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楚军未来时,都收在这里了。
从此,他便跟了张良。
再后来,新的王朝建立了。但他并没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新的王朝,承认扶苏才该是秦真正的继承人
,而胡亥是篡位者,这就够了。
他第一次看见太子,便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就如同那张似乎虚伪,却让他日日夜夜痛彻心扉的面庞一般。
他讲理,谦让,而守节。
似乎便和自己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一样是帝国的继承人,一样身处险境。
等他开口要自己,并给自己赐名的时候,他想……这一定是命定——老天让他补偿他的过错。
太子竟给他起名“恶来”。恶来是商纣王的名将,却抗周战死,周武王杀了恶来,将他的子孙流放到
西边的荒芜之地,让他们日夜和西戎作战,自生自灭。没有想到恶来的子孙们竟一次次打败了西戎,
扩充了疆土,那片疆土,便叫“秦”。恶来,便是秦王族的祖先。
他敬畏地望向天,这一定是命运安排好的。
他在御花园中,看见太子不着痕迹地护着他的幼弟时,他一瞬间的恍然,仿佛看见了扶苏和他自己。
唤作刘建的皇子,和他一样,没有宠爱,没有关怀……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是不是老天,再次将他和扶苏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他听。
当太子提出,要他将刘建训练成自己的死士时,他立马跪了下来,所有的感慨和决心都化作了一个字
,诺。
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虽然他和那位唤作刘建的皇子是那么相像,但他绝不会让刘建成为第二个自己
。他会让他,成为天下最好的死士。
——视角转换线——
他靠在塌上,闭目冥想,伸手拿起案几边的茶水,微抿一口。涩然的味道,不及恶来的手艺。恩,恶
来,以前他都是唤他十三的。
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也用惯了。如今他将恶来送给了太子,有些习惯却改不了了。
他还记得他年少的轻狂,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和魄力,自己已经失去多年了。
忍不住咳嗽,自从十五岁那年刺秦失败以来,他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那日本就身受重伤,血流不
止,又在秋水中凉了骨髓,算是落下了病根。
自从身子坏了,他似乎性子也随着变了。他不再执着于自己的姬姓,而是改名张良;他不在信奉武力
,而是开始潜心研究计谋和使诈;他不再厌恶自己的相貌,而是尽可能的利用……
心下苦笑了一声,这是幸运,还是悲凉?他并不知道。
那个沉甸甸的复国之梦,曾经确定的信仰,却如烟消云散般,消失在茫茫人间。
多少年了呢……
他自嘲,也自居功,自视,也自明了。
不知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好像……自从太子眉间多了那点痣,他总是恍惚,依稀见到自己年少时的鲁
莽。如飞蛾扑火般,没有丝毫的顾忌,相信力挽乾坤的力量。
他权衡了利弊,仍是伸手。
他垂首摆开了八卦阵,算出了明日。
明日,太子要来拜访。
他轻笑一声,这就和他当年四处寻力士名流一般。
可是卦象上却有些奇怪,太子像是来问国事,却又不像。
难道……
他忽然想起雨中的那个夜晚……
撑起身子,他拉开门帘,望着山中的雾气,陷入了沉思——
第二十七章:事败
水殿风来暗香满,庭室无声。
我抬首望向他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的波澜,淡淡的神情,便如我第一次见他一般,似提线木偶,不
为所动。
心下微涩,不知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
我哑声道:“子房……我……”
他的双眸中不再如秋月般浸着光华,却如远山云如画般,飘渺不可即,只是淡淡地望着我,似乎在等
我的后言。
我再厚颜,对着他淡然的俊颜,却也讲不下去了。
自嘲一笑,便放了手,我转过了身子:“我……失礼了。”
背后响起开门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我的心被提了起来,却又在阖门的那一霎那落到了谷底。
眼角瞥见门后的斧子,我走了过去,一把抄起,便往柴房的方向走去。
柴房里细细长长粗粗短短的枯枝,找了一个木桩,上面深深浅浅都是刀剑的伤痕。一开始劈的时候没
有找着窍门,倒是一身大汗淋漓,等劈了半屋子,渐渐熟能生巧了。
抡斧,弓腰,聚气,下刀。整整齐齐的切痕,一段一段的柴火。
转身,却见他靠在门边看我,我心下一怔。
见我回望,他只是轻声道:“臣像太子殿下这般大时,也喜奇山异水,也慕奇人异事。做事只凭心血
来潮;后来年纪稍长了,方知少时自己的荒唐。殿下尚且年幼,大好年华,前程似锦,莫要和子房一
般才是……”
我闻言心下一怔,仍是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脸笑着望他:“我这人就是冲动了些,今日的胡
言乱语,倒是让子房先生受惊了,我劈点柴,算是给先生赔罪。”
他看着我的眼睛:“太子纡尊降贵,臣绵力薄材,怎么当得起。”
我笑了,目光炽热地看着他:“国士无双,你怎么当不起?”
他挑眉笑了笑,很平和的样子,转道:“太子殿下要不要进屋喝口茶?”
喝了茶,我便向他告辞。他拿出一把木伞递给我:“今夜有雨,太子路上小心。”
顶上密云不雨,我将他的伞揣进怀里,满是笑意地看着他:“恩。”
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蔽庐。
我在他身后喊道:“子房先生,山下阵法的破解之处,能否教我?”
他顿住了脚步,也没有回头:“太子龙跃虎腾,区区阵法,何足道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转身去取马,跨上战马,胸中却是说不出来的味道。要说欣喜,却也不是,
有淡淡的哀愁;要说哀愁,却也不尽,哀愁里还包裹着如丝的希望。
我牵着马下山,回望云色中的那抹淡然。众鸟高飞,密云如群。
“太子殿下?”
我抬首,看见等在山半腰的侍卫诸人,似是远远听着我的蹄声,便备好了弓马,准备随我下山。我微
微颔首:“走罢。”
一行人跨上了战马,在暮色中望山下走去。侍卫长看着我的脸色,近前来悄悄在我耳边问道:“留侯
大人还康健否?”
我怔了怔,声音似乎不像是我自己的:“他抱病已久。”
前面似有樵夫隐在山间,唱着:“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一滴一滴的雨水,渐渐循着密林中茂叶的空隙,滴滴答答落在我身上。
我仰头望着雨势,将伞捂在衣襟中藏好。又让人给我拿了斗笠,继续在山间飞驰。
刚回宫,便收到了消息,说是刘建的外府已选好;他不日便能搬出宫去。我匆匆地赶到他住的偏殿,
却已人去楼空。
我并非乐善好施之辈,凡胎浊骨一副,自从太兴山上下来,离情别绪便渐渐消散,远看见长安的熙熙
攘攘,我便知道,自己又回来了,回到这个沆瀣横流的地方。
我沉吟片刻,便往刘建的外府赶去。守卫的外的兵卒见到是我,便要进去通报,我挥手止了。
自己一人走到中庭,这里不算落魄,却也并无华敞。
远远地看见恶来正在教刘建下跪的姿势,我便将自己隐在了树木之后。他不停地站起来,听着恶来的
号令再跪下,恶来拿着教鞭,不断地矫正着他的姿势。
我心下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便是死士的第一课。
只见刘建膝盖处磨出了鲜红的血渍,混合着泥地上的黑土,变成紫红的污垢,黏在破碎的裤腿处。
雨水淋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边砸出一只只小小的水坑,他的发贴着黑黄的面颊,雨中的身躯似乎更
加瘦弱。寒风吹过,他身子摇晃,弱不可见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隐在暗处,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
我常想,我来此世,是逆境求生。其实在这皇宫大院的朱红大门后,又有谁,不是逆境求生。
他脸上满是水渍,顺着他的额流下他的颚。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我非明眸善睐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今却每每要做些收买人心的事情。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的面具离
那最后一层撕下,差之离毫,危如累卵。
挑开遮蔽着自己身体密叶,我从刘建的后面走去,撑开怀中的伞。
刘建在雨中似已麻木,半晌如不曾意识到有人为他撑伞般浑然无觉;却终于发现了我立于他身后腾龙
清纹靴。
他怔怔地转过脸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中,他将头埋在泥水里:“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我落了伞,伸臂抱住他的脊背,哑声道:“我们不练了,好不好?”他抬起满是污渍的面庞望着我:
“小人若死,轻如鸿毛;上不能谢于天下,下不能谢于百姓;终不可留名天下。还望太子殿下给小人
一线生机,让小人……能学武自强,为太子殿下分忧。”
我心下震惊,望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恶来:“他是孤的皇弟,你……你怎么能教他自称小人?”
恶来也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既然从前的建皇子已被贬为庶人,天下便没有了四皇子,只有庶人刘建
。小人之前问他,是想甿隶此生,还是想力挽乾坤;他回答小人说,他想力挽乾坤,小人这才教他武
功。若是这点小苦小难都受不了,那今后千难万阻,也必定退却。今天,小人就是试一试他的心意,
若是他真不想枉费此生,便得有决心与毅力。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恶来说话时,刘建一直双目赤红地看着我;恶来刚刚言毕,他便抓着我的袍裤,嘶哑地喊道:“不错
,师傅说得对,要做人上人,得吃苦中苦。我若是这一点小难都过不去,谈何辅佐太子,谈何报仇雪
恨?”
我深深地看进刘建的眼,一手拍上他的脊背,粘腻湿滑。
“就冲你这份志气,也定有回天之力……”既然他自己心意已决,今后……便怨不得我了。我不是没
有给过他机会。
恶来将落下的伞捡起来,双手奉于我,我抖落上面的泥泞,转身而走。
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看着他们雨中操练。
过不了多久……刘建便能举行为我死士的仪式了。
我伸手,用袍袖将伞上的污渍擦干净。
晚上又和刘建一起用了晚膳,他却坚持要坐在小桌,我也没有强求。
巨变能改变一个人,我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用完饭我便乘着銮驾回宫,雨却是越下越小了。
“今日父皇还是让籍孺侍寝?”回宫的时候,我问母后道。
她抬眼看了看我,微微颔首。
第二日我清晨即起,去御花园练剑。
剑气冲开了飞扬的尘籽,我如今练剑,不为强身健体,不为煊赫气势,只为杀人。干将之剑,在手中
不再沉甸;直觉轻盈律动。
全身经脉大开,天边曙色微明,我却瞥见花园寂静的梅树后,浮现出一抹罗裙蔓织……
剑毕,我撤剑而走;那罗裙却转出了暗处,踏着云罗,云鬓花颜,更添了妩媚。
“太子殿下?”他娇弱地开口,声音婉转好听。
我顿步,微微颔首:“籍孺公子,恕不久留。”说罢我转身便走。
他折下花园中一柄枯枝,发出清脆折断的声响,噗嗤一笑:“籍孺前几日才为太子暖了床,怎么太子
好生无情,再见了籍孺,却当陌路了?”
说罢,他便拿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在我身上逡巡着。
“籍孺公子已贵为天子侍寝,孤按礼不该久留。”我侧身还剑入鞘,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却听见背后幽幽地道:“本来……籍孺还有些贴心的话,想与太子殿下说呢……昨儿皇上还问我,太
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如此,籍孺就答,太子是个薄情寡义的虚伪之徒,可好?”
我顿住了脚步,转身朝他走去,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你的家人了?”
他娇羞一笑,秋波乍起,嗔道:“籍孺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太子殿下也信?怎么,太子殿下现在能久
留了?不怕与皇上的侍寝一处,失礼了?”
我忙暗暗四处打量。
“殿下慌什么?籍孺怎么觉着,殿下像是在偷情似的。”
他却忽然扑在了我的怀里,我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他。他被我推的跌倒在地,鬓横钗乱。
却见籍孺脸色苍白地咬唇望着我。
我心下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却顺势倒在我的怀里,他在我耳边吹气,苏苏麻麻的触感沿
着我的耳廓向上滑动:“殿下,籍孺好想你……”
我扶住他的腰肢,哑声道:“籍孺……这是御花园……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他笑了笑,居然点了点头:“恩。”
我刚要放开她他,他却霎时间苍白了脸色,一把推开了我……
我心下大震,父皇……应该还在上朝罢……
我有些机械地转身……
却见戚夫人牵着刘如意,就站在树丛的后面,似是刚到。戚夫人脸上挂着清冷的微笑,刘如意似乎不
知所措地望着母亲。
籍孺惨白着脸色,偷看了我一眼,便咬着嘴唇朝戚夫人跪了下来:“小人……参见戚夫人,参见三殿
下。”
第二十八章:福祸
戚夫人看也没看籍孺一眼,只是微微对我福了福身子,垂首轻声道:“太子殿下,打扰扰了。”说罢
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籍孺却在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我召来了宦者,让他们将籍孺送回寝宫。办妥了这些,我也急急忙忙
地向未央宫奔去。
跨进门槛的时候,只见母后正对着烛光看一卷竹简,我三步并成两步迈过去,仰起头便将她手边的热
茶灌下了喉咙。
母后这才抬眼看我:“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坐下来慢慢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她案几对面落座,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在御花园发生之事皆道了出来。
母后眉头微皱,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寒冰直指着我:“今日之事,你可知道你错在哪儿了?”
我躬身垂首:“我错在不该不查奸贤,便献人于父皇;我错在举动冒失,让那贱人有了可乘之机。”
母后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向我招手道:“盈儿,你过来。”
我近身前去,她拉起我的手,轻轻地用她带着薄茧的指腹,磨搓着我的掌心,她压低了声音:“你今
日没什么做错的,你无备,他有备,你自然防不胜防。你身为太子,当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改,可今
日你居然为了一个伶人,脸色都变了,这是一国储君该有的风度么。有兵来,自有将挡;你心平气和
成竹在胸,此事亦不是不能解决。你如此急躁,又于事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