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的为难时,他脸上变得无奈;说到孩子面临险况,他充满担心;说道最后那少年去救弟弟时,他
一会为少年的勇敢而骄傲,一会为大人的怯弱而不齿。堂内外的众人不论老少男女、官差百姓,一时
都被他的讲述所吸引,待到他说道那少年终于救下弟弟的时候,竟有几个鲁莽的汉子当场叫出好来。
李愈终是沉稳,思量了一下,说道:“薛宁,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吧?”
“李大人真是明慧。”薛宁笑了笑。“那少年虽然杀了猎犬,救出了弟弟,可村民们也面临了一个两
难的局面。按照村规,少年伤害了守护羊群的猎犬,就要受到惩罚,要被驱逐出村子。但那少年之所
以杀了猎犬,却是为了救自己的弟弟,把他驱逐出村子,大家都觉得于心不忍。”
薛宁说着,对李愈等三人一拱手,“三位大人,你们可愿猜猜那些村民最后作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
李愈看了薛宁一眼,好明显的比喻。羊群和孩子是百姓,恶犬便是那岳县县令,而那救人的少年自然
就是薛宁了。沉吟了一下,他实话实说:“本官猜不到。但不管村民们做哪样的决定,也都算是有理
。”
老御史瘪瘪嘴,但望着薛宁的神情却比之前平和了很多。“这个……也难办啊。”
章舟最后一个开口,音色平淡。“两位大人都猜不出来,本官自然也猜不出。”
薛宁笑道,“其实关于这个故事,有很多结果,不同人的有不同的说法。而我所知道的结果是村民们
商议不下,又一起去向那位长者求教。那长者安静地听了村民的倾诉,然后对村民们问了一句话。”
薛宁看着众人,清亮有神的眼睛将所有人的面庞一一扫过。薛宁慢慢地张口,“那老者问,你们还记
得最初是为了什么定那条村规吗?”他笑了笑,“而这句话,我刚刚也问过李大人了。”
众人一片沉默。连那脾气暴躁、爱拍惊堂木的老御史,直率的燕成风,轻佻的方灵矫,通通都陷入了
思索。
“律法是什么?律法是用来护卫善良百姓、护卫国家社稷的东西。如果不能护卫百姓,律法也就失了
本意。护卫之意才是本心,律法条规不过外相。但天下人,却有多少执着于外相,而忘了本心?”
……
“好一个外相与本心。”皇帝轻笑着赞道。密探干扁的几句话,果然比不上文采卓然的大理寺卿的描
述来的精彩与生动。“章卿虽然平时不爱多言,但说起故事来却也是个中好手。听你说来,朕也仿佛
身历其境一般,就连刘御史那张苦下去的老脸也是历历在目啊。”
“多谢皇上夸奖。”好像没有听见皇帝最后那句对老臣子不恰当的取笑,章舟只是平静地回答。
“那后来呢?你们三个就这样被说得哑口无言,退了堂?”虽然说着好似指责的话,但皇帝的脸上依
然微笑着,看不出一丝怒意。
“卑职愚笨,当时确实无话可说。”虽然如此说了,但章舟平板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可以认作是羞愧的
神色。
皇帝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明日就由朕来亲审这个薛宁吧。”他一边说,一边无意识着伸出了指
节在条案上轻敲了几下。那烛火也随着摇晃了,在皇帝的温和笑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第七十一章
“两位公子,那小人就把门上锁了啊。”牢头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还偷眼打量这两个人。姓薛的已
经很奇怪了,把天牢当成客栈住,而这个穿白衣的更奇怪,好好一个人居然没事非要跟着进天牢。搞
不懂。反正上面交代过,只要是这位薛公子要的,都要一一照做。放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进来,应该
也没事吧。
“好,麻烦差官大哥了。”薛宁笑眯眯地答道。等到牢头锁了门,渐渐走得远了。他脸上一直有着的
微笑才淡了下去。
“小宁……”文瑾刚出口的话语立即就被一个紧锢到要窒息的拥抱打断了。“小宁?”
“你回来了。”从容、淡然,所有的表面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中最为纯粹的反应,那就
是紧紧抱住这个人,再也不让他离开。“回来了,真好。真好。”
不是往常甜蜜亲昵的拥抱,也不是公堂上那个强制压制、浅尝即止的拥抱,这一次的拥抱,是期待了
很久、也失望了很久后终于到来的,包含了被抛下的苦涩,最缠绵的思念、终得所愿的庆幸、对狠心
爱人的怨忿,以及那撑得胸口涨涨的、快要爆炸的幸福感。
“小宁……”仿佛被薛宁这样的拥抱惊吓了,文瑾呆呆靠在爱人怀中,过了好久好久,才缓缓地伸出
手,将对方抱在怀中。“小宁,我回来了。”
随着他的这一声回应,薛宁的身子微微一颤。然后,文瑾发现,自己的肩头湿润了。初秋的衣裳还不
够厚实,没有能把那不该出现的、咸咸湿湿的东西挡住,而是任由它凉了主人的肌肤,更沁入主人的
心底深处。
小宁,哭了……
文瑾心头一颤,有些惊慌,更有些迷茫。
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也从来没有想像过的薛宁。原来,你也不是凡事俱能把握的。原来,你也
不是凡事笑笑就可放过的。原来,你是如此在乎我……
文瑾想着,眼角不禁也跟着湿润了。抬起头,但泪水还是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为薛宁,为自己
,为某些万幸不曾错过的东西……
日光由小小的天窗中偷望进来,好心地不去打扰这狭小方寸间情人的相拥,只是淘气地为两个人投出
一个亲密的影子。等到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终于消失的时候,那痴痴拥抱的两个人才终于各自
轻笑了一声,互相拭去对方未干的泪痕,轻轻分开。
“这,真是天牢么?”文瑾看看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的牢房,再看看铺着丝被的舒适牢床,表情怪异
。这里除了那道结实的铁门外,没有一处像是天牢。想象中充满污秽的牢狱,阴暗的角落,狰狞的官
差,可怕的刑具,痛苦的求救与呻吟,这里通通都没有。
一时间,他有些生气,又有些叹息。果然是上了他的当啊。
看见文瑾脸上神情的微小变化,薛宁心想坏了。刚才太得意忘形,居然忘记让牢头给他换个“正常”
点的房间了。他连忙扑上去,抱住心爱的人,使劲蹭蹭,一叠声说道:“我错了,我错了。”
文瑾冷冷看着慌着道歉的薛宁,道:“你错了什么?”不知怎么,突然很想作弄一下这个狡猾的爱人
。
薛宁装可怜地瘪瘪嘴,脸上还带着些哭后的湿润,对着文瑾撒娇说道:“小瑾,我知道我不该合着七
哥来使苦肉计骗你,我不该让你担心。我错了。小瑾别生气。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不管怎么样,你
既然回来了,我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文瑾看着他眼底那还隐隐有着的不安,心底有些甜,又有些涩。带着些试探的意图,他轻轻问道:“
如果我要走,你真的不放么?”
“不放。”黑暗中,薛宁缓缓抬起头来。他笑着,眼眸中闪着清澈的光彩,直直看着文瑾。这个笑容
不再是刚才撒娇式的笑容,而是坚定的、经过思量挣扎后痛下决心的笑容。
“我想明白了,哪怕被笑作愚蠢,哪怕被认为是固执,哪怕会,哪怕会让你痛苦……”说到这里,薛
宁的眼中微微有些苦涩,但依然继续笑着,“我,不会再放手。”
宁愿让他痛苦也不愿意放他走么?
好像是该生气的,文瑾却听得痴了。爱情是一样什么东西呢?让人都变得不再像往常的自己。他患得
患失,对方也不再能潇洒从容。
呆了良久,直到眼前那张一直笑着的脸开始慢慢悲伤起来的时候,文瑾才终于开口。点点头,他道:
“那好。那我们就在一起吧。”或许堡主说得对,人生太过短暂,况且其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必
为难自己,何苦为难自己。望着薛宁变得狂喜的脸,他淡淡笑道:“不管开心也好,痛苦也好。我们
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
在薛宁两人终于解开心结的时候,皇宫中正好也有一场母子相会。
被太后口谕请到慈宁殿中,皇帝见到的便是烛火映照之下,太后跟皇后这对当今身份最为尊贵的婆媳
正坐在一起,闲适地谈说着宫内宫外的家常话儿。
“孩儿参见母后。”虽然不是自己的亲身母亲,也没有抚育之恩,但皇帝对太后的孝顺天下皆知。一
入门,皇帝便恭恭敬敬地对太后行了个礼。与太后同坐的皇后见了,赶紧站起来闪到一边。
曹太后笑笑,挥了挥手,“皇儿,哀家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自己家里人,别行那么多礼。还有皇后你
也是,赶紧坐下,别给你夫君行礼了。小夫妻两个做那么多礼数干什么,拜来拜去的,没得把腰闪了
。”
被太后这么一说,皇后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好在皇帝是知道自己这个嫡母性情的,也跟着笑
道:“皇后,既然母后都说了,你坐下吧。朕平时也受了你不少礼了,不缺这次。”
皇帝这话虽然有些调笑的意味,却显得比往常亲密许多,皇后听了心头欢喜,便也笑着坐下了。她刚
才也跟太后说了不少什么话儿了,不免有些燥热,这时又兼心头欢喜,脸颊上便隐隐起了两团红霞,
被通明的烛火映着,少了些一国之母的贵气,却多了份女儿家的娇媚。
皇帝在曹太后手边坐下,笑道:“母后今日精神倒好。”
曹太后微嗔道:“哀家哪天精神不好,偏就今天得皇儿你夸赞一句。莫不是皇儿对着哀家这张老脸没
话可说,只得敷衍了?”
“母后。”皇帝俊朗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唤道。曹太后现下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加之
保养得宜,看上去也就三十左右的模样,哪里有算得上什么老脸了。
“母后,您又拿皇上取笑了。”皇后见皇帝尴尬,连忙笑着说道。
“好,好,好,哀家就知道你要护着他。”曹太后拍拍皇后的手。看年轻女子羞红了脸,她心中微叹
,转脸对着皇帝笑道:“皇儿,今日哀家找你过来,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皇帝心头咯噔一下,脸上却做出一副无辜茫然的模样。“这个,皇儿却是不知。”
曹太后呵呵一笑,道:“再过得十几日,可就是十一月初十,就是万寿节了。”
“啊?”皇帝这次的茫然却不是伪装。这段时间国事私事纷扰不断,他早忘记自己的生日已经近了。
“你这孩子成天忙于国事,早忘了自己的生辰了吧。”曹太后慈祥地笑道,“哀家也知道今年几个地
方大旱,朝廷发了不少赈灾的银子出去,国库比不得往年富余。所以哀家刚才跟皇后商量了一下,今
年这生辰不宜大操大办,就简单些,只咱们宫中这些人热闹一下,也不用劳烦朝臣们入宫上寿了。皇
儿你看可好?”
皇帝点点头:“母后说的极是。如今外面民生疾苦,宫里能省就省。要按孩儿的意思,不办倒更好,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寿。”
“不办也不行,毕竟关系到皇家体面,而且不说朝臣们都盼着得万寿节这三日闲暇,就是后宫的嫔妃
们先想借这个机见见皇上呢。”曹太后笑道。
皇帝也不过说说而已,自然知道太后说的是正理。皇帝生日不是小事,往年万寿节的话,不但要百官
入宫上寿,放三天官假,有时候还会邀万民同庆,大赦天下。今年只在宫里办办,已经是省得不能再
省了。“母后说的是,那孩儿生辰就烦劳母后置办了。”
定下来怎么做寿后,三个人又闲聊了几句,但不多一会皇后那边便有人过来,说是宫中有事,皇后虽
然不舍,也只得先告退去了。
皇后一走,曹太后便把屋子里的人挥退。待到屋子里面只留下她和皇帝两个人,她便笑道:“皇儿,
你们两兄弟最近又在胡闹些什么?还不从实给哀家招来。皇家血脉,堂堂楚王,居然跑去天牢里面蹲
着,明天还要皇上亲审,也亏你们两个想得出来。”
被太后这么明明白白地问出来,皇帝先是一呆,但随即反而放下心来。太后虽然人在深宫,但毕竟身
为国母,宫外发生的事情自有人禀报于她。便是当初自己和……和那人谋划这“苦肉计”的时候,也
不曾想过能瞒住太后。不过是抱着怕被长辈责怪的心情,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罢了。
但自开启那金盒起,皇帝的心中便多了一处旁人不能碰触的阴晦。不止对眼前的太后,包括宫中的老
人、先皇的重臣,他都不能再如平日一般坦然相对。
她、他、他们会不会知道那金盒的秘密……
因着这样的念头,他甚至于不想让他们跟那人有任何的联系。
但理智却告诉他,那人下狱,太后知道是正常的,知道后向自己询问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如果太后装
作不知,对此不闻不问,他才该担心是不是有隐情在其中。
他心头虽然仿佛已转过了几番世界,但在太后眼中,皇帝不过微微一愣,便已笑了回话:“母后不要
生气,皇儿和十三弟虽然是出格了些,但也不是纯粹为了胡闹。”说着,他便把之前两个人定下的种
种跟曹太后一一说了起来。
曹太后听了哭笑不得,轻轻点了点皇帝的额头,道:“你们这两个孩子,也真是……算了,十三他这
也是为了帮你,哀家也懒得管,就由得你们闹吧。不过你们两个要记得,万寿节那天都得乖乖儿到哀
家这宫里,少一个都不行,知道吗?”
皇帝听了,自然满口应承。曹太后这才眉开眼笑,放了皇帝回去了。但等到皇帝走后,看着远处漆黑
的夜色中,皇帝一行人掌起的微弱灯火,曹太后的笑容终于褪了下去。
这孩子,终究还是知道了啊。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吧,但她却听出了那声“十三弟”的勉强和生涩
。
“老二。”随着她一声轻唤,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太监瞬间站在她的身前,一张圆脸笑得近于谄媚。
“明天的审案,你也去听听……”曹太后的面色如常,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京城刑部大堂外的街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等到巳时,等侯了许久的众人这才隐
隐地听见有鸣锣开道的声音,然后几个眼尖的便瞧见有两列身着银甲、持着长枪的兵士整整齐齐地往
这里一溜小跑过来。这些兵士个个神情肃穆,很快便将这些看热闹的人驱赶到街道两边,然后便分守
在街边。
众人都朝着兵士过来的方向翘首以待,但隔了许久,才有一个老太监带了十数个手持拂尘、茶具、香
炉等各式物品的少年内侍走了来。这时大堂的门已是开了,李愈带了两个主审的官员,还有刑部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