到床褥,完颜均就像是点着了火似地,拉住云舟的腕子,猛地把他推到了床上,壮实的身体压上来,憋得云舟好一阵子都喘不匀气来。
奋力用手推拒着他,无奈那人的胸膛就跟铁铸的,纹丝不动,反而被一把捞在了他的怀里,完颜均将头搁在他的颈窝里,云舟一诧,像只受了惊的小鸟一般挣扎着,可身上那人丝毫未觉,像座山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云舟可以从贴合地密不透风的身体上感觉到那人滚烫的温度。耳朵边痒痒的,那人的酒气喷在脸上,还有那人醉酒之后跟孩童一般迷惑的眼神,深深地望进云舟的心里,渐渐地,云舟停止了挣扎,就这样被他抱着,听他在耳边断断续续地讲:
“云舟……你说这个人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他们一个个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地……塞外人,中原人,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们都怕我……呵呵,可谁知道他们表面上怕我,心里是不是把我当个笨蛋一样唾弃呢……云舟,只有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表面把我当笨蛋,心里还是把我当笨蛋,这就是你和他们最大的不一样……哈哈哈哈,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只可惜我这个笨蛋到现在才明白……”
云舟听得莫名其妙,但是完颜均一反常态,喝醉了酒的他不吵不闹,只是像个孩子似地抱着他不停地说,像是要把平日里许多无法言说的话都倾吐干净一样,云舟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的心中竟也有那么多的烦扰,从那零零碎碎,神志不清的语句中云舟勉强将事情的大概拼凑出来——原来完颜均名义上是旧日皇族,但是完颜氏几百年前就已没落,空有一个虚名,能掌握的实权很少,再加上他功勋卓绝,引得不少贵族对他妒忌眼红,塞外的王顾忌他功高震主,有意削弱他的兵权。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让这江南一带稳定下来,谁料塞外的王一道指令下达,命他速速赶回京城,将这江南一带的治权全权移交给另一名亲信,一片赤胆忠心为了塞外拼搏厮杀,到头来却被一生效忠的王朝所猜忌、背叛,如此这般,如何不叫人寒心?
事关塞外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他们把江南的土地当作球似地踢来踢去,让云舟心里很不是滋味,使得原来对他的同情也一笔勾销了,但是他一向威风凛凛,如今这备受打击的模样叫人实在看着不忍。云舟咬咬牙,终是没忍心将他推开,于是也就任他抱着,听在他耳边迷迷蒙蒙地说话,说的全是些醉话,没有条理,毫无章法,从幼时父母对他的殷殷期盼讲到之后戎马岁月的九死一生,从小时候在草原上玩耍的琐事讲到这些年那些个贵族对他的白眼冷遇,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说到后面从汉语变成了塞外语,那一个个陌生的字节云舟听不懂,但却能从那迷惘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内心经历的波折,云舟就这样安静地听着、听着,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道……
第二天清晨,云舟张开眼睛,看到完颜均坐在床头注视着自己,眼睛里有血丝,不知他是刚刚醒来,还是一夜没睡。面对那人酒醒之后愈加清明的眼神,云舟一阵心虚,下意识地躲开他专注的视线,硬着头皮,轻声地说:
“今晚,我想出去看花灯。”
“好。”
不由分说地,完颜均就同意了。
云舟诧异地望向他,只见那双眼睛恰似一潭静默的深水,不见一丝波澜,只有那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而那红色的血丝就像是无力的疲惫,静静地望进他的心里,让人无所遁形,那一瞬间,云舟承认为自己的欺骗感到过愧疚。
当天晚上,完颜均坐在一边亲眼看着侍女们为云舟穿上一件件的衣服,打点完毕刚要出门,他想起云舟身体虚弱,受不得寒,于是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披风为他披上,在系带的同时,完颜均忽然对云舟说了一句:
“云舟,我可以为你当一辈子的笨蛋。”
“什么?”
云舟怔怔地,没有反应过来。
完颜均扯动嘴角,不再言语。
被完颜均拉着手往外头走,云舟没有挣脱,而是难得乖顺地任他牵着,一路上他很紧张,心跳快得像是打鼓,但还是不忘环顾四周,尽可能记下后院出来到府门外的每一个细节和布局。等到两人到了大街上,才见识了什么叫人声鼎沸、眼花缭乱,由于这次的灯会有着特殊的意义,是官府花了大手笔举办的,因此格外地热闹,各色花灯琳琅满目,绘有山水、花鸟鱼虫等图案,很多游人脸上带着民俗传说中的脸谱面具,手提花灯走街串巷,间或有人燃放烟火,争奇斗艳,引得众人争相观看,整个江海县沉浸在绚丽灯火的海洋之中,好比火树银花,星桥铁锁,天边一轮圆月高悬,正是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街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一个不慎就会被冲散掉,他们出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圈护卫,走着走着就挤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云舟时不时就会感应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一旦回头寻找,那些视线又淹没在了人群中,再也找寻不见。完颜均带他来到卖花灯的小摊前,小摊主人热情地为他们介绍每一个造型各异的面具,千挑万选,最后完颜均为他挑了一个外形古朴典雅的宫灯,他讷讷地接过,只听小摊主人对他俩说:
“前头有盏比人还高的走马灯,两位公子一定喜欢,不如提着灯到前头看看,那儿可热闹了。”
云舟原本兴趣不大,可转眼看到那小摊主人对自己笑,笑容很热情质朴,有一种同伴之间值得信赖的默契,云舟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完颜均低柔沙哑的声音:“你想去看吗?”,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夜晚,这个男人对自己格外温柔。
云舟错开他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路上人多,完颜均紧握住他的手,一秒也不放松,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被人流冲散,云舟被他牵着,只觉手心里热热地,可以清楚地感觉那个男人郑重的温度,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最重要的珍宝。一时间,云舟恍恍然,心潮纷乱,只低头随着他走,街边的五光十色都提不起任何兴趣观赏,就连不知何时到了那盏走马灯前都没有意识。
那小摊贩子没有说谎,那果真是一盏壮观气派的走马灯,伫立在一大片的空地上,足有一人多高,上头绘有栩栩如生的八骏神驹图,庞大的灯体不停旋转着,像是真的有骏马在奔腾,带动灯上的环佩叮叮当当,引得周围的小孩咯咯直笑,发出的灯光辉通亮,直把那一角的黑夜也照成了白昼,无数人站在四周,围着这盏巨灯啧啧称奇。后来还来了一个舞龙小队,一条金光灿灿的金龙围绕着辉煌的走马灯蜿蜒翻腾,不时做出“金龙摆尾”、“金龙蟠柱”、“白鹤亮翅”等等精彩动作,看得周围人不停拍手叫好,连云舟的注意力都被抓住了,看得全神贯注,脸上洋溢起了由衷的笑容,他注视着金龙,完颜均就注视着他,两人一同看地痴了。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金龙和走马灯吸引过去的时候,舞龙的人将彩球往空中一抛,就像是一个信号,好好旋转着的走马灯忽地熄灭了,那一方空地霎时恢复了漆黑的死寂,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周围的人陷入了恐慌,人群发出躁动,无数人急于离开,不停地推挤着、挪动着,场面一下变得水泄不通。云舟深陷在人群里,被来来去去地推了好几下,几次差点站不稳,左手一直被完颜均握着,但是随着拥挤的人潮越来越汹涌,他开始辨不清方向,一波又一波的人流冲过来,将他越挤越开,他感到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努力想要把他抓得更紧,可是又一群人向他们涌来,终于将他俩冲散开了。
在左手失去凭依的瞬间,云舟心里闪过一丝慌张,但是很快,他的右手被握住了,很快,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小舟从此逝。”
云舟下意识地接口:“江海寄余生。”
仅是一句普通的口令,就令云舟放下了警惕,随着那人东奔西走,即将远离之际,云舟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一片漆黑,那人的影子也早已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了,但奇怪的是,他仿佛真能听见噪杂之中那人焦急的声音,一声声地喊着:“云舟!”,就像是垂危的野兽,嘶哑而决绝。云舟闭上眼睛,心里一横,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一路辗转迁移,牵着云舟的手换了一只又一只,他们个个脸上带着面具,快到云舟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形貌,但是那面具背后一双双充满善意的眼睛还有手心里值得信任的温度还是让云舟感到安心,就这样被他们引领着越走越远,从漆黑的空地,到灯火辉煌的会场,然后又变暗,不知过了有多久,云舟感到脸上一凉,已经被人戴上了一张面具,他一抬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冲他调皮地笑着:
“嘻嘻,公子。”
“小墨?!”
云舟又惊又喜,接下来就被小墨抓住了手,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公子,快跟我来!”
就像是做梦一样,云舟被小墨拖着跑了起来,一边跑,身边的灯光花火就一路往后退,光线逐渐变暗,云舟朝前望去,看到那灯火阑珊的远方有一棵树,树下站着一个人,他带着面具,如水的目光透过面具凝望着云舟,那么近,那么远……云舟晕陶陶地,停不下来,然后,就这样不期然地一头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身上很快就被熟悉的气息包拢住了,云舟抬起眼,只听“嘭——!”地一声轻响,那人身后遥遥地绽开一枚烟花,五彩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照得那人的眼眸黑曜石一般晶莹璀璨,动人心魄。
“小舟。”
他的声音如清风拂过耳畔,熏地人发醉。
“大……大侠……”
云舟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颤,哽咽着,竟已泪流满面。
七年的思念,七年的情义,尽包含在这一声大侠之中。
云舟感觉自己像是痴了,醉在了这个做了七年的梦里。梦里他和江海并肩走在江海县的热闹灯海之中,江海牵着他的手漫步于花灯柳巷,漫步于火树银花之下,他俩一块儿赏灯、数灯、猜灯谜,江海的手很暖,软软地,像是能触摸在悸动的心房之上,那双温暖的手拂过他的头顶,他的耳畔,他的发丝……留下回味的余温,云舟好几次都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他摸摸自己的脸颊,烧得烫烫地,可以想象在灯笼底下一定更红,但是心里更多的是温暖。不动声色地将江海的手握地更紧了,悄悄望向他的侧脸,虽然带着面具无法看见他的面容,但是一触到他柔情似水的眼神,云舟的心中就会漾开层层的涟漪,那种久违的感觉,叫做幸福……
“小舟。”
“……啊?”
小书呆两眼发直,呆呆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想要亲一口。
“小舟,随我去一个地方,我有样礼物要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