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看着,不时出声指点他比划的招式,暗暗赞赏这孩子是习武的料,悟性高的可怕。燕昭然坐在燕非腿上,本来脸都不敢抬起来了,这时却又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看闻莳比划,直看得目不转睛。
燕非察觉到了,捏了捏他的脸,道:“小昭然是羡慕哥哥?别急,长大了你也能像哥哥一样。”
闻莳一听,立刻不高兴地停了,鄙夷地看着燕昭然道:“看什么看,丑八怪。”
燕非一怔。
燕昭然揪着燕非的衣领,嘴巴一撇,呜呜地哭了。
闻莳看着燕非手忙脚乱地安慰大哭的燕昭然,在心里不屑道:丑八怪,你还哭!哭起来更丑了!
结果,小闻莳被回家的闻道打了一顿,连饭也没吃上。
闻道比闻莳还要冷厉,开口就让他在屋前跪一夜。燕非抱着燕昭然想求情,才开了个头,就被闻道讽了回来:“怎么,你小时候又不是没跪过。”
燕非想起从前被闻道折腾的日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劝了。
燕昭然本来都被哄的不哭了,一看闻莳竟突然跪下,闻道还用那么可怕的语气说话,顿时被吓着了,又开始抽抽噎噎起来。
燕非知道闻道最讨厌小孩子吵闹,赶紧把燕昭然抱出去哄。闻莳虽然跪在屋前,腰板仍挺得直直的,侧耳听着身边燕昭然的哭声。
燕昭然哭道:“为什么要让哥哥跪?……呜呜,为什么不让哥哥吃饭?……”打了个哭嗝,又道:“大伯好凶,哥哥没做错啊……”
燕非:“……”
小闻莳面无表情地想,这家伙真是太吵了,哭起来惊天动地的。
那一年,闻莳六岁,燕昭然五岁。
过了两年,燕昭然快和闻莳一般高了。半仙霖川来看故人燕非和闻道,惊讶于两个小家伙的天赋,答应留下来教他们武学。
霖川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就是在湍急的河流里扎马步。
闻莳早就开始学些粗浅入门的心法,也练过杂七杂八的一些功夫了,下盘算是稳的,虽然有些勉强,但还是能在河里把马步扎的像模像样。
燕昭然就惨的多了,他一开始连水都不敢下,好不容易被燕非哄着在水里站稳了,被闻莳冷冷一瞪,立刻摔倒趴在水里,那动静,说是呼天抢地都不为过。
于是第一天,小燕昭然被燕非背回家,膝盖,手肘和脸蛋上都被水底石头蹭破了皮,看着好不可怜。
第二天,燕昭然坐在床上咬了咬嘴巴,还是坚持着要来。这次他学乖了,站在闻莳身后坚决不抬头,小心翼翼地站在水里摆好姿势。
几天过去了,燕昭然也能站稳了。燕非和霖川看他们似乎相处的挺融洽,便放手让他们自己练习。
闻莳练了几天这个,早就不耐烦,一看没人监督,心立刻就野了,寻思着学点新东西快点进步。他在水里往前走了几步,开始摸索着比手划脚。
燕昭然站在后面,顿时急了,傻乎乎劝道:“哥哥,师父叫我们别动。”
闻莳冷冷道:“什么哥哥不哥哥,叫师兄。”
“哦,”燕昭然讪讪道,“师兄,师父叫我们别动。”
闻莳哼了一声,径自动作不理他,淌着水慢慢往前走。燕昭然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挪动着步子想跟上去:“师兄……”
扑通!
小燕昭然又摔倒了。
这回可没有燕非再来把他拎上岸去。燕昭然挣扎着把头伸上水面,坐在水里哭起来:“哥哥……哥哥……”
闻莳满脸不豫,回头恐吓:“再哭我揍你啊。”
燕昭然扁着嘴巴,被闻莳粗鲁拽上岸,虽然不敢哭出声,可是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闻莳嫌弃道:“你怎么这么重!”抱都抱不动只得用拽的。
燕昭然不明所以,继续哭道:“哥哥……”
闻莳被他从小吵到大,再听到这个词只觉得头都要炸了,于是在河边把小燕昭然揍了一顿。
从此以后燕昭然就不敢再叫“哥哥”了。
有一段时间,燕昭然终于过的没那么受压迫,因为段绯缃来了。
用闻莳的话来说,段绯缃就是个穿的花里胡哨的小妖怪,从马车上蹦了下来。他们两人一见面,就莫名地看对方不顺眼,
燕昭然跟着闻莳去练剑,段绯缃打着呵欠在后边跟着。先是两个人分开各自练各自的,但是燕昭然总是偷偷瞟闻莳。闻莳最讨厌他偷偷摸摸,过了一会就忍不住要挑衅道:“看什么看,是想偷师还是想打架?”
段绯缃不在的时候,闻莳根本不待燕昭然回答就会提剑出招,把燕昭然打的落花流水,再心满意足扬长而去。可是段绯缃一在,场面就变了。
段绯缃比燕昭然小六岁,那个时候还只有三岁,可是已经厉害的不得了,冲上来嫩嫩脆脆地喊:“谁看你了!昭然哥哥,咱们别理他,咱们到旁边去!”
小闻莳瞪着小燕昭然。
燕昭然道:“我……我听师兄的。”
闻莳胜利地别过头,自顾自地练剑,也不急着要找燕昭然打架了,而段绯缃只能用一种看扶不上墙的烂泥巴的眼神看着燕昭然。
虽然被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小姑娘这样看有些丢脸,可至少不用被揍……燕昭然觉得这段日子还是很美好的。
三个人相处的久了,段绯缃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她总是追着燕昭然跑,而燕昭然总是追着闻莳跑——可是燕昭然干嘛要追着闻莳跑啊?在绯缃小姑娘的心里,闻莳是个凶神恶煞的坏蛋,不仅总变相欺负燕昭然,还总是对他不屑一顾。
燕昭然十岁的时候,段绯缃第一次认真地提出了这个疑问。
燕昭然一听,脸就有些红了:“我不知道啊,我觉得……师兄长得很好看。”
段绯缃不平衡了:“那难道我就不好看了?”
燕昭然看了一眼一定会被当年的闻莳称作“又肥又矮像莲藕”的段绯缃,勉强道:“你是女孩子,和师兄不一样。”
于是段绯缃勉强被安抚了。
可是她还是替燕昭然不值。如果有人像燕昭然对闻莳那样待她,比如做跟班啊送吃的啊做受气包默默陪着啊,绯缃小姑娘一定会很感激的,但闻莳的态度从来都很冷淡,即使偶尔收了燕昭然的东西,也总是一语不发。
许多次,闻莳越来越高挑的背影不带留恋地离开,而燕昭然在背后默默注视,这一幕每每让段绯缃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虽然她人小个子矮,但还是会跳起来敲燕昭然的头道:“不许看了!……也不许哭!”
过了两年,燕昭然十二岁。闻道和燕非八百年前就跑去游历大好河山,剩下霖川一个人带两个小孩。段绯缃还没有搬家,但到了傍晚,就要被美人娘抱回家吃晚饭。
燕昭然默默地坐在桌边,对面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霖川,等着闻莳回家。桌上摆着有些凉了的饭菜,一动未动。
霖川叹了口气道:“你先吃罢?阿莳他下山了,兴许今晚不回来。”
燕昭然摇摇头道:“我等师兄。”
月上中天的时候,闻莳回来了,周身带着千丝万缕的香气。燕昭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问道:“师兄身上怎么这么香?”
霖川一向温和,此时却冷着脸,闻到那香气后便皱眉站起身来,拂袖走人。闻莳也不在乎,在椅子上坐下,挑起一抹笑容道:“小孩子家别问这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燕昭然不懂,只好低头吃冷饭。扒着饭的时候,觉得那香气虽然香,却一点也不好闻。
当他终于弄懂那香气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却早已经陷进了一生的劫,无法抽身了。
第十五章:绿腰
燕昭然困顿地抹了抹眼睛,坐起身来——果然胡思乱想多了便容易做梦?怎么尽梦见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完全清醒之后,才下床穿鞋,就着凉水洗了把脸。
从那日他和闻莳闹翻算起,已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好像也认认真真地过了,可一切和一个月前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闻莳仍不理他,周小典仍在学武,满朝人情仍薄如纸,皇上仍待他一如既往,就连琉国那个快病死的老皇帝都还苟延残喘着一条命,仍没死。
唯有秋,愈来愈深了。
秋愈深,菊便盛开了。陆居临忽然来了兴致,要在宫中摆宴,设赏菊会,邀百官同赏天下名品。前几日燕昭然进宫的时候,就发现已经多了许多花匠在动工。
周小典心细,不过数日,便察觉了闻莳与燕昭然之间在冷战。他什么也没说,两边都装作一如平常,只是小心着不提及另一人的名字。
燕昭然那日和段绯缃说了说从前,笑过叹过,还是得回将军府。周小典果然给他留了两只大螃蟹,蒸在锅里热了,吃起来滋味和新鲜的也没什么不同。
燕昭然收回思绪,收拾好自己,骑马上朝去也。闻莳自然是不可能和他一路的,习惯了被漠视之后,他连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有些记不清了。
如果不去回忆,就当是连梦都没做过,这样麻木着未尝不是最好。
燕昭然往后退了退。
下朝后,百官随皇帝同行赏菊,自然而然的官位高的走在前边。燕昭然不愿离陆居临太近,也不愿离闻莳太近,于是往后直退到任云舟旁边。
任云舟长吁短叹:“如此良辰美景,我那几个小美人儿却在家独守空闺,真让人叹惋啊。”
燕昭然道:“你可以把她们带进宫来,皇上不会介意的。”
任云舟落寞地摇摇头:“真带进宫了,可就出不去了啊……要知道,我家美人们个个都是天香国色,万一招……咳咳,被看上了可怎么办。”
越往里走,人群便散的越开,被簇拥着的陆居临已经看不见了,闻莳也不见踪影。燕昭然收回视线,专心看起菊花来,道:“你那些庸脂俗粉,在皇上眼里,怕是还不如这一朵花呢。”
他面前那朵菊是有名的“绿牡丹”,花瓣是少见的浅绿,层层叠叠的花瓣将花蕊掩住,心瓣浓绿正抱,晶莹欲滴,的确娇艳雍容。
任云舟却只懒懒地看了一眼:“这些花哪有美人儿来的妙,你以为皇上和你一样么?”
燕昭然不悦道:“你又拿这个说事了。”
任云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换上了一副邪佞笑脸,贴到他耳边道:“你不好女色,是不是那个……?”
“哪个?”燕昭然虽然没太听懂,但是直觉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听说闻御史住在你府上?我看他貌美如花惹人怜爱……将军,跟我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好男色?”
“……”
燕昭然很想知道,闻莳要是听到自己被说成是“貌美如花惹人怜爱”,会有什么反应。任云舟却浑然不觉自己弄错了闻莳的本性,十分得意地看着燕昭然,以为自己揭露了真相。
燕昭然笑了笑,伸手一勾任云舟的下巴:“你说对了,云舟,本将军看上你已经好几年了。”
任云舟叹息摇头:“唉,我就知道本公子风流英俊,无人能够幸免,不过昭然,这次我只能辜负你了……”
燕昭然一巴掌拍上他的脸:“够了!”
任云舟委屈地摸着脸,慢吞吞跟着往前走:“其实我只是疑惑那位闻御史的来历而已,你不用这么下狠手吧。”
朝堂上,闻莳即使换了官服,正正经经地站在百官之中,也还是格格不入。一个月来,他除了行礼没多说过一个字,而皇上也当他是不存在一般从不点他的名。他的名字,早在众臣间私底下传的沸沸扬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人什么来头。
几天前,忽然有人知道了闻莳住在燕昭然府上,于是传言立刻变了味,燕昭然即使不用脑袋想,也知道那大概是什么内容。
如今连任云舟都来旁敲侧击了。
燕昭然随口瞎掰,把闻莳描述成三头六臂的厉害人物,连皇上都要敬他三分,任云舟见他越说越没个谱,也就明白了,悻悻地哼了两声没跟他计较。
这条长长的两侧摆着各种菊花的小径尽头,是陆居临白日设宴的地方。花海一畔有座高台,想来安排了节目。许多朝臣已经坐下,而陆居临坐在最前,和身侧穿着华贵的女子说着话。
任云舟非常小声地惊叹道:“皇上真有福啊……”
的确,除了主座的陆居临和他的皇后,前两排桌案后都坐着或清丽或妖娆的嫔妃们,那美人如云的场面颇有震慑力,让坐在后侧的大臣们都不敢抬头,深怕一个不小心会看到不该看的。
燕昭然随任云舟寻到位置坐下,后者立刻道:“昭然,你从实招来,你是不是会什么邪术?”
燕昭然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怎么还能余出闲心宠着你?你一定是用了什么邪术争宠了!”
燕昭然正要反唇相讥,忽见不远处闻莳抬起眼来,懒懒扫了他一眼。
燕昭然一僵。
任云舟说的小心,声音小的即使是坐在他身侧那位大人也不可能听见。可是以闻莳的武功,十里之外马蹄声如在耳侧,要听见他们刚刚在说什么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他在意了才抬头看那一眼吗?
这一个月来,闻莳几乎没有正眼瞟过他,这遥远的一眼,就足以令燕昭然心绪难平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把话说清,因为陆居临和他之间根本什么也没有,如果闻莳只是误会了这个而生气,那他为什么不去解释清楚呢?
可是燕昭然更觉得,闻莳那晚所做,不过如他所说是互相安慰罢了。闻莳十三岁起流连风月,逢场作戏都是家常便饭,十年前对他的不屑,十年后难道就能突然变作爱意?
闻莳每一个冰冷或拒绝的眼神,都还历历在目。
如果贸然去解释,却只换来一句“你自作多情了吧”的嘲笑,燕昭然还是宁愿这样不上不下地冷战,好像彼此生命中没有这个人。
反正没有闻莳的十年,他也这样过了。
燕昭然强忍心中难受,道:“你想学么?我教给你。”
嘴上和任云舟说这话,眼睛和心神却暗暗关注着闻莳的一举一动。就连闻莳轻轻地一扬袖,他都想要觉察。
……太糟糕了。
任云舟却不再说话,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原来那高台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向台前陆居临行礼后,洋洋洒洒说了一番敬谢天子的话语,才挥了挥水袖让丝竹声起。
乐师们尽职尽责地奏着曲子,台上那人几番动作,开口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任云舟顿觉无趣,垮下肩道:“你还是教我那什么邪术吧,这些个唱戏的最没意思了。”
燕昭然看了看,果然,闻莳也是百无聊赖的表情,自顾自斟着酒。
“你平时上青楼不也是听听曲子么?怎么在这就嫌无聊了?”
“下次我带你体验下?在青楼里听曲可比在这里听戏有趣得多,”任云舟说罢,看了燕昭然的表情一眼,顿时没了兴致,“算了,你定是不会去的。”
任云舟这样的奇人毕竟少有,台上别出心裁的歌舞让群臣看得津津有味。然而闻莳也不在此列,只不住自斟自饮。燕昭然只顾着偷瞟他喝酒,压根没注意台上演了些什么。
快意豪情的乐声忽的一转,流作婉转琴声。那曲调宛如桂花小雨,直酥到人骨子里去。燕昭然正忍不住想看看庄严宫中怎地竟允许这种乐曲,便发现闻莳忽然住了斟酒的手,抬起眼往台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