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残暴无道,方叫中原百姓恨之入骨。怎想今日看见的却只是慑人的精兵,并已经牢牢地握住了
洛阳城?相比之下,倒显得京城北军让人担忧;若有冲突,只怕京城军根本无法与并州军对抗。袁绍
袁术丁原这些人皆是庸才;如今却还有谁能制约董卓?
“董将军麾下将士当真精良,”他试探性地问道,“只是乱党如此猖狂,却不知董将军可有何损失?
死伤的将士,朝廷定要重赏。”
董卓沉声应道,“回陛下,臣军中伤亡百余人,若有朝廷抚恤自是上佳;臣先替他们谢陛下隆恩。只
是他们大多却不是被宦官乱党所害。臣入城之后便见袁校尉大肆捕杀无须之人,臣不得已挥兵阻止,
方有百余人被袁军误伤。陛下若能对借口清君侧而滥杀无辜之人有所惩戒,臣相信伤亡军士更感陛下
之公正仁德。”
诸葛亮心下更惊:董卓竟然已与袁绍短兵相接?再看城中景象,落了下风的绝不是董卓;而如今董卓
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显然有意一举击垮袁绍。董卓的动作却也太快,太快了些!他勉力定下心神,干
脆也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敢问董将军此次入京带来多少兵马,可否保东都平安?”
“臣统军一万东来,五千前军已入城中,五千后军三四日之后也该到了。”
诸葛亮微微蹙眉,心下更是疑惑。当初他曾听董卓之乱时在洛阳游学的大哥说过,董卓初入洛阳时也
不过三千兵士,为造声势深夜遣兵出城,次日再大张旗鼓地入城,方才叫二袁等人以为他兵多将广,
不敢肆动。如今董卓说有前后两军,便是要用这般障眼法震慑洛阳?他正欲开口,却突然听董卓说道
,“陛下,前面便是北宫,却要到何处议事?”
他静了片刻,然后扬眉道,“去南宫,崇德殿!”
“哦?”董卓似乎有些惊讶。
“不错,崇德殿,”他又重复了一遍。
董卓沉默了,只是驱车向前。马车穿过北宫,由南宫的玄武门而入,一路南下,又穿过几座门,绕过
几座宫殿,终于来到了洛阳皇城中心的崇德殿。这里是群臣朝贺议政的地方,可容万人。马车在玉阶
前停下了。夜空中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都散了,清冷的月光将殿顶的灰瓦照得仿佛黑玉一般冷润,让
崇德正殿更显威严。
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侧,弘涎弥光。大汉体天,承以德阳。崇弘高丽,包受万方。内宗朝贡
,外示遐方——就算大汉江山风雨飘摇,四百年王朝余威尚在,让人不由自主地敬佩和畏惧。
诸葛亮下了车,拉过刘协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拾阶而上,一路走到大殿门口。推开硕大的木门,只
见殿中黑漆漆的,更是死一般的空旷沉寂。刘协靠近了些,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小声说道,“皇兄
,我们当真要进去?我怕……”
“莫怕,”诸葛亮安慰他道,然后转身问跟在身后的董卓,“董将军可有火折?”
董卓在袖子里摸索了片刻,当真摸出了一个火折子,递到他手中。他吹燃火折,然后一手拉着刘协,
一手高举火折,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步入崇德大殿。虽然宫中大乱,但崇德殿似乎未遭洗劫,大殿中的
烛台灯架俱在。他一路走过,点燃一盏盏油灯,崇德殿便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待他终于走到殿首
,却不由在御座前怔怔站了片刻。
他很想让刘协坐在那里,自己站到一旁去——可是九岁的刘协如今只是陈留王罢了。
于是他让刘协坐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安慰地捏了捏刘协的小手,然后转过身去,缓缓坐下,在那镶金
嵌玉的御座上。
董卓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了,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而他却是注意到:董卓脱了靴子,解了佩
剑,站在右首的灯架边,远离三公的位置。
他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董卓还不敢公然不敬。
文武百官正陆陆续续地跟进殿来,终于叫这方才还空荡荡的崇德大殿渐渐有了生气。待所有人都走进
殿中,董卓突然一撩战袍,跪了下来,叩首致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高声呼道。
04.交锋
山呼万岁之声在大殿里回荡,惊得灯火忽明忽暗。御座上的诸葛亮将少年人的小手握得更紧。这一声
突如其来的呼号猛地让他回到了章武元年的成都;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封禅台高耸,他的主公安然立
于台上,绣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在秋日的风中微微摆动。那一刻谁能不信汉祚将继,再创盛世?可是当
老皇帝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觉,十二旈后的面容虽是志得意满,却也暗隐一丝忧虑。大礼毕后
,老皇帝曾私下里对他叹道,“孔明啊,朕一生征伐,若说没有这点野心,莫说是你,朕自己也不信
。可如今当真走到这一步了,朕却又忍不住想:连我这般织席贩履之徒也能临朝称帝,可见这大汉,
早已不知是哪般的大汉了。空留最后一口气吊着罢了。”
他的主公很少说如此沮丧的话语,但那个时候主公当真老了。近四十年的奔波,不说主公自身的事业
如何起伏,大汉却是毫无疑问地一直在向土崩瓦解的深渊滑落,拉也拉不住。即使当真能中兴,所谓
的中兴却也只是在废墟上,凭着胸中越来越少的关于盛世光华的回忆,再起一座高楼。
诸葛亮低头看依然跪在堂下的董卓,目光愈发锐利起来。董卓越是恪守臣轨,他却越是警惕和愤慨;
一个仍然恭敬的董卓,更让他对日后的君不君臣不臣痛彻心腑。
“诸位请起,”他说。待大殿上一众臣子站起身来,他也不再拖延,直截了当地问道,“何大将军麾
下诸将可在殿上?诸位之中可有人知晓何大将军之弟是否安好,部曲又如何?”大殿里安静了片刻,
一时无人答话。“袁校尉?”他又是问道,“袁校尉乃何大将军亲信,可知何将军副将何在,能否引
来一见?”他说这话,其实便是想趁着董卓刚进洛阳未及收编军队,先将何进的部曲交与袁绍。
不想侧目瞟了董卓一眼,然后不无怨气地说道,“回陛下,何大将军副将吴匡怀疑大将军之弟与宦官
苟同一气,已将他杀了。待董将军入得城中,便立即遣人将吴将军找去;臣不知他们谈论何事,只知
道随后吴将军便带着何大将军所统京城北军随董将军去了。臣也不知吴将军现在何处。”
诸葛亮心下大震。想不到董卓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拉拢吴匡,收编何进部曲!他本想凭着自己过来人
所知,或许能有一两分优势,怎知这董卓竟好似未卜先知一般,步步抢先在前!他勉力压下心中震动
,缓缓呼了一口气。
“吴将军现下何在?”他望着董卓的方向问道。
董卓恭敬一礼,答道,“回陛下,臣已遣吴将军出城。”
“为何遣他出城?”
“当时吴将军一意入禁宫为何大将军报仇,军中情绪高涨;臣唯恐他当真率军入禁宫,惊了圣驾,又
恐大军扰了洛阳城中百姓,方才让他出城。如今吴将军大部驻扎城外,由臣弟暂管;吴将军本人,臣
遣他率千人西去接应并州后军了。”
此话一出,大殿里更是安静,简直比方才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时更为死寂。堂上众人也看见年轻
的皇帝变了脸色,眉梢嘴角凝着和那张稚嫩脸庞极其不符的肃杀威严。安静了许久,少年天子却只是
轻描淡写地说道,“罢了,既如此……可有尚书台官员在此?”
听皇帝这般询问,有一人踏出队列,站在御座前礼道,“陛下,臣卢植在此。”
卢植?诸葛亮不禁为之一振,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这容颜雄伟的长者,他的主公的恩师。看见这传说
中唯一敢反驳董卓的忠烈之士站在自己身前,他顿觉安慰,便朝卢植微微一笑,说道,“要烦卢尚书
补一道诏书了。如今吴将军既已出城,便请尚书台补一道诏书,明言遣其大部驻扎城外,与董将军之
弟并列,再嘱吴将军亲自侯迎并州军。”董卓势大,他不能直言质问;但就这般放任吴匡与其兵马尽
归董卓所有,这却也是断然不能的。眼下他只能假作不在意地补诏书一道,委婉点明董卓违制的事实
,再明言宣告吴匡兵马并不属董卓。
卢植抬起头来,先是显得疑惑,然后便皱起了眉头,尽管他仍是颔首应下了。“臣领旨,”卢植说,
“陛下,董将军违制调兵,确为大过,但望陛下思及今日之乱,莫要苛责……”
卢植竟为董卓言语?诸葛亮还未及思考此事,那边董卓也是站了过来。他躬腰深深一礼,然后直起身
来,平静地说道,“陛下,今日洛阳城中实在太过混乱,臣方才遣吴将军出城。吴将军所统兵马本非
禁军;臣遣其出城而已,亦算不上调军。便如卢尚书所言,此乃一时之计而已,望陛下担待。”
董卓那两三句话,已是将“违制”推托干净了,更是提醒满朝文武他勒兵勤王、救驾于野的事实;不
卑不亢,言语老练,虽叫人不满他的气焰,却是不易反驳。诸葛亮默然看着他,一时不语,心下念头
却是转得飞快。静了片刻,诸葛亮又道,“董将军忠心耿耿,擅自调兵不过一时之计,朕自理会得。
待过了十天半个月,待董将军的后军到了,朕当亲自去见吴将军和众位将士,安抚军心,再思量如何
安置吴将军的兵马。”
少年天子的言语但是坚决,不容置疑地说明了吴匡军的归属待议,甚至未曾给董卓一丝反驳的余地。
当然,小皇帝未必就能指挥得动吴匡的大军,但至少在名器之争上,董卓是彻底输了;汉室虽衰,却
终究是延续了近四百年的法理,常规,天命。董卓沉默地望向御座上的天子,一双剑一般的浓眉拧成
了死结,神色不悦。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在哪里。
尽管开始另议他事,但诸葛亮的眼角余光一直未曾远离董卓。这个董卓似乎和传说中穷凶极恶的乱臣
贼子相去甚远;这个董卓不卑不亢,冷静而老辣,言语间进退自如,游刃有余。若说他有几分贤臣良
将风骨倒也不为过。可惜,但只要西凉铁骑依旧牢牢扼着洛阳城的咽喉,董卓便仍然是董卓。
05.荀公达
剩下的不过都是可有可无的场面话了。
诸葛亮又是和颜悦色地与群臣说了几句,便让众人散去,还特意宣布三日之后再行朝会。百官已是一
一散去,董卓却只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最后大殿里只剩下董卓和他的数十西凉兵士,还有几名拖
拖拉拉观望董卓的官员。诸葛亮忍无可忍地蹙起眉头,却又不得不压下所有怒火,不动声色地问道,
“董将军怎还在此处站着?难道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只是方才众卿尚在,将军为何不曾言语?”
董卓挑了挑眉头,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陛下,四更天的,陛下总不能走回北宫去,是
也不是?臣本是想等百官散去后驾车送陛下回太后宫中,但若陛下不愿,臣可派人去寻少府官员来。
”
那剑眉微挑的模样,那温厚柔和的声音,怎得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诸葛亮突然便觉胸中一痛。但只
那一瞬间,胸中痛楚便散去了;他凝了凝神,轻声说道,“多谢董将军好意,只是将军的人马今日方
才入京,怕是不识得少府中人。”他四下望了望,见有一员宦官站在大殿门口,便唤他近前问道,“
你可知眼下可还有少府郎官尚在宫中,在宫中何处?”
那小宦官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应道,“知,知道;荀侍郎尚,尚在。”
“你这便去请荀侍郎来见,”诸葛亮令道。待那宦官急急出了殿,他这才又对董卓笑道,“董将军便
陪朕说几句话,待荀侍郎赶到罢了。”
董卓却又是不说话了,脸色更是阴郁。看他神情,大约是不满天子竟对招少府官员前来这般细微小事
也如此纠结,片刻不忘规制。诸葛亮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十四岁的刘辩还能有什么?一无兵马,
二无钱粮,三无可信可用之人;除了大汉王朝的规制,他一无所有。于是如今他定不能懈怠,再细微
的小事也不可置于典章之外。否则待到律法空置,事由权臣的时候,便是荀攸、陈群这般端方君子也
不会再执着于汉室名器。
少府官员终于赶到的时候大殿里已差不多空了,就只剩下董卓和十数兵士。那名官员在殿门口解剑除
靴,又在门前行了大礼,这才缓缓步入。尽管大殿内空荡荡显得几分压抑,又无人通报官员姓名,但
那人似乎也不以为意,一路走到殿首,又一次拜倒在御座前。“卿无须多礼,快快请起,”诸葛亮忙
道。
那人终于站直了,这才让人发觉他身长几近八尺,修美仿佛一杆绿竹;他面如冠玉,眉目英隽,一双
眼睛沉静如水,却在平和着隐隐透出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仿佛一柄收于剑鞘中的绝世宝剑。
诸葛亮只觉心跳突然顿了一拍。
“陛下,”那人合手礼道,“臣乃少府属官黄门侍郎颍阴荀攸。”
诸葛亮缓缓站起身来,目不转睛望着面前的黄门侍郎,忍不住低声呼道,“先生!”
这便是他方才念及的端方君子:魏尚书令,曹孟德的谋主,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前后左右皆其谋也
,二十载无毫毛可非的——荀攸,荀公达。
他们似乎应该算敌人,但究竟从未正面对战,于是在他心目中荀公达便只是良师益友而已。他至今都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襄阳,刚满十五岁的自己曾经忐忑不安地站在这位大士的家门外,几次想要叩门
却又唯恐太过唐突。最后是大士自己拉开了柴门,对他说道,“你可站了太久;来,也别急着行礼,
入内便是。”
相识后还不足一年半,荀攸便离开襄阳北上,从此再未见过,但这一年半间随荀攸所学种种已是让他
受益无穷。如今乍见故人,他惊喜之余更觉欣慰。他很清楚荀攸的谋略胆志,连鲜有人知的刺董之事
他也曾听荀攸说过;而黄门侍郎的官职虽不大,却是帝王近侍,更可直通尚书台。有荀攸相伴左右,
就仿佛多了柄利剑在手。
“陛下?”
他突然听见荀攸开口,声音中好些不解。他牵过已经快在御座前睡着了的刘协,几步走到荀攸面前。
“有劳荀卿驾车送朕与陈留王归寝宫。朕知道这本不是荀侍郎的本职;只是宫中混乱,少府官员一时
也寻不着,还请荀卿担待,”他说,顿了一顿又是问道,“董将军可是要送朕一程?其实也不必了。
董将军奔波多日,也当早些休息。”
董卓躬身行礼告辞,这便离去。荀攸目不斜视,眼神中却能看出一分若有所思。待董卓终于走出大殿
荀攸这才轻声应道,“是,陛下;还请陛下请随臣出殿。”
待马车向北行了半刻钟,他突然说道,“荀卿,夜色已深,永乐宫也是太远,朕不回太后宫中,便在
南宫中寻一住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