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开始哭了。
一个,两个,一整条街道,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哭声,在持续的地震和不断砸下来的钢筋水泥下,在此起彼伏的巨响中,微弱又断续。
顾沉舟环视了周围一眼。
蹲着的、站着的、哭喊地、不间断从建筑里跑出来的,被建筑上飞下来的东西砸到的……他的目光缓缓收回来,看见贺海楼按着自己肩膀的手。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背此刻正青筋毕露,不住颤抖。
顾沉舟的目光再顺势往下,又看见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也不住颤抖着。
余震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在凌晨01:13分的时候,终于停止下来。
这个时候,县政府组织起来的一小部分政府救援队,和大多数的民间救援已经逐步展开了。
地震中的恐惧,在震动停止后,就不再紧紧拽住人心了,但是一整条街上,四处垮塌的房屋,被埋在房屋里的人,就成年男人自动组成的救援团一具一具搬出来的尸体,在尸体旁边放声大哭的家属……每见一个情景,就多添一重阴霾。
政府的救援团组织起来的第一步,就是联合医院,直扑青乡县第一中学进行救援:这里的小学晚上还不上晚自习,地震是7点之后才发生的,这时候孩子们都回家了;但是到了中学,学生们就开始晚自习了,7点半的时候,正好是第一节晚自习的时间,并且第一中学建校早,有几栋教学楼还是建校前就存在的,危险性又非常高,人数又多,必然是第一时间的救援选择。
顾沉舟没有跟着政府组织起来的救援队行动,在政府领导班子会和的时候,他就直接跟县长及县委书记申请组织民间救援队进行救援——按道理他应该先跟招商局局长请示,但大灾难面前,谁都没有心思抓这个毛病,县书记和县长也是记得冒火,正一个劲的催促工程人员赶紧恢复对外通讯联系,一听顾沉舟上来说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当场开了个调集物资的批条,并把自己手边的扩音喇叭同时塞了过去:
“你是——哦,小顾同志,”站在旁边的秘书小声提醒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说,“那边的事情就麻烦你了,有什么缺的东西,拿着批条,直接去物资处调集。”
清理埋着伤者的碎石钢筋,联系医生急救重伤患者,只受了轻伤的就由家人自行照顾。
探照灯、食物、水、清理废墟铲子等工具、还有各种医疗设备,一样一样必须东西,和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一起,分街道逐步发放下去。
身上有一层政府干部的皮,组织的工作并不难以进行,顾沉舟将事情一条一条的梳理下去,这一片受灾最严重的老街道的救援进度,反而最快。
两三个小时后,周围的一些自行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也并入了这个大型的队伍,分出一部分人来这里申领各种物资,另一部分人继续挖掘,一段时间后,挖掘和领物资的两批人马又换过来,进行不间断的挖掘工作。
凌晨三点的天空暗的最厉害。
救援最开头的杂乱呼喝声已经很少听见了,除了偶然从角落里响起的啜泣声外,只有搬运石块的“一、二”口号及加油声有节奏地响起。
顾沉舟放下一直举着的话筒,歇了一口气。刚刚说话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一停下来,他只觉得自己从口腔到喉咙,一片火烧火燎的。
“这边的进度很不错啊。”旁边有声音响起来。
顾沉舟侧头一看,看见举着一个手电的杨况才从街道旁边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就算在黑暗里也能清楚地辨别出来,显然是参与了刚刚的救援工作。
“主任……”顾沉舟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杨况才递给对方半瓶水。
现在也没有什么讲究了,顾沉舟接过矿泉水瓶之后直接对着嘴巴喝起来,两三下大口大口的吞咽之后,心头的火焰终于暂时平息下去,顾沉舟用水润了润嘴唇,又慢慢喝了几口,才问对方:“辉煌实业的代表现在在哪里?”
招商局的老主任苦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辉煌实业的代表?他们应该没什么事吧,地震发生的时候,那些人可比我这个老胳膊老腿跑得快多了。”说到这里,他接过顾沉舟还回来的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水,又说,“有了这场地震,不管怎么样,辉煌也不会再在这里投资了……不管他们,不管他们,救灾都没时间了,王八蛋才理会那些狗屁资本家!”
顾沉舟笑了笑,没说什么。辉煌实业能过来考察,离不开杨况才多方拉关系做准备,为了这次招待,就他所知,对方足足准备了小半年,结果一场地震,全部化为乌有……其实这场地震之后,辉煌实业倒不一定不会投资,倒是有了这场地震之后,青乡县的招商局根本不会再指着辉煌实业的投资才对,政府的斥资完全足够让青乡县的经济做一个腾飞了。
当然,这样一来,就跟招商局和杨况才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百步走到九十九步的时候跌了个大跟头,不怪对方意兴阑珊。
“行了,小顾,你继续忙,我也去别的地方看看。”杨况才在街面上站了一会儿,跟顾沉舟摆摆手说。
“嗯,”顾沉舟点点头,又问,“对外通讯修好了没有?”
“说是接成功了,还在调试里,书记和县长急的嘴上都起了几个燎泡。”杨况才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下,就往街道前头走去。
顾沉舟看了看周围,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话筒:
“现在是凌晨03:38分,对外通讯已经基本修复,政府的救援队很快就能赶到!各种物资以及医疗设备,也将陆续送来。现在,在天亮前的最后一刻,在部队来临的最后一刻——让我们鼓起最后的力量,坚持救援,坚持到政府的到来。”
“我知道挖掘的难度,我知道经历过一场地震,大家都非常疲惫非常恐慌,但是埋在地下的,是我们的同胞,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多流一滴汗,他们就少流一滴血;我们多抓紧一分钟,就很可能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
“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为埋在废墟中,苦苦挣扎的亲朋好友献上自己的一份力。你的一份力气,就是挽救他人生命的重重一笔……”
沙哑的声音在长街上回荡。
阴影中,贺海楼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顾沉舟身上,另一半的注意力,则不知不觉地落到一个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身上。
他们满面灰尘,气喘如牛,高高壮壮满脸横肉的男人也因为不停歇的往返而佝偻了肩背。
就像街道中间拿扩音器的人一样,嗓子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了,还在继续大声说话……
一位抬着担架的男人没注意撞到了贺海楼。
贺海楼退后了一步,没有说话,看着对方抬着担架匆匆离去。
同一时间,又有清理废墟的壮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在大声呼喊着让没事的人过去,又挖出了一位伤者。
贺海楼又看了顾沉舟一眼,看见刚刚讲完话的人直接走上前,和另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一人抬手一人抬脚,把伤者从废墟里抬了出来。
贺海楼轻轻地啧了一声,转身走到另一个废墟前,甩下外套,弯腰搭手,和前头的四五个人一起,用力去搬沉重的石头。
“一、二、三,用力!——”
“一、二、三,用力!——”
细细的雨丝一点一滴,从天空飘下来。
天终于亮了。
第一零七章:地震②
一整个早上,顾新军的手机就没有停过的。
青乡县受到地震的消息是在凌晨五点的时候传来的,最开头得到消息的是顾新军的新人秘书张蒿声。作为顾新军到地方之后新选上来的秘书,在还还没有摸清楚新领导的脾气的情况下,张蒿声可以说是凡事“不敢自专”,更何况他还知道顾新军的大儿子顾沉舟此刻就在青乡县里?一接到消息,立刻就打通了顾新军的私人手机,将事情说了一遍。
五点钟的手机铃声,顾新军和郑月琳先后被吵了起来,在听完张蒿声的电话后,顾新军半夜里出了一身冷汗,追问清楚地震情况和地震估计等级后,他也顾不上多说什么,立刻就往京城送了消息。
结果一到八点钟上班的时候,先是京城发来消息指示“全力救灾”,接着远在京城的顾老爷子后脚和他的岳父沈老爷子先后来了电话。顾老爷子还沉得住,先问地震的情况,后问顾沉舟的情况,但这个时候,顾新军自己也不知道顾沉舟的情况,怎么回答?只能实话实说,并告诉老爷子自己马上就要跟着紧急调集来的飞机直飞青乡县。
后面的沈老爷子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在顾新军重复了之前的回答之后,沈老在电话里直接说:
“新军,小舟是我唯一的外孙,我不管你们那边出了什么情况,这些都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副主任来身先士卒,你飞过去直接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政府的车子不好走,就坐沈家的飞机!我就一个女儿,她身体不好早早走了怪不得你,但是小舟要再出什么事——你往后也不用来见我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
顾新军一口气没吐出去,刚刚挂断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眉头微微一皱,正要接通,高跟鞋的声音就由远及近——郑月琳快步走进来对他说:“新军,飞机准备好了,马上就到这里。”
“那边需要的物资也准备好了没有?军区那边有没有消息回来?”顾新军连问个两个问题,一边跟着郑月琳向外走,一边接起电话:“贺书记……”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顾新军静静地听着。
一起往外走的郑月琳因为开头的那个“贺书记”朝顾新军看了一眼,等到顾新军说“我知道了,我会留意”并挂掉电话的时候,她问:“是贺南山的电话?他打电话来干什么?”
顾新军皱紧了眉头,神情里还有一丝疑惑:“贺南山说贺海楼和小舟在一起,让我过去的时候注意一下。”
郑月琳怔了怔,刚要说什么,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就从外头传来,些微的疑惑立刻被她抛开了,她啦了顾新军一把,说:“飞机到了!”
轰隆的螺旋桨声中,军绿色的飞机徐徐落地。
顾新军坐上飞机,旁边是先一步上了飞机的张蒿声,张蒿声拿出紧急准备好的各种资料,包括青乡县目前大体的受灾情况及地震情况,还有顾新军到达之后的演讲稿,一一交给对方:“书记,这是青乡县的受灾情况……”
顾新军摆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掏出手机再次拨了顾沉舟的号码,等着那句冷冰冰的“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
但这一次,短暂的等待之后,电子女音并没有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通话等待声。
顾新军心跳快了两拍,握着手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用力——
“喂?”粗粝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顾新军张了张嘴,一时竟然没能发出声音来。
还是电话那头的人反应过来,说:“爸爸?”
旁边的张蒿声耳尖地听到了这一句,连忙打手势示意飞行员暂缓升空。
呼——
似乎有重重的出气声在顾新军耳边响起来。顾新军顿了一会,说:“青乡县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地震很严重,埋了很多人。”顾沉舟连用了两个很字,“救援工作已经组织开了,但是没有大型的设备,一些垮塌的房屋没法处理,底下还埋着许多人等待救援……”
“救援已经过去了。”顾新军这时候插了一句。听电话听了这么一会,他才从这道严重沙哑的声音中听出一点点属于自己儿子的音色,“大概两三个小时就能到达,你的情况怎么样?”
“我很好,没有受伤。”顾沉舟说。
顾新军“嗯”了一声,没有按照沈老的话交代顾沉舟注意安全,而是说:“你们那边现在很乱,你先撑着,看哪里有问题,顶上去帮忙,撑过着两三个小时再说。”
“我知道,爸爸。”顾沉舟回答。
顾新军又问:“刚刚贺书记打电话过来,说贺海楼也在你那边?你有没有见到他,现在他怎么样了?”
“贺海楼……他在。他在废墟里……”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
顾新军心头跟着跳了一跳:“他被埋了?”
“搬石头。”电话那头跟着就传来了顾沉舟的回答,回答里还夹杂着一些笑声。
顾新军顿时骂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一辈子也就见贺泥猴一次两次啊……”顾沉舟说,“好了,爸爸,没事我就先挂了。”
“嗯。”顾新军说。这通电话进行到这里,他已经不是一次听见有人模模糊糊地在叫“小顾主任”了。
自己的儿子不用自己交代,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新军想道,在电话被挂断之前,他又说:“……注意安全,你爷爷和外公都很担心你。”
电话那边似乎传来了一声“好”的回答,接着电话就被切断了。
顾新军呼出一口气,示意飞机升空,又对还站在外边的郑月琳做了一个一切都好的手势,终于放松下来,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稍作休息。
“你刚刚叫谁泥猴呢?”
青乡县里,顾沉舟刚刚挂断电话,又搬了一块大石头、把底下的人救出来的贺海楼离开队伍,走到顾沉舟身旁,一边从临时找来的桌子上拿了一瓶水灌入喉咙,一边问。
“说的就是你。”顾沉舟关注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回答贺海楼的问题,“你不是在搬东西吗?耳朵这么灵光?”
贺海楼自得地哼了一声,将剩下半瓶水的矿泉水瓶递给顾沉舟,说:“搭个手,倒下来我洗洗手。”
顾沉舟伸手按住半个瓶口,将瓶子对着贺海楼满是黑灰的双手倾倒。
细细的水流从瓶口涓涓流下,贺海楼将双手放在水下搓洗,黑色的脏水流到地上,肌肤恢复本来的颜色,掌心和手指上的伤害,也跟着一道一道显示出来。
站在旁边的顾沉舟眉头一皱:那些被被石头尖利的边沿划出来的细小伤口就算了,在贺海楼双手的掌心中,居然有两道沿着掌纹撕裂的大伤口,不止持续地冒着血珠,还能透过撕裂的皮肤,看见底下的肌肉组织……
“等下,”顾沉舟说,从桌子上找到了碘酒和纱布,“我给你包扎一下。”
贺海楼靠着桌子无所事事地吹了声口哨:“累瘫了。”
“要不要拼个桌子给你休息?”顾沉舟说。
“说真的?”贺海楼问。
“当然是真的。”顾沉舟用棉花蘸着碘酒涂在贺海楼双手的伤口上,给对方的伤口消毒,又说,“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
贺海楼心道有点不科学了,顾沉舟这个一句话要绕三个弯的人,这一次跟他说话竟然自然而然地没有任何言外之意?他左右想了想,又看见顾沉舟在仔细地给他涂药水,说:“算了,为我一个人拼桌子什么的也太显眼了。”
顾沉舟一愣,心里立刻就浮起了和贺海楼几秒钟前同样的不科学的感觉:“你也会觉得太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