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沉默了有一会:“告诉你爸爸了没有?”
“爸爸可能在飞机上,我刚刚打了,电话关机。”
“你的想法是?”顾老爷子问。
“我觉得应该通知贺书记。”顾沉舟平静地说,“一码归一码,这个事情也瞒不住,不如早点告诉对方。”
“嗯,”顾老爷子轻轻‘嗯’了一声,“按你的想法做吧。”
“我知道了,爷爷……”顾沉舟说,挂掉电话之后,CT室的门也打开了,他和护士一起进去,把昏迷的贺海楼从机器上又搬到担架上。
操作仪器的医生看了一眼顾沉舟,说:“你们先把担架推出去,在外头挂吊瓶。告诉陈医生准备进行手术,你在这里等等,我把片子给你。”
顾沉舟看了一眼被推出去的贺海楼,问医生:“很严重吗?”
“这个我也不好说。”医生说。
“要等多久?”顾沉舟问。
“二十分钟。”医生回答。
顾沉舟点点头,走到外头的走廊上,靠着墙壁,深深吐出一口气。
贺海楼干什么冲上来?别是为了你吧。
你想太多了,他这次恐怕真的玩脱了。
但就算是玩脱了……
就算在白天,医院的走廊也显得特别昏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顾沉舟伸手扶起在地震中倒在地上的走廊座椅,坐了上去。
属于白日的光线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留下一片光亮的区域。
而深长的走廊里,黑暗与冰冷在肆意流动,像有一片无形的阻隔,挡在走廊的路口。
他微仰着头,面容拢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这一准备,就是整整两个小时的等待。
顾沉舟拿了CT片来到外头,将东西交给值班医生后,就等在临时搭起的救治区边。
临时搭建的救治区里头,供医生休息讨论的办公室也就是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根本不用多加注意,他就能够听见那边的医生讨论的每一个字。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来自周围伤患的问题由护士或者家属去打扰讨论中的医生。
而一旁的担架上,贺海楼脸上脑袋的伤口被清洗过了,手背也被扎了针在打点滴,唯一一点,就是对方始终昏迷着,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样了?”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询问。
顾沉舟抬头一看,卫祥锦吊着胳膊走上来了。
“你的手臂怎么样?”他问。
“骨科的医生说骨头裂缝了,要休养一两个月。”卫祥锦郁闷地说,看了担架上的贺海楼两眼,坐到顾沉舟的身旁,“贺海楼还没有醒过来?”
“一点反应都没有,里面在讨论手术方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顾沉舟说。
“你把贺海楼的事情告诉贺书记了没有?”卫祥锦问。
“告诉了。”顾沉舟说。
“贺书记的意思呢?”卫祥锦问。
“说马上过来……”顾沉舟说。
说道这里,两人面对面沉默一会。
“我想抽根烟。”卫祥锦有气无力地说。
“我也想……”顾沉舟说,“医院禁止吸烟,算了。这个时间了里面还没有讨论出方案……”
卫祥锦嗤笑了一声:“看来是你爸爸的名字太有用了。”
顾沉舟又看了贺海楼一眼,站起身向讨论中的医生走去。
卫祥锦等在一旁,看着顾沉舟跟那些医生说了一会话,医生就四下散开了。等顾沉舟再转回来的时候,他问道:“你让他们去干别的事情?”
顾沉舟微微点头:“这里还有这么多伤患,算了。我让我外公派了直升机过来,直接把贺海楼送京城动手术吧。其他不说,要是手术里这边再地震一下,冤都冤死了,他就真的做鬼都不放过我了。”
“你呢?”卫祥锦问。
“我当然呆在这里,至少得等前三天过完再说。”顾沉舟说。
地震工作最多也是最黄金的时间,就是前三天七十二个小时的救援了。
卫祥锦也没有再说什么。桌子旁的医生都离开了,这里除了一位留下来值班的医生外,就只有两三个护士还在一旁照顾贺海楼和周围好几十台担架。片刻后,他站起身说:“我去组织救援工作——你休息一下?”他看着顾沉舟脸上的疲惫,“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睡过吧?”
“一个晚上而已。”顾沉舟揉了一把脸,也站起来说,“我在这里看着贺海楼,也给这边的护士搭把手。”
“当一个有价值的螺丝钉,哪里需要你就进哪个螺丝孔。”卫祥锦笑道。
顾沉舟跟着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见嘈杂声从医院外头响起来。
卫祥锦也听见了,他侧头听了一会,又抓住一个从外边回来的人,经过他身旁的人询问:
“外面出了什么事?”
“省委顾书记从学校往医院这里走来了。”被卫祥锦抓住的人刚刚回答,医院里的广播就全院播放出顾新军的声音:
“乡亲们,这场大地震,让你们受苦了!……”
“顾伯伯来了。”卫祥锦回头对顾沉舟说,结果刚一转头,就看见顾沉舟挂断手机,同时对他说:
“直升机到了,随行的还有京城医院的脑科医生,我们现在上去接人。”
第一零九章:床前夜话
贺海楼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快速晃动,脑袋涨得发疼,他试图动一动身体,可是手脚都像被灌了铅一样难以抬起,他又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干干的,声音好像怎么也冲不出喉间关隘。
发生了什么事?
贺海楼有些茫然地想。他努力睁大唯一听自己使唤的眼睛看向四周,视线里,混杂在色块渐渐清晰起来,白色是天花板和吊灯,黑色是窗户外头的天空,灰色是伫立在床边的仪器……他费力地转了一下头,从左边转到右边,看清楚了刚刚在视线里模糊的黄黑混杂在一起的东西——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是顾沉舟。
像是脑海中紧闭的盒子插入了一根正确的钥匙,贺海楼立刻就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会躺在这里的原因:他在青乡县余震的时候,冲上去拉了顾沉舟和卫祥锦一把,结果被从天上砸下来的水泥柱挂到了脑袋!
这件事一想起来,贺海楼的心情瞬间就复杂起来了。
顾沉舟,卫祥锦;卫祥锦,顾沉舟……
垂眸想了一会,贺海楼奇怪顾沉舟见自己醒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抬眼再认真地朝顾沉舟坐着的位置看了看,才发现对方脑袋微垂下来,靠着椅子一点一点地,已经睡着了。
他愣了一下,又去看对方的衣服,发现对方的外套皱巴巴的,下摆上全是一点点灰色的泥点子,裤脚也深了一块,认真看地面,还能看见灰黄色的泥水痕迹。
对方没换衣服就过来了?说起来这是哪个医院,青乡县的县医院?……贺海楼又试图动了动手臂,这一回,手臂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移动了,他用力过头,手背敲到了床上的护栏,还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一旁的椅子上的顾沉舟立刻被惊醒了!
许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极度不安稳、似睡非睡的情况下,骤然被惊醒时那种如同心脏被手掌拽住的瞬间惊悸。
他先是茫然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接着又盯住贺海楼看了有一会,就在贺海楼觉得有点不对劲,都想开口的时候,顾沉舟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贺海楼?……你醒了?”
“不……”贺海楼先试了试嗓音,然后哑着声音跟顾沉舟贫了一句,“不是我醒了还是你醒了?说起来你确实也醒了。”
这一句贫嘴让顾沉舟真正找回了平常的冷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对方,而是先低下头,用手撑了一回脸,接着才红着眼睛抬起头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来杯水。”贺海楼说,又问,“我睡了一天了?外面怎么样?你熬了一整天没去休息?”
顾沉舟站起身,走到矮柜前,拿起水壶给贺海楼倒了一杯水。
对比刚刚清醒的时候,贺海楼这时候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了。他躺在床上看着顾沉舟的动作,发现对方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之后,提着水壶的手好像也有点发抖。他收回目光,心道这是熬了多久没有休息——还是外头又发生余震了?
“兹,兹!”
正想着事情,贺海楼感觉背后一震,整个人已经随着升降床上半部分的倾斜而半坐起来了。
顾沉舟看着角度差不多了,按下病床旁边的停止按钮,将水杯递到贺海楼唇边。
本来想用手接杯子的贺海楼一见对方的动作,立刻就收回了自己刚刚抬起的胳膊,转而微微低下头,咬着一次性纸杯的边沿喝了几口水。
顾沉舟的目光在贺海楼脸上打着转,从紧紧缠着头脸的纱布到贺海楼苍白起皮的嘴唇,他的手腕轻轻调节着上下,在贺海楼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调整出与对方的吞咽速度最相配的倾斜方式。
温度适宜的热水一流进喉咙,浑身上下的痛楚似乎都减轻了好几分,贺海楼几口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顾沉舟转身又倒了一杯,但一次,他直接将杯子递到贺海楼手边。
贺海楼遗憾地啧啧嘴,接过了拿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顾沉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刚刚在椅子上打了一会盹,现在整个人更疲惫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仿佛被东西碾过,从里到外泛着酸疼:“你睡了三天了。这里是京城医院——青乡县那边还好,我离开之前,都没有再发生余震。”
“你什么时候离开青乡县到这里的?”贺海楼抓住重点问。
“两个小时前。”顾沉舟说。
贺海楼纠结了一下,觉得要说满意他又不满意——他为了救顾沉舟和卫祥锦,脑袋都被砸破了,结果顾沉舟把他往京城一丢,照样留在青乡县救灾;但是要说不满意呢,不管怎么说,对方从青乡县回来的第一时刻,全身脏乱得没法忍受也没有先回家休息,而是跑到了他这里等他醒来……
“你几天没睡了?”贺海楼换了一个话题,决定不去思考自己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也就第一天晚上熬了一夜,其他时候照常休息。”顾沉舟说。部队进来之后,卫祥锦身上的任务多压力重,他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旁边打打下手,只是这两三天一直不怎么睡得着,所以精神才会特别差——这样的状态并不奇怪,青乡县里头大多数经历过地震的人,都没法在废墟上安稳地入睡。
贺海楼“嗯”了一声,靠着枕头看了一会天花板,突然说:“好饿。”
“饿?”顾沉舟抬抬眼。
贺海楼又仔细感觉了一下身体情况,“不饿,不过想吃东西。”
“什么东西?”
“泡椒鱼头,夫妻肺片,粉蒸牛肉,毛血旺。”贺海楼一边说一遍舔了舔嘴角,“或者海鲜也可以。”
顾沉舟在贺海楼说了第一个菜名的时候就移开目光,看着正对着他现在所在位置的窗户,片刻后凉凉说:“做梦吧,至少一周时间,你只有白粥或者白糖粥喝。”
贺海楼:“……”
顾沉舟也没有理会贺海楼,直接拿出电话拨通贺南山的号码,在接通之后对对方说:“贺书记,海楼已经醒来了。”
躺在床上的贺海楼一听见那个称呼,就朝顾沉舟所站的位置侧目。
“……好,我知道了,书记再见。”简单的两句话后,顾沉舟挂了电话。
贺海楼说:“你通知了贺书记?”
“嗯。”
贺海楼嘴唇抖了抖,勉强将那句“通知干什么”的话给吞了回去。
天花板上射出白光的吸顶灯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良好的隔音房间让这里一点没有医院病房大楼里惯常的吵闹声。
顾沉舟突然开口:“你冲上来干什么?”
这句话三天前卫祥锦就问过他,他有自己的想法,也给了卫祥锦一个回答;但三天后,他却忍不住再问刚刚醒过来的贺海楼一遍:你冲上来干什么?
贺海楼说:“你不知道?”他不等顾沉舟回答,又嗤笑一声,“要不是你在那里,我脑子有毛病冲上去。别人是爱屋及乌,我是爱情人救情敌,感动没?”
顾沉舟之前一直在注视着贺海楼的面孔,但这一刻,他的眼神飞快移开了。
不过这样的逃避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瞬,顾沉舟又把目光转回到贺海楼脸上:“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说的是贺海楼一直以来的明示暗示:我们玩玩吧。
“你不会?”贺海楼反问。
顾沉舟沉默了几秒钟,缓缓点头,一边说一边笑:“我会。”
贺海楼“哈”了一声,尽管这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洋洋自得起来:“怎么样?顾沉舟,我说过了,咱们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你说是不是——”他突然拖长了声音,不乏恶意地缠绵叫了一声顾沉舟的小名,“小舟~”
顾沉舟盯了贺海楼几秒钟,突然走到床边。
干什么,发火了?贺海楼微一纳闷,就看见顾沉舟的面孔迫近到他眼前,又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干裂的嘴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像蜻蜓那样地接触,柔柔地,软软地。
然后湿润微热的触感从他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的吮吸着,亲吻着,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寸嘴唇、每一道绽裂处,都被人仔细的含进嘴里,舔舐着、传递着身体的温度。
贺海楼迷糊了一下。
仿佛有一堆白色的云朵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身体边,脑海里,从四个方向悠悠然飘然,然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这个亲吻跟平常的亲吻不一样。
跟对方之前有过的几次亲吻也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呢?
没等贺海楼分辨出两者微妙的不同,云朵就越聚越多,一些托住他的脑袋,一些包裹他的四肢,还有一两朵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他胸膛上顽皮地弹跳着,咕咚翻了个身子。
贺海楼迷糊了好一会,感觉对方轻轻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巴,立刻地,对方的舌头灵巧地钻进他嘴里,划过他的牙关,上颚,又轻轻摸了摸他还平躺着的舌头——一切动作都不剧烈,就跟之前一样,像是最轻柔的安抚。
这个温和的亲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顾沉舟微微松开嘴唇,放开了吮在嘴里的对方柔韧的下唇。
两个人凑得很近,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又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流喷洒在皮肤上,有不同于寻常的搔痒。
我们继续玩,当然继续玩。
而且方式可以稍微换一换。
贺海楼,你可给了一个很不寻常的定金。
顾沉舟很快伸手在贺海楼枕边一按,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贺海楼愣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他神情古怪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说:“我先回去洗个澡,明天再过来。”
贺海楼“嗯”了一声,看见对方帮他放下床铺,又整理好被子,还将水壶提到床头边,放在他可以够得到的地方后,这才转身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