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出来迎接。老太监显然是跟李愈相熟的,笑眯眯地与他说了几句,便带了小内侍们进到堂内,各自
打扫、布置开了。
堂外众人本来已是等得有些鼓噪,但瞧见这等皇家出行的庄严气派,不禁心存敬畏,个个悄声静气了
。这般又等了近小半个时辰地功夫,才有一辆罩了明黄锦盖,帘子上绣着金龙的马车在众多御前军的
护卫下缓缓行了过来。车子刚刚停住,李愈三人与一干大小官吏已是拜倒在地,口呼万岁。那些百姓
中有机灵的见了,也跟着跪了下来。很快,除了有护卫之责的兵士,整条街上的人都已埋头跪在地上
,“万岁”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佑宁帝向来不好虚礼,听了这高高低低、浪涛起伏的呼声,不过微微一笑,便让众人平了身。“不必
多礼,朕来这是审案的,还是先办正事吧。”说完,皇帝便径自进了大堂,在那主审的位置坐了。
李愈等人知道皇帝的性格虽然温和,但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便也不再多话,连忙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了。后面的官吏和小内侍也跟着鱼贯而入。
外面等候的百姓也想跟着凑上去,好好看看天子的至尊容颜,但天子驾前岂容平常人等近前。很快,
训练有素的御前军便将大堂周围密密围了起来,将堂内堂外隔成两个世界。堂外的人只好踮了脚尖往
里面瞧。倒是有些个子高的占了天生的便宜,暗自庆幸爹娘把自己生得比别人好些。
皇帝一落座,便有小内侍给他递上刚刚沏好的香茶。细嘬了一口,皇帝笑着说道,“朕今日虽说是审
案,但毕竟对刑律不熟,这审案的这一干常例还是由李卿你来吧。”
“微臣遵旨。”李愈站起来拱手应道。他是做老了官的,自然不会在这当儿虚应辞让,便一拍惊堂木
,喝道:“带人犯薛宁上堂!”
堂下立时就有衙役应声而去。不多时,只有一阵哐啷的镣铐声从后堂由远及近而来。皇帝本来脸上一
直是带着笑的,但这刺耳的金属声听得他微微一愣,转头看去,正好瞧见白衣素服的薛宁被人押着带
到堂中。由于天子亲临,所以以前没有戴过的囚具,薛宁这次都戴了个齐全——手铐、脚镣、肩膀上
还扛了一副厚重的木枷锁。
虽然身上多了不少沉重的附件,但薛宁的表情依然轻松,直到来到堂前,他才换上一副肃然的面容,
朝着台上的佑宁帝跪下。“小民薛宁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呃……”看着薛宁伏地的身影,皇帝一时间感觉有些怪异。从这样的视角,用这样的身份,高高在
上地俯视着向他跪拜的十三弟,这还是第一次。
“大胆!”老御史皱起眉头,怒道:“薛宁,公堂之上,你应自称罪民,怎么还敢在皇上面前说什么
小民!”
薛宁看着怒气冲冲的老人,脸上有些无奈。“老大人,小民有罪没罪,这事儿不是正要请皇上和各位
大人来评断么。小民若是现在自称罪民,岂不是自己把自己认作有罪了。而小民若是自己都已认了罪
,又何必还劳动皇上和各位大人来审案呢?”
“你!”老御史瞪着眼睛,干瘦的老脸顿时鼓了起来。
“呵呵,你这小民果然油滑。”趁着这一老一小斗嘴的当儿,皇帝已是将情绪调节过来,笑道。“这
次便算你有理,朕许你在这公堂之上自称小民。不过这也只限于朕断案之前。你若是不想在那之后换
称呼,就好好地为自己辩解吧。”
“多谢皇上。”薛宁笑拜道。他戴着木枷,行礼自是十分不便,被牢牢枷住的双手伸了老长,才勉强
了合拢十指行了个礼。
看着薛宁作出的可怜模样,皇帝一哂。这个小滑头,这么多年兄弟,他如何不知道这个弟弟转的小念
头。“来人,把薛宁的枷锁去掉。既是还未定罪的小民一个,也就不必让他戴这些东西了。”
“皇上,这薛宁……”李愈连忙站起。
“李爱卿,薛宁既是自己束手就擒,心中便还是存着朝廷,存着大义,朕为他去掉枷锁,便也是敬他
这一份忠义。”皇帝笑着打断了李愈的话,“朕也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就是想说薛宁武艺高强,
怕他一时起意对朕不利之类的吧。朕身为天下之主,九五之尊,难道还会担心这些江湖上的小手段么
。有何惧之,又何必惧之?”
皇帝这一通话,雍容大度、又显天子之威,顿时让大堂中人心头一热,对这年轻的皇帝又多了几分敬
重。李愈当即肃然起立,朝佑宁帝拜道:“皇上圣明,实是我大郅之福。而微臣,微臣实在是气量不
足,还请皇上恕罪。”
见其它臣属也有跟着行礼的念头,皇帝连忙摆摆手,笑道:“这可是公堂,诸位爱卿就不必在这里恭
维朕了,审案才是正事。”
“是,微臣遵命。”虽然被皇帝一句玩笑说的有些脸红,但李愈等人的眼中依然透着欣喜。
薛宁看着众臣对佑宁帝拜服的模样,不由地心里暗笑。这个七哥平时看着端正宽和,但是演起戏来还
真是有一套。而端坐在上方的皇帝这时正注视着薛宁,眼神有几分漂浮,象是藏了某些东西,又象是
什么都没有。
不论众人心中各自想法如何,审案在李愈的主持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比起之前发生的小风
波,正式审案的过程反而显得波澜不惊,甚至是有些沉闷。毕竟,此案惊动天下,对于岳县发生的事
情,不论是李愈还是朝廷,到了这个时候都已不存在要遮掩的念头。而薛宁也很顺从,堂上堂下一问
一答,不过是第一次审案前半段的过程又重演了一遍罢了。
皇帝此时自然是不发言的。章舟也如同前次一样保持沉默。只有老御史那边偶尔会插几句嘴,说些当
朝官吏廉洁的例子来驳斥薛宁,但也不过是想为朝廷挣回些颜面罢了。
在众人的期盼下,例行的过程终于告一段落。李愈站起禀道:“皇上,岳县一案现在枝节已明。薛宁
杀官夺权、放粮救人,均是事实。他杀一人,亦救万人,功罪难断、良劣难论。民间对此亦有极大争
论。臣认为此案实乃我大郅朝前所未有之事,故不敢贸然论断,还请皇上定夺。”他这一番话,竟是
将心头所想不遮不掩,和盘托出,全没有了原本万般猜度圣意的犹豫。
佑宁帝欣赏地看了李愈一眼,有些惊喜。李愈此人虽然稳重,却做老了官的,免不了有些官气。在年
轻的皇帝眼中,便是有些过于明哲保身了。但这番话一出,立时让皇帝耳目一新,对他有了新的看法
。佑宁帝却不知,这正是他之前两次做戏起了效果。君臣之道,向来讲究有来有往。做君主的给了臣
子信心,做臣子自然会百倍回报君主。
“朕且不忙。刘、章两位爱卿,你们先来说说自己的想法吧?”皇帝隐下心头的欣喜,温和地说道。
被皇帝点了名,老御史揪了下自己的山羊胡子,这才肃然道:“律法如天,岂容亵渎。薛宁此人虽然
仗义豪侠,杀人是为救人。但法不容情,臣认为,应论薛宁擅杀朝廷命官之罪,处以斩刑。”
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转头对章舟道:“那章爱卿认为呢?”
章舟一脸漠然。“臣认为刘老大人的话有理,只是法理相依,法虽为重,但亦不可太偏。薛宁此案,
斩刑过重了些,判流放即可。”
皇帝又看了看薛宁,突然笑道:“薛宁,那你自己认为自己该论何罪呢?”
第七十三章
佑宁帝的话一出,堂上众人表情顿时丰富起来。审案的人问犯人该论自己何罪,这怕也是大郅朝的第
一遭了。只是这问话的人是皇帝,他们虽然心里诧异,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双眼紧盯住薛宁,看他如
何作答。
薛宁沉吟一番,然后摇头笑道:“有罪无罪,小民说了又如何能算。就算小民说自己无罪,这堂上诸
位大人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吧。”
佑宁帝微微一笑,“且不管他人,你就应自己心中所想说来。”
“那小民就直言了。”薛宁抬起头,也不理会堂上其他人的反应,脸上满是自信,“小民自认无罪。
”
佑宁帝面容平和,道:“你杀死朝廷命官,已是自认了的。现在要说自己无罪,且说个理由出来。”
“昨天在堂上,小民曾向诸位大人说起一个故事,不知皇上是否知道?”薛宁拱手道。
“你是说那个村民与猎犬的故事吧。”佑宁帝轻轻点头,“本是为了保护村民而养的猎犬,反而比狼
更祸害人。而为了保护弟弟而杀猎犬的少年,却成了犯村规的罪人。你以故事喻意自身,心思倒也算
别致。想来,若是不能回答你那个所谓“外相与本心”的问题,即便是朕亲自定了你的罪,也是绝难
让你心服口服的。”
佑宁帝说到此处,神态、语调虽然依旧柔和,但言辞中已是带了几分严厉。皇帝身为天下至尊,万民
之主,无论给谁定罪,作为臣民的,从来只有跪服认罪的份,哪里还敢要什么理由。这番话佑宁帝说
来淡然,在众人看来却不异是对薛宁定了大不敬之罪了。
堂上堂下,所有人等,无论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喋血江湖的剑客豪侠,还是寻常的普通百姓,此
时都一并噤声,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了些许。而如郑恳这般关心薛宁的人,此刻更是紧紧盯住薛宁,唯
恐他说出什么不妥的话出来。
薛宁却依旧笑意浅浅。“皇上圣明,还请恕小民无状。”言下之意,却是对皇帝的指责并不否认,顿
时引来堂上堂下一阵惊呼。那老御史更是头上青筋涌涌,若不是有皇帝在场,只怕他又要跳起来把薛
宁一阵臭骂了。
“薛宁,你够大胆。”佑宁帝不怒反笑,轻轻一敲桌面,站起身来走到堂中。旁边侍奉的老太监慌忙
想要跟上,却被佑宁帝摆手挥退。
“外相与本心……”佑宁帝反背着手,在薛宁面前缓缓踱步,眼睛却看向大堂匾额上“清正”两个大
字。“百余年前,前朝少帝、怜帝均幼龄即位,外戚权相把控朝野,结党内斗,吏治腐败,贪浊寡恩
,导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外族亦趁势乱边。故我朝太祖皇帝起兵反高,十三年征战,十三年血火
,终于推翻刘高旧朝,开我萧郅之世。”
佑宁帝叹道:“太祖皇帝便是因为高朝旧事在前,才立下宏誓,要给万民一个清廉盛世,还手书下这
‘清正’二字以励百官。清正者,心清如水,身正如绳。唯官吏清正,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
平安繁荣。其实,无论哪朝哪代,为民而立官,这最初的本心应是相同的。但往往几代之后,官威日
重,民生日苦,这恐怕便是薛宁你所谓外相脱离本心的结果了。”
“想高朝六百年基业,历经十八位君王,其中明君屡出,更有明贞、开盛、耀赜等霍霍盛世,但待到
乱世一起,亦不过十三年而亡。而我萧氏立朝仅四代,民众不过得享百余年太平,若是天下官员都如
王晁这般贪财,不顾百姓死活,我大郅危矣、百姓危矣。”
佑宁帝这番话一出,所有官员心中俱是一惊,慌忙离座跪下,口称有罪。那李愈本是这堂上官位最高
之人,惶恐道:“臣等死罪,让皇上忧心了。”几位高官一跪,其他人等不管是明白还是懵懂,也跟
着跪了下来。顿时,堂上堂下一片磕头请罪之声。
佑宁帝摆手道:“你谢什么罪,你是刑部尚书,不是吏部尚书。都起来吧。”
接着,佑宁帝看向薛宁,肃容道:“薛宁,你杀死王晁,虽然犯了律条,但究其本心,却是好意。整
治贪官污吏,救助受灾百姓,本是朝廷官员的职责,但岳县百姓疾苦多时,朝廷却无一人言及、无一
人处置,实是朝廷之过,是朕之过。民乃国家社稷之本,朕是万民之君,更是万民之子。你杀一人而
救万人,有恩于百姓,便是有恩于朝廷,有恩于朕,朕先向你道谢了。”
只见佑宁帝一合手,一弯腰,竟是以帝王之尊给一介尚未脱罪的平民行了一个礼。全场顿时大哗,几
个刚刚站起的官吏惊得腿都软了。老御史和李愈都是目瞪口呆,章舟的脸上也变了颜色。接着,堂外
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皇上万岁”,顿时堂外众人又跪了下来,一起山呼万岁。皇帝为了
平头百姓而向别人行礼,这辈子别说是见过了,就是那说书的先生也没说过啊。百姓们心里热烘烘的
,喊万岁的时候便格外喊的响亮了。
群情激昂之时,自是无人注意到跪伏在人群之中的郑恳,此时已是热泪长流。虽然佑宁帝这番话、这
个礼并不是对他而发,却他在堂外听了、看了,也觉即是之后因救灾之事被朝廷问罪,亦是无悔了。
“皇上万岁!”李愈等臣子也跟着跪了下来。这将来必是位明君啊,李愈心中暗叹。为民立官,在他
看来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但皇帝能说一番话,且不论是否出自真心,光凭这般气概、这般胸襟,
已是初显明君的气势了。他又想到,佑宁帝如今还十分年轻,自己也是正当壮年,若是跟随这位皇上
创出大郅盛世,青史留名,那才是不枉此生了。
佑宁帝见众人如此,也有些吃惊,道:“这是怎么了,都起来吧。”听了圣意,众人又接着拜了一拜
才起身。那老御史太过激动,一时站不起来。佑宁帝示意一下,立时有两个机灵的小内侍围过去,把
老人搀了起来。
老御史感激涕零,却又谏道:“皇上为百姓而行礼,实是胸怀仁厚,慈济天下。但臣下有功,或封或
赏,自有一套规矩。皇上方才如此,却是过了。”
佑宁帝思虑片刻,道:“老卿家说得也对,这次是朕莽撞了些。只是,这薛宁确实有功,一县之人啊
,若是无他,只怕……”
李愈近前几步,低声道:“既是有功,那皇上可是要重赏这薛宁?”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中却有些
不悦。那薛宁从刚才起就一直安静,脸上还带着笑容,好似受皇帝一礼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实在让
人气恼。只是这时众人都感动于皇帝的宽仁慈悲,皇上顺势封赏薛宁实在理所当然。
而出乎李愈意料之外的,佑宁帝摇摇头,看向薛宁。“薛宁,你救民于水火之中,是有功于朝廷。”
他压沉了声音,“但是,你也有过,而且是大过。”
薛宁收敛了笑容,微微变色。“皇上此话怎讲?”
佑宁帝又道:“你从入城到杀人,不过半日。其间关于王晁之事均是听他人所言,并无实在的凭据,
可是如此?”
薛宁有些愤愤,“小民入城时日虽短,只见城池荒凉,街边饿死百姓无数,如此景象难道还不够么?
何况那王晁,在死前亦承认是自己私卖赈灾公粮了。”
佑宁帝笑道:“薛宁,你也上过两次公堂了,若是李大人不给你辩白的机会,直接判你死刑,你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