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我内心的波涛都仿佛安宁了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道:“儿臣……
知错。”
母后若有所思,嘴角微微挑起一抹冷笑:“那个小优伶,倒是有勇有谋,居然敢以身试险。”
我怔怔地问道:“他……他真是故意的?他为何如此?”
母后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盈儿,你大风大浪还是见得少了;当年……母后这般腌臜遇得多了
,再遇上,便有了计较……今日,也算给你上一课。此事,待你父皇召你之时,便可见分晓。你只一
口咬定,自己全无非分之举即可。”
我在母后面前跪了下来,心中涩然,我还妄想着保护她,却一次次被她所保护,我有些艰难地开口:
“母后,儿臣不孝。儿臣……太没用了。”
母后闻言睁开了眼睛,起身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我心怀愧疚地望着她,她静静地平视我,轻抚上我的
面颊:“傻孩子……《周易》上说,崇高莫大于富贵,圣人之挚宝是权位。你身居太子高位,天下的
有才之士都应投奔于你的门下辅佐你,你又何须你自为能者。如今,团结你父皇的旧部,方是最重。
他们有的已生反叛之心,若是你能将他们聚合为一,为国所用,你父皇必喜,天下必安。”
说着母后顿了一下,抚上我身侧的干将之剑:“你看你丛燕地回后,向你父皇为他们请功讨赏,听闻
各将校连升两级,你舅舅御林军中的精锐,更是又多封赏,你如此行事,便有帝王之风,母后心中甚
慰……只是……”
“只是什么?”我殷切地问道。
母后深深看进我的眼:“你去拜访留侯问国策,不是不可,但母后想劝你,频繁拜访隐士,却是不宜
。”
我心下微动,怔怔地问道:“为何?”
“之前,你是身居高位的太子;如今,你亦是披挂上阵的将军。前几日,还有人想上表给你父皇为你
请功,说要封你为太尉王,此事被你舅舅吕释之压下来了,但由此可知,在士人心中,你已纵横的利
益大网中交错的结点,臧荼一战,从此天下多少人想因你而富贵,你想过没有?但若你频繁拜访布衣
草庐之辈,将士们就懈怠了;你尊崇学者隐士,官吏们就懈怠了;官吏和将士的懈怠,才是你真正的
危急。今日那个优伶弄出来的一点小事,只是眼前而已,却不是万世之危。”
我全身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冰冷的凉水,我正要再问什么,却有人影隐约伏趴在帘外:“秉皇后娘娘,
皇上召太子往长乐宫。”
母后微微虚了眼,将我拉进,低声道:“若是事危,你可自用剑杀优伶,怒叱他挑拨父子,祸国殃民
,以向你父皇表明心志。”
我咬牙道:“儿臣明白。”
跟着那名宦者走进了父皇的长乐宫,父皇似乎下朝不久;他正站在殿中,一位美貌的宫娥正跪在他的
脚下,为他解开腰身上金纹玄龙的腰带。籍孺奇奇弱弱地跪在父皇面前,以袖掩面地垂泪。
父皇见我来了,挥着袍袖赶走了服侍他的宫娥,敞着衣襟向我走来,我撩起袍子跪在地上:“儿臣参
见父皇。”
父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挑眉问道:“朕听说你在御花园里调戏朕妃?”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心下忐忑,便先伏地一拜道:“还望父皇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儿臣立身行正
,天理可昭。”
我话音刚落,却见籍孺絮絮地哭了起来,他一边拭泪,一边娇声向父皇道:“戚夫人都看见了,皇上
,您要为籍孺做主……”
我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父皇却一脚踢在了我的胸口,我猝不及防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却也
仅仅是歪了歪。父皇这一脚……不重啊……
我抚着胸口,忐忑地抬眼,却见父皇一脸嗤笑地望着我,他指着我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送你老
子的人送便送了,怎么还念念不忘?真是小家子气!”
“儿臣……”
我还没开口,父皇便激掌三声,从两侧鱼贯而入十男十女,相貌姣好,只见他们一个个敞胸低领的地
跪在了我的面前。一片莺莺燕燕,人人艳妆华服,眼前如一团花锦簇般灿然。
我一脸不解地望向父皇,父皇一手搂了垂泪籍孺,坐在最高的龙塌上,指着我皱眉道:“瞧你那没出
息的样子。你没见过美人啊?愣着什么,朕赏你的,快领回去罢。”
周围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只见那二十个美人们正丝毫不掩饰地打量我,明眸皓齿,掩嘴而笑。
我脸上讪讪,嘴上只是道:“这……这多谢父皇了……”
父皇却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而是抬起了怀中籍孺的下巴,问道:“如何,朕已经帮你踢了他一脚出气
,美人可满意?”
却见籍孺水蛇般地缠上父皇,咬着嘴唇破涕而笑,在父皇的怀中羞涩道:“恩。”
父皇似乎这才意识到我还在这儿潜形匿迹地站着呢,不耐地挥手:“去,都领回去。”
我躬身:“诺。”
转身走出长乐宫的大殿,身后都是笑语嫣然的美人们,见我回首望他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偷着打
量我。
我真他妈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还不傻,也总算明白了,父皇的用意,还有籍孺的心计。
原来……原来今日晨间的事一出,父皇……竟是心喜的。
他本就宠爱籍孺,却碍于他是我进贡之物,暗中对他心存芥蒂。如今籍孺却向他告发我,此罪可大可
小,父皇心中如明镜,如此一遭下来,他对我的戒心小了些,对籍孺也放心了些。从此父皇对籍孺的
喜欢,又可以剔掉些杂质,多些情趣了。
而籍孺也能在上一步,从此摆脱了太子贡品的阴影。
他这一招,极险,却极有用,全建立在他对父皇心思的正确忖度上,心下不禁佩服他的胆识。
兵法中说得好,天下有君子,有小人,两者的差别,只是运势所逼罢了。人们只有可能在富足时谦虚
退让,讲理守节;食不果腹,险中求生时,人人都是狼。
《左传》中说得好,乱代,谗胜直,宫廷的修罗场中,谗邪的人,胜过忠直。
父皇如此,我如此,刘建如此,籍孺如此,韩信如此,母后如此,戚夫人如此,天下,又有谁,进了
这权利的大网,不是如此。
身后跟着莺莺燕燕,回程时不少宦者驻足窥视,我旁若无人般将他们全部引入未央宫,交予母后管辖
。我也将长乐宫中之事,言于母后,母后微笑:“福祸相依,你如此以小节自污,也无妨。”
我微微颔首,母后眉眼弯弯看着我:“你真是福星,每遇小折,总能柳暗花明。”
我笑问道:“莫不是又有什么喜事?”
母后将一柄竹简放在我的面前:“项羽降将,颍川侯利畿,见燕王臧荼枭首,便心思不定,如今尽起
颍川之兵,反了。”
我挑眉,母后续道:“不如你向你父皇请兵讨贼罢。颍川小地,指日可破。”
我笑了,道:“儿臣这就去向父皇请军破敌。”
母后拉住了我的手:“你舅舅昨日进宫时言于我,此仗唯一的变数,便是楚国。颍川离楚地最近,你
若是要伐颍川,还得先安抚楚王才是。楚地皆是楚王旧部,若是你引兵而东,楚王旧部趁机而反……
”
我叹了口气,郑重道:“儿臣这就去拜访楚王太傅。”
走出未央宫时,午间的烈日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竟不想……我和楚王……蓦地又牵上一缕线。
身后跟着宦者,正准备沿着向宫门走去,却忽然见蹦出了一个小身影,他拉着我的手:“父皇问我时
,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讨好地看着我,我蹲下来摸摸他粉嫩的小脸,欣慰地微笑:“如意弟弟……”
他咬着嘴唇打量我:“太子哥哥,母妃说你不喜欢女子,是么?”——
第二十九章:君臣
我看着他半晌,轻笑一声,转道:“那如意呢,如意弟弟是喜欢男子,还是喜欢女子?”
他闻言,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提问,眉眼弯弯地看着我:“如意都喜欢。如意喜欢太子哥哥,也喜欢母
妃。”
我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他娇小的脊背:“我也喜欢如意。”
他满意地笑了起来,拽着我的手转圈,我边哄着他边脱身,终还是向宫外走去。
上了銮驾,我靠在细软丝滑中,身侧放着我带给楚王的礼物。
摸着上面纹镂的花纹,是猩红的痕迹,如今它又浸上不久前鏖战的血——镆铘之剑,自从楚王被我折
翼于孓城,他的随行细软,皆为我收入囊中。这柄借于他的莫邪之剑,亦是如此,当日我确是失了用
他之心,如今时局所迫,我亦不得不有所屈伸。
楚王府门前的石狮还是崭新,壁上炫耀的朱红还未落下,檐上斑驳的琉璃还未剥落,门上的铜钉还是
铮亮,一切一切,似乎还昭示着帝王昔日的恩宠。
若不是府前巍峨高耸的大门甲兵尽守,围得密不透风;也许谁也看不出来,这府中的王爷,已失圣宠
。
太子的銮驾在楚王府门前停下,我踩着人梯下车,迈过一道道的门槛,就如我第一次来时一般。但藏
在我内心深处念想,如今已时过境迁……看着周遭的景物,竟生出一缕物是人非的沧桑来。
人未老,情却已老了。
从前,我敬他慕他信他惜他;如今,我却恨他。
我恨他不识时务,我恨他背我而去,我恨他心自高远。
仍是那名跟随楚王多年的老宦跪在厅上迎接我,我淡淡地问道:“楚王呢,怎么不来迎接孤?”
老宦双手伏于地,将头贴在王府崭新的石板上:“还请太子殿下稍候。”说罢他起身,躬身退到门边
,这才匆匆转身离去,只留了小童在厅中服侍。
我一眼扫过大厅上的陈设,只见上次那张引得我驻足而观的猛虎下山图不见了,我在堂中踱步,随意
地向身旁留伺的小童开口问道:“孤记得,以前这儿有张画的,怎么没了?”
那小童低着头,跟在我身后躬身趋步,诺诺地道:“王爷一回来,便把画扯了。还说……”
见他沉默半晌,不言下文,我便笑问:“楚王太傅还说什么?”
“王爷还说,老虎折了足,却也只能让山中的猿猱称王了。”
我微微勾唇,回身落座。
适才总管跟我没搭上两句话便遁走,看来楚王是想冷着我了;也无妨,既然我来了,便是来自取其辱
的,楚王总要端端架子。
让人给我拿了一卷《左传》,我便捧着竹简,迎着光在堂上看了起来。
我瞥向照进堂中日光的寸长……时光流逝,手中的竹简倒让人换了一卷又一卷……
约是过了两个时辰,楚王仍是没有出来;我合上卷宗,使人去唤总管,总管顶着长老脸觍颜而出,只
是赔笑道:“楚王正在昼寝,还望太子稍待片刻。”
我微微颔首,直到日斜入殿,洒了夕阳的余晖,我才着人又唤了总管,这回连总管也不来了,只是让
人带话说:楚王方醒,还未正颜梳理,待楚王正颜梳理毕后,才能见太子。
我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佩剑,不顾身后小童的呼拜,直向府中走去。上一次来过,倒还记得通路。
“太子殿下……王爷还未正衣正冠,还请太子殿下留步,在厅上少待……”
甩开身后的轻言,我迈步而前,沿着阁道十步一人守候的宦者似是要近身拦我;我顿下脚步,解下腰
间的佩剑,金属的摩擦声在耳畔嘶鸣,我缓缓拔剑,向他们亮出寒刃。
他们的性命本不值钱,我也有了杀意;却不想目光到处,他们竟如虫冇般诺诺垂首,自行退让了。
我穿过他们直奔楚王内室而去。
却见门前两个宦者远远见可我,便扑通一声跪在门前。
我近前而来,他们纹丝不动,似不准备让道。我一脚一人踢在他们胸口,虽不足以断经脉,却能窒息
片刻。他们终是歪在一边,我推门即入。
里面却是摇摇晃晃的珠帘,一个身材姣好的婢女跪在帘前,身旁放着药盒;她受了惊吓般,转身怔怔
地看我。
却听帘中响起一声冷斥:“何处狂徒,在此撒野?”
我瞥了一眼那名不知所措的婢女:“下去。”
她咬着嘴唇望了帘子一眼,似乎在犹豫;我走上前去,拎着她的后领扔到了门外,再双手阖门。
转身,我朝帘子的方向行了师礼下跪,诚挚地道:“先生,是孤……孤在外久候不得相见,心中担忧
楚王太傅身有微恙,这才觍颜求见,还望先生恕罪。”
清风徐入,帘随清响,里面半晌却没有声音。
“先生。弟子刘盈求见。”我又一拜。
里面这才传来清冷的声调,极缓,也极低沉,却掩不住轻蔑:“太子……礼仪俱当,然孤如今调素琴
,阅金经;日闻丝竹,不知肉味;昼寝至暮,无案牍劳形;早已不问国事多月了……不知太子殿下,
所来何事?”
我微皱了眉头,仍是跪在地上,沉着声音缓缓地道:“孤以为……楚王殿下的才干,表现在文成武德
。文能经天纬地,救济苍生;武能暴兵息民,屠戮天下。这样的文武,方是您的韬略。至于鼓瑟吹笙
,丝竹之好,素琴之雅,那是戏子和伶官所爱,岂是胸怀天下的楚王太傅所能衷心?”
我话音刚落,帘中便倏地传出轻蔑的笑声:“尔……也知天下?”
我也随之朗笑:“孤不仅知天下,还知道君臣。”
帘中静了静,终是道:“依尔之见,何为君臣?”
我又一拜,沉声道:“贪取俸禄,不务公事的臣子,是为‘惰臣’;谄媚君主,不辨是非的臣子,是
为‘谀臣’;嫉贤妒能,颠倒是非的臣子,是为‘奸臣’;败坏主君名声,陷主君于不义的臣子,是
‘贼臣’。而先生你从未阿谀过孤;也从未谄媚过孤;更从未在孤身边嫉贤妒能,败坏孤的名名声…
…”
我顿了顿,续道:“孤还听闻,能预见主君的过失,并能防患于未然,自己采取行动补救的,是‘圣
臣’;能为主君谋划治国安邦之长策的,是‘忠臣’;敢于犯言直谏,指出主君的过失的,是‘谏臣
’。孤记得,先生您常训诫于孤,对孤十分严苛,又向孤提出安身立命的大计,劝孤伐燕。如今看来
,先生您才是一心为孤着想,不存私意的正心之臣。是孤从前不明白君臣之道,误会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