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是陆居临身边红人,宫中几十年,最是会察言观色。他一看燕昭然神情,立马知道要遭,然而拦也是来不及了。只听燕昭然道:“……皇上后宫嫔妃想必早等着君王赏赐,既然那盒铃铛微臣用不上,不如就转送了众位嫔妃罢。”
陆居临手里的笔忽的一顿。
他垂下眼,在那份根本没看的奏折末尾批了一个字,一旁的高公公看见,禁不住有些心惊胆颤。
他写的是“准”字。字的左侧两点被朱笔重重顿下,墨痕洇了一块,染得字都看不清了。力度之大可见一斑,无怪高公公心颤。
陆居临道:“准了,明日把东西还回来罢。”
燕昭然见铃铛能还回去了,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心口宛如落下一块大石。他本想留下和陆居临说一说琉国的事,陆居临却不容置喙地让他退下了。
他走出御书房不久,便在长廊尽头遇见了陆居临的胞弟,衷王陆行衷。
此人正是被他“抢”了将军府的那位衷王,从来看燕昭然不顺眼。不照面就罢了,顶多是不屑地说些诋毁的话,每一照面,那必然是要夹枪带棒好好讽刺一通的。
可惜他生的正气俊朗,为人却如此小心眼。
那陆行衷看见燕昭然,顿时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道:“燕将军,皇兄又召你侍寝么?”
燕昭然脸上一白,还未反驳,跟在陆行衷身后的一位公公便小声道:“王爷,这是在皇上近侧,还是小心说话的好。”
话音刚落,陆行衷便反手一巴掌,将那公公打了个趔趄,皱眉狠狠道:“嚼什么呢!本王堂堂王爷,还需听你这阉人胡说么!”
那公公扶着廊柱才站稳,惨白脸色捂着脸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王爷饶命!小的只是一时口快……王爷大慈大悲,请饶了小人这一回罢!”
陆行衷觉得他太吵,心头烦闷,一脚将他踢开,道:“滚下去,闹人的狗东西!”
那人连忙站起来飞快地退了,竟是连个“谢”字都不敢再说。
陆行衷抬手整了整衣襟,睨着眼道:“本王府里的阉人不懂规矩,让燕将军看了笑话,真是对不住。”
燕昭然勉强道:“没什么,王爷对下人真是管教有方,他日燕某愿意上门请教。”说完便抬步要走,不愿与这人相处下去。
陆行衷却笑着一把抓住他手臂,挑眉道:“急什么呢燕将军?本王这么惹人厌么?可是皇兄与本王一母所生,我看燕将军倒是喜欢的紧啊!”
燕昭然臂上使力,一股柔和的巧劲逼得陆行衷放开手,才漠然道:“衷王爷,请自重。”
陆行衷却不依不饶,竟一把摸上了燕昭然的腰,调戏般道:“自重什么?燕将军这身子连皇兄都自重不住,又怎能勉强本王呢?”
燕昭然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陆行衷掀翻。后者一个天旋地转,竟被狠狠掼在了地上,顿时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娘的燕昭然,你竟敢对本王动手?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这么一叫,附近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听见了,一个个都忍不住地往这里张望。御书房就在近侧,立刻就有侍卫太监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高公公急急迎上来一瞧,也是倒吸口冷气,忙把陆行衷扶了起来,边安抚着他边对燕昭然使眼色。
燕昭然冷眼看着这场混乱,心头无比地厌烦这一切,就当高公公的眼色是在放屁,扭头就走。那陆行衷被摔得痛狠了,只顾着叫痛竟忘了拦。而其他人一见燕昭然的脸色,也都讪讪地站在原地不敢拦了。
大步出宫的路上,燕昭然想,等打完这一仗,说什么也得辞官不干了。
第十三章:请便
想通了要辞官,又算是把铃铛的事儿给解决了,燕昭然心情好了点儿,回府的路上,便有了闲情期待周小典早上应承过的螃蟹。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这秋天吃螃蟹,真是一个肉厚肥嫩,味美色香。若是有全蟹宴吃,就真是无上的享受,可惜周小典管钱管得紧,不肯大手大脚,只答应了做个蟹汤再随便蒸一蒸。
燕昭然只盼闻莳生的是一时的气,道个歉能把他哄好……不然多好的螃蟹吃起来也是没个滋味。
这番猜想抑或是期待,全在看到前院里的一幕时,烟消云散。
少年额上渗着汗水,脸上红红的扎着马步。他身子单薄,换上了练武的贴身衣服,更是显得腰肢不堪一握。他那姿势在懂行的燕昭然眼里看来实在是破绽百出,而站在少年身侧的闻莳也笑着拍了他大腿一下。
“小典,你得再沉下去些,不然怎么叫马步……看你这脸红的,方才练累了罢?”闻莳道,“你这小身板我看还是别学了,怕你受不住累。”
周小典脖子都是僵的,应言沉了沉身子,急道:“别!闻大哥,我是真想学武的!以前就想学了,可是将军不肯教……”
闻莳看他两腿有些抖,道:“你这不是练武的料,见你辛苦,我都不愿教下去了。”
周小典道:“那怎么行!我也不是要学成什么样,只是想练硬朗些,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弱的很。”
闻莳脸上一黯:“练硬朗了又如何?你家将军武功高强,还不是……”
周小典却已看见了门口的燕昭然,叫道:“将军回来了?”
“嗯,”燕昭然缓步走过来,道,“小典在习武?”
闻莳侧对着燕昭然,完美的线条冷硬无比,无言地表达出一种忽视与冷漠。
周小典毫无所觉,笑道:“是啊!我说要蒸螃蟹给闻大哥吃,他便答应让我提个条件。于是我就请闻大哥教我习武了。”
他这一笑,气没提住,腿一软就要倒下。燕昭然刚伸手要接,就见闻莳已抢先一步将少年扶住,几乎是搂着他道:“别逞强了,练不住了就先休息,慢慢学别急。”
燕昭然心口一阵泛酸,涩道:“是啊,小典,别勉强自己。”
周小典抬手擦擦汗,不好意思道:“我也没想到自己坚持不住……算了,既然都回来了,就让厨房开饭罢,咱们今天中午吃全蟹宴!”
燕昭然吃了一惊:“不是说只随便蒸一蒸吗?”
周小典瞪了他一眼:“我随口说的,怎么可能那么寒酸!这里可是大将军府。给你吃蒸螃蟹倒是可以,但闻大哥是贵客,怎么能蒸一蒸就打发了呢!”
燕昭然道:“你……你对他真是好。”
周小典睁大了眼,连忙从闻莳怀里挣出来站好,结结巴巴道:“哪、哪有。这只是一般的待客之道……”话是这么说,他却有些避着闻莳的目光,像是在不好意思。
燕昭然的心凉了半截,他看向闻莳,后者却只看着周小典道:“你出了一身汗,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吃螃蟹吧。”
周小典也觉得静下来后浑身黏黏的还发凉不舒服,点点头便回房间去了。
闻莳陪着周小典走了一段,随后便径自回房。燕昭然在后边默默跟着,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酸涩不是个滋味。
闻莳一路上理也没理他,燕昭然看他一直不回头,终于还是急了,在闻莳进门之前道:“闻莳!小典他喜欢你。”
话一出口,便知道挑错了话题。燕昭然急的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但话一出口是收不回来了。
闻莳闻言转身,抱臂冷冷道:“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有问题么?这干你何事?”
燕昭然道:“我……你昨晚还是抱着我睡的。”
闻莳笑了起来:“哎哟,您还是贞洁烈女么?男人和男人睡一觉有什么大不了?你要是嫉妒喝醋了,请便,恕我不奉陪。”
燕昭然的脸一下子白了:“师兄,我们只是睡一觉吗?”
闻莳冷冷道:“不然呢?你有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喜欢你要娶你吗?”
燕昭然退了一步。
他艰难开口:“是的,我以为……我以为昨晚那样,就是你喜欢我了。”
“跟女人似的,”闻莳啐了一声,不耐烦道,“别白日做梦了,那就是师兄弟间的相互安慰,懂了?我可不是疼你爱你的皇上,别婆婆妈妈地缠着我问了。”
燕昭然很想抬手捂住眼睛。原来秋天的阳光比夏天的还要刺眼。
闻莳说完就进了房间,砰一声将门关上。
燕昭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后抹了一把脸,沉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柜子里的那个摔坏的盒子拿了出来,抱着出去了。
路上遇到换好衣服的周小典,少年惊讶地问:“将军!你去那边做什么,快吃饭了!”
燕昭然停下脚步,看着一身清爽的周小典,漠然道:“给我留一只整的,等我回来吃……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周小典一愣,狐疑道:“什么事这么急?”
燕昭然挤了半天也笑不出来,只得道:“军中机密,你要听么?”
少年信以为真,立刻吐了吐舌头,体贴道:“好罢,那你去,我给你留两只……唉,你不留下来吃真的好可惜呢。”
燕昭然抿了抿唇,低下头匆匆地走了。
他先去了一家熟识的木工铺子,请师傅将盖子都摔掉的盒子修好,仔细检查看不出痕迹了,才拿着修好的盒子去了皇宫,托一个面熟的公公送还给陆居临。
做完之后,他十分茫然,突然觉得天地之大,竟然连一个想回的地方都没有了。
行走之间,他耳上的金铃响个不停。曾经他只要听到这声音,虽然心中也有怨愤,但更是思念居多。但如今听起来,那声音喑哑沉闷,似乎被十年岁月消磨得失去了当初那份清越。
燕昭然走了一会,停在一个卖橘子的小摊旁。那小贩立刻笑道:“客人要不要尝尝?我家的橘子今早才摘的,绝对甜!”
那些橘子一个个又大又圆,橙黄夹着微绿的表皮十分讨喜,看起来就很可口。
燕昭然看了看,摇头道:“不尝了……我爱吃酸一些的。”
那小贩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瞪着他,燕昭然毫无所觉。正要走开,忽然半边身子一沉,一个人扑了上来挂在他肩上,道:“我尝我尝!我说小哥,你这橘子要是不甜,我可不会买的哦。”
来人一身绯红短打,腰带束的紧紧的,显出少女特有的身段来,正是前几日在将军府骂过闻莳的段绯缃。
燕昭然一怔,随即温和了语气道:“怎么是你,绯缃?”
段绯缃扒着他肩膀,随意挑了摊子上一个圆滚滚的橘子剥开,道:“怎么不能是我?我在旁边挑胭脂呢,突然看见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过来看看喽!”
她拈起一瓣橘子放入嘴里,嚼了几下便含糊称赞道:“嗯,不错!这味道真好!”随即不由分说掰了一瓣喂给燕昭然:“你也尝尝。”
燕昭然没躲开,只得就着她的手吃了。甜中泛着微微的酸,清凉润口,十分新鲜。和那日夜晚与闻莳分吃的滋味比起来,的确要暖心的多了。
燕昭然低声道:“很好吃……原来甜的橘子,比酸的好吃的多。”
段绯缃无语:“那当然了,你说胡话呢!”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手帕擦净自己染了汁液的手。
燕昭然道:“麻烦帮我称五斤。”又对段绯缃道,“给你的,带回家吃罢。”
段绯缃一脸的不稀罕:“我家还种着橘子呢,你还给我买?买给你自个儿吧。”她想了想,又道:“算啦,本来是看你脸色不好才来问问的,你是心情不好对吧?上我家去坐坐呗,我剥橘子给你吃。”
燕昭然刚要推辞,就被段绯缃不客气地摸出了袖子里的钱袋,把银子付给小贩,提着橘子拉着他就走,道:“跟我客气什么!你就去跟我讲讲你受什么委屈罢。”
段绯缃的家在雪朝城外,虽说离城不远,但背山靠水,还种了果林,怎么看怎么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
燕昭然的父亲燕非与闻莳的父亲闻道,都是段绯缃父亲段清徵的好友。段绯缃的伯父段清商,更是当年的武林盟主。段绯缃家小时候曾经和燕昭然闻莳是邻居,后来才举家搬到雪朝来,这三人一起混过了童年,可说是青梅竹马。
不过闻莳小时候就高傲不理人,还欺负燕昭然,所以段绯缃从小不喜欢他,总是和燕昭然比较要好。燕昭然来雪朝做将军之后,两人就时常说话聊天。段家是武林世家,也不太拘于男女有别,两人相处便如同兄妹一般。
燕昭然有时会去她家坐坐,于是段绯缃父母也都习以为常了。他这次来,段绯缃父亲段清徵也只是出来打了个招呼,就只留他们两人说话了。
段绯缃把橘子放到桌上,道:“怎么啦,看你脸苦的,是不是笑都笑不出来?”
燕昭然道:“……你怎么知道。”
段绯缃无所谓道:“啧,也不看看我认识你多少年了!我看你都不用说了,准是闻莳那厮欺负你了。”
燕昭然无奈道:“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被他欺负了,你才会露出一脸死人样。他一到你府上住,没几天你就这样了,不是他还能有谁?”段绯缃道,“我早就说了,那家伙是个坏蛋!要你离他远点你还不听。”
燕昭然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现在是一脸死人样?我以前被他欺负了就会这样?”
段绯缃道:“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恨不得天天都要哭给我看的!”
燕昭然微微苦笑,思绪倏忽飘到很久以前。
第十四章:从前
小小的闻莳嫌恶地看着小小的燕昭然道:“你长的真丑。”
燕昭然正在啃一个梨子,闻言立刻一愣,梨肉含在嘴巴里忘了要嚼。
闻莳戳了戳他的手臂,又戳了戳他的小短腿,道:“又肥又矮,像莲藕一截一截的。”他说罢,看向不远处舞着剑的男人,冰冷的眸光里立刻泛起崇拜,“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你爹又高又帅,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燕昭然默默地吞下嘴里的梨肉,不说话。
燕非舞完剑,清清爽爽不见出一滴汗。他收了剑走向闻莳和燕昭然,在两个小孩儿脸上各亲了一下,然后将矮矮的燕昭然抱了起来,坐在石凳上笑道:“阿莳有没有好好照顾弟弟?小昭然怎么吃的一脸口水。”
闻莳刺人的眼光立刻瞪向燕昭然,饱含着嫉妒,似乎是在愤怒自己没有被抱到燕非腿上坐着。
燕昭然怯怯地把头埋到燕非怀里,叫了一声:“爹……”
“乖。”燕非从怀里掏出手帕,给他擦脸,宠爱道:“饿了么?等大伯回来,咱们就开饭。”
闻莳不屑地哼了一声。
燕非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阿莳哼什么?不想等你爹么?”
闻莳被捏了鼻子,却不再板着脸,笑了,献宝似的道:“燕叔叔,你昨天教我的剑法,我已经能使全了,你要看么?”
燕非惊喜道:“这么快就会了?好啊,你可真和你爹一样天才,来,给燕叔叔比划看看。”
闻莳得意一笑,拿过放在旁边凳子上的小木剑挥舞了起来。他其实也手短腿短,虽比燕昭然高了不少,使起剑来仍带着一股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