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我自然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闻道毫不在意。
山上很静。当说话声消失,唯有极远传来几声鸟鸣。燕昭然闭上眼睛,把被子拉到头上盖住脸。
——原来他竟然不是燕非亲生的。
一瞬间,好像和这里的羁绊都消失了。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见到闻莳。他起身穿好衣服出门,燕非看到了,问道:“小昭然,起床了?”
“嗯,我找师兄去。”
燕非朝他挥了挥手,带着笑容的样子看不出已经快不惑之年。
他也回了一个笑容,带着剑和钱袋下山,一个人行走在山路上,耳边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话:“昭然不是你亲生的”。
既然不是亲生的,那这么没用的他,只是这个家的累赘吧。
燕非有闻道就好了,霖川师父谁也不要,闻莳只专心练他的剑就能过一天。谁也不需要他。现在想想,他真的很多余。难怪闻道总是漠视他,原来是因为他跟燕非一点关系都没有,亏他以前还觉得,哪怕是爱屋及乌,闻道也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燕昭然自嘲地笑了笑,在一棵结香花树下停住脚步。
仅容两人并排行走的山路上,慢慢走来了白衣负剑的闻莳。
十六岁的他神情冷漠地独自走着,忽然抬头看见树下的燕昭然。那一瞬间,他表情的变化太快,燕昭然没来得及看清。
“你怎么在这里?”闻莳道,语气有种说不出的隔离和疏绝。
燕昭然道:“我……想问你件事。”
闻莳道:“说。”
他走上几步石阶,站到燕昭然身边,抬眼看了看头上的花树。
燕昭然道:“我不是我爹亲生的,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闻莳语气平淡。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燕昭然忽然有些气愤,“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
闻莳诧异地看了一眼,随即觉得有趣似的笑了:“没有瞒你啊。我小时候就说过你长得丑,和燕叔叔一点都不像。越长大,你们不管是性格还是脸,都越来越不像吧。”
他随手弯下一根结香花树刚长出来的柔嫩枝条,将它弯成一个结,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燕昭然道:“……这是结香花树,你这样打个结,晚上如果做好梦就会实现,如果是噩梦就会化解。”
“灵吗?”闻莳稍微有些兴趣地看了看身边的树。
“霖川师父说的,我不知道。”燕昭然面无表情道。
闻莳转过头来瞅了瞅他,扬起嘴角。
“怎么一脸苦相?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伤心了?”闻莳比他高一点,站在他身前正好可以揉他脑袋,“没必要伤心,反正是不是亲生的都没差。”
燕昭然感觉到头顶上他的手的温暖,垂下眼睛不说话。
闻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拎出一个做成耳坠的镂空金铃铛:“啧,看你可怜,那这个送给你罢。”
燕昭然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眼里流露惊喜,随即赶紧撇开了脸,颤抖着手指接过那个铃铛,死死攥在手心。
“……谢谢。”
这突如其来的安慰让他悄悄的脸红了,之前的沮丧抑郁突然都散的干干净净。眼角能看到闻莳的白衣,面前还能感觉到闻莳轻细的呼吸。这一刻,燕昭然身在云雾,即便知道会摔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闻莳盯着他发间露出来的通红的耳朵,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太温柔了。于是咳了两声,冷下声音道:“别太得意了,这不是买给你的。我本来想把它送给一个漂亮姑娘,要不是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才不会给你。”
燕昭然一愣,那金铃握在手中,忽然就烫手了。他勉强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闻莳只觉他的道谢太过客气,心里突然不舒服了起来,一把抢过燕昭然手里的铃铛道:“我帮你戴上吧。”
燕昭然愕然道:“这是女孩子才戴的……”
闻莳挑眉:“我送的,你也不戴?”
燕昭然犹豫道:“我……我收着就可以了,不用戴。”
闻莳看着燕昭然神情,颇有些心痒,便不耐道:“不怕痛罢?不怕痛我帮你穿个耳洞戴上。”
燕昭然下意识要逃开,被闻莳不由分说抓住了手。整个人被按到结香花树上,耳朵被捏住了,薄薄的耳垂被不住地摩挲。
“忍一忍就好了……”
闻莳稍稍用力地揉着他的耳垂,直到那处红通通的快被扯得透明。燕昭然眼眶里蓄着泪,耳朵上的痛都已经麻木,重复道:“我不要……师兄,我不要……”
他嘴唇抖得厉害,不自然地直直看着前面,闻莳却没注意这些,像入了魔怔一般捏住通红的耳垂,执着地将手上耳坠的尖端扎了进去。
血珠渗出。
闻莳眼神都有些变了,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耳朵。燕昭然捂着嘴滑到地上蹲着,疼痛让他压根没感觉到那轻柔的触碰,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崩塌了。
铃铛第一次在离他最近的耳畔响了起来,小小的叮呤叮呤的声音,仿佛永无休止。
闻莳道:“挺好看的,这送给姑娘的小玩意你戴着也很好,戴着别取了罢。”
燕昭然蹲在地上簌簌发抖,不回话。
闻莳有些想俯下身去拉他起来,又觉得刚才自己情不自禁地亲了他耳朵一下,有些丢脸。便故意冷冷道:“一点小痛也受不住?难怪练武总是不能胜我。……我先回去了,你别在外头待太久,记得门禁。”
说完,他顿了顿,见燕昭然仍蹲在地上毫无反应,心中踌躇了片刻,还是转身走了。
这一走,此后十年,燕昭然都没再回过家。
——庙堂世事·完——
一战风云
第十八章:急报
闻莳道:“为什么当时不回家,是被我逼走的吗?”
燕昭然站的累了,收回了看他的视线,左右瞧瞧,找了一块干净平滑的景观石坐下。抱着腿道:“不告诉你!”
闻莳:“……”
他都差点忘了燕昭然还醉着,只因刚刚他那番话太理智,让人下意识以为他已经醒了。
不过看燕昭然这坐在石上晃着腿的样子,想必根本还糊涂的很呢。
闻莳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道:“告诉我,我就答应你以后不会不理你,成交吗?”
燕昭然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那天你给我穿耳洞,很痛,所以我就不想回家,跑下山了。”
闻莳道:“嗯,然后?”
“然后……”燕昭然摸了摸自己耳朵,“我找了一间客栈住下,结果头晕乎乎的,请来大夫说我耳朵上的伤溃脓了,我在发热,治了好久才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段往事。脸上的表情一如平常,没有丝毫做作或是伪饰。
闻莳沉默了半晌,轻声问:“你恨我吗?”
燕昭然茫然道:“恨你什么?”他想了想,继续道,“我不想再一个人,也不想回去看见你,所以伤好之后,我就开始往北走。”
“后来过沧浪江的时候,我和皇上搭了一条船。船上有人刺杀他,我救了他一命,于是就这么结识了皇上。”燕昭然道,“他给我个待的地方,让我从了军,我就一直跟着他到现在。”
“就这些,没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多少命数,人间因缘,才有了逃不掉的十年空白。闻莳掬起他一缕发,再任它们散落于指缝,淡淡道:“我也没了。”
燕昭然扬起脸来:“我都说了,你刚刚答应我的不要反悔。”
闻莳在他脸上轻刮一记,道:“不反悔。”
燕昭然抬起手来,摸了摸被他刮过的地方,忽然道:“铃铛……皇上送的那些铃铛,我已经还回去了。”
闻莳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摸了摸他的头,道:“知道了。回去罢。”
御花园静谧一片,燕昭然乖乖地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出宫,一路无话。半路上他晕的分不清人,街上人来人往时差点跟着别人走了,闻莳无奈,便握着他的手回府。燕昭然惊喜莫名,傻乎乎地低着脸偷笑。
闻莳看了他一眼,已到嘴边的轻讽还是收了回去。
闻莳和燕昭然两人都不在府里,周小典必然会守门。他在正堂留了盏灯,看一本闻莳给他的粗浅武学心法。才看了没几行,门口便有了声音。
“怎么这么早?”匆匆合上书,周小典迎到门口,却又脚步一顿。
燕昭然酡红着脸,脚步晃悠悠地被闻莳牵着手跟在他身后,那姿态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的亲密。周小典心里一咯噔,道:“将军喝醉了?难怪回来这么早。”
闻莳把燕昭然扔到一边椅子上坐好,道:“他喝几口就醉,以前那些宫宴都是怎么过的?”
周小典道:“从前将军都不喝的……我去叫人煮醒酒汤。”他犹豫地扫了闻莳一眼,一咬唇转身出了门。
燕昭然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目光却盯着闻莳不放。闻莳在他身旁坐下,立刻被抓住胳膊靠了上去,脑袋不住地磨蹭。
闻莳任他蹭着,觉得这样醉着没什么不好。过一会儿见到门外有下人路过,便叫住了吩咐道:“让周公子别忙了,厨房也歇着。……再烧桶水到将军房里。”
吩咐完,架着燕昭然回房。等水来了,闻莳怕他洗澡会闹,只用绵帕浸了水给他擦了擦。燕昭然闭着眼睛任他动作,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闻莳擦到他下巴,燕昭然微微仰头,从喉咙咕哝了一声。闻莳手一顿,在他下巴上挠了挠,道:“其实你醒了吧?”
燕昭然缓缓睁眼,眼眸中一片清明。
闻莳低笑一声,捏住他下巴摇了摇:“小混蛋。”
燕昭然撇开脸要避,闻莳也不阻止,仍然拿着手巾将他耳后细细地擦了,起身走到桶边自己也擦了擦,让人把水抬出去,片刻后才回来。
燕昭然早已拿被子裹住了脸,不吭声。
“这会儿又不敢见我了?”闻莳道,“刚刚还撒娇呢。”
燕昭然闷闷道:“你想笑我就笑。”
“没有,我没想笑,”闻莳一本正经道,“让师兄陪你睡罢?”
燕昭然动了动,慢吞吞地把被子从脸上拉下来,往里挪了挪,给闻莳让出一个位置。
闻莳躺上去,把被子拉过些许,从背后自然而然地将燕昭然环住了,后者几乎蜷成一只虾,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
燕昭然只觉耳后被闻莳呼出的气息染得发热,他忍耐了片刻,终于出声:“你可以别抱着我么?”
闻莳无辜道:“那你要如何,你抱着我?”
燕昭然用胳膊肘向后推开他些许,翻了个身,下定决心道:“上了这张床,你不觉得该付出些代价?”
闻莳道:“愿闻其详。”
燕昭然难得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道:“第一个,你要和从前那些莺莺燕燕都断了。”
闻莳也盯着他,有些好笑:“从前那些莺莺燕燕?你想太多了罢。”
燕昭然微恼道:“我不是傻子,你十几岁就流连那些风月之地,到现在不知道沾惹过多少人了,非要我说出来吗!”
闻莳听了微觉不悦,冷声道:“燕大将军,别光顾着说我,莫要忘了你还是娶过妻的人。”
燕昭然瞪着他的眼立刻黯淡了下去。他负气地把闻莳搁在他腰上的手拿开,道:“她是一个很好又很可怜的姑娘。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家,从来没碰过她。”
闻莳不信,问:“没碰过?你又不喜欢上青楼,又不愿碰自己的结发妻子,难道你从未尝过与人燕好的滋味?”
燕昭然没想到话题竟然转到这个上面来了,顿时有些发窘,含含糊糊道:“……才、怎么会呢!”
闻莳见他反应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不由笑着低声道:“要师兄教你么?”
燕昭然一手拦住他凑近的脸,急急忙忙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你不要乱来。”
闻莳悻悻退后,意兴阑珊道:“嗯,第一个和莺莺燕燕都断了,行。”
燕昭然见他答应的爽快,皱眉道:“你想清楚……那个什么楼主绿腰,我看你就……”
“就什么?”
燕昭然撇开视线。
闻莳伸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醋倒是吃的冤枉……绿腰是我知己好友,不算在……嗯,莺莺燕燕之流。”
燕昭然将信将疑,但也不愿多加纠缠,便道:“那第二个,……你喜欢小典?”
闻莳讶道:“当然不。”他想了想,便知道燕昭然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无奈道:“当日一席气话,你竟放在心上这么久?”
“……现在还气吗?”
闻莳不由得拈着他耳上铃铛摇了几下,平静道:“若你珍重自己,我便不气了。”
燕昭然“嗯”了一声。闻莳不再气他,固然能松口气,但心中忧虑仍是无法免除,便担心道:“我看的出来,小典是真心倾慕你。”
闻莳之前故意冷落他而和周小典更亲密些,但事情发展至现在局面,也觉得棘手而有些后悔,皱眉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过待琉国一事定后,我便带你回家,小典他不再见我,时日一久心思便会淡了,倒也无需担心。”
燕昭然愕然道:“你要带我回家?”
闻莳重又将手揽到他腰上,以鼻尖蹭了蹭他脸颊:“当然。难不成你还想留下来做这个猫嫌狗厌的破将军?这么多年还不肯回家,看你爹怎么教训你。”
燕昭然:“我也想回去,但……”
闻莳抚了抚他皱起的眉毛,道:“别担心。你爹若是怪你,我再带你离家出走就是了。”
燕昭然点点头。
闻莳问:“第三个是什么,嗯?”
“第三个……”燕昭然踌躇了一下,“没有第三个了。”
闻莳觉得他话没说完,但他没有追问,只拉起被子把燕昭然裹好。两个人密密地贴着,秋凉的夜里竟有些热。
“睡吧。”
闻莳本以为这一夜应该好眠无梦能睡到天亮,谁知天还暗着的时候,外面就一阵吵闹,被他困在怀里的燕昭然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怎么了?”闻莳睁开眼睛,看着燕昭然动作迅速地起身穿衣。
燕昭然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飞快束起长发:“刚才的声音,是军营里的人来通知我有急报。我要去看看情况。”
闻莳揉了揉眼睛,也要起身:“我也去看看?”
“不了,若有大事,我要去请奏皇上顾不上你,”燕昭然道,已经收拾整齐了自己,推开房门,回头笑了笑,“你睡罢,到时辰了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