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管 上——河汉

明明，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不是吗？

虽然，陶野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依赖起了这个无赖。

他想起上次自己跟陶睿的对话——

陶睿说，那个小城管，挺有意思的。

他问，怎么有意思了？

陶睿想了几秒说，他有些暖，又不是很烦，很舒服。

陶睿的这句言语表述很奇怪，可是他听懂了。他们是孪生兄弟，有些东西心有灵犀。哥哥的那种感受，他也有。

夏未来这个人，对他们关怀却不造作，对他们放任却不冷漠。跟这个人相处很舒服很纯粹，不用想那么多利益纷争，他们可以放心地放一点信任在他身上，悄悄地依赖他。

挺有意思的。

从那天起，每逢周六周日，人们时常能看见一个猥琐的人躲在小街巷里卖盗版碟，认识他的人会惊讶地问：“夏无赖，你身为城管还敢做这事？”

那人会说：“嗯？你认错人了吧……哎，这张碟子很不错，你要不要看看？”

几个星期以后，夏未来把两千块钱压在了陶睿常用的那只咖啡杯下，装钱的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下次别再干这种事了，你们两个混蛋！

第15章

郑东最近心神不宁。

他突然开始打扫房间，把垃圾全都清理干净，铲除了那些在他床底下繁衍生息的担子菌们，并且天天都拖地，这让夏未来惊讶不已。

夏未来问：“阿东，你生病了吗？”

郑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丢下拖把，握住夏未来的手郑重地说：“未来，我觉得我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了。”

夏未来欣喜若狂：“是的！你生存的意义就是打扫房间！阿东，你终于长大了！”

郑东目光炯炯：“不是这样的，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我应该挑起一个家庭了。”

夏未来顿了两秒，鄙视地：“怎么？做的时候没带套，惹祸了？”

郑东，神情复杂地：“知我者，未来也。”

这事可大可小，如果郑东只是跟那个小彤玩玩就不算什么，贴点钱打掉就好了，但问题就在于，郑东这次似乎真的是来真的了，具体症状表现为：焦虑，婆婆妈妈，偶尔傻笑，情绪不稳定，时常精神不集中，莫名紧张，失眠，食不知味，甚至呕吐……夏未来说：“我看是你怀了吧，怎么反应比人家孕妇还大！”

经过慎重考虑，他们两个人准备召开第二届舍友代表大会。

第一届是在他们刚搬过来的时候开的，那一次制定了《关于501室可用面积划分及房屋内各项物品使用权利的分配法（草案）》，确立了“三个不准”重要思想（不准侵犯对方隐私，不准在室内饲养人类以外的生物，不准随便带情人回家办事）。多亏了这些政策，他们合租这三年来风平浪静，GDP和幸福指数不断增长……而现在，为了适应突发的情况变化，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合租的各项事宜。

“今晚八点半，501客厅，郑东和夏未来，召开第二届舍友代表大会。”夏未来宣读。

啪啪啪啪——郑东有节奏地鼓掌。

晚上八点二十九分，夏未来和郑东端坐茶几边，旁边的沙发上还坐着两个无关群众——陶家二兄弟。

夏未来抚额：“你们怎么来了？”

陶野拿着电视遥控器说：“家里有线电视欠费停用了。”

陶睿端着他的专用咖啡杯说：“喝咖啡。”

郑东看了看手表：“未来，准时开会吧，我们快点谈，我还要给小彤和宝宝打电话呢。”

陶野疑惑道：“什么宝宝？”

郑东娇羞了：“那个……那个……就是我的那个……”

陶野了然地点头：“哦，没带套是吧。”

夏未来给陶野竖了一个大拇指，陶野给郑东竖了一个中指，陶睿抿了一口咖啡，淡定地递给郑东一张名片，上面是一家性保健用品店的联系方式，背面写着“代批发安全套”。郑东内牛满面，现在的孩子真是……知道得太多了。

会议开始。

郑东表示，他已经决定要跟小彤结婚，所以夏未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同意让小彤搬进501，要么他自己搬出去。

夏未来表示，郑东没有权利让他搬出去，因为这房子是他妈妈的大姑的儿媳妇的堂哥租给他们的，由于这层亲戚关系，他对这房子保留最终解释权。

郑东考虑之后认为他这个说法有道理，于是向夏未来申请三人合租条例，理由是身为准父亲，他有义务照顾孩子和孩子他妈。

夏未来说：“郑东你他妈忒不厚道，天天瞅着你们小两口卿卿我我，你这不是存心让我长针眼么！”

郑东摆事实讲道理：“未来，帮帮哥吧，这年头新房子太贵，哥我就算贷款也还差几万，像501这样的廉租房也不好找，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啊。”

夏未来很坚决：“那也不行，到时候我作为一个电灯泡太尴尬了。”

郑东眼见议案通不过，急了：“你不要逼我！”

夏未来不理他。

郑东哼哼两声说：“夏未来，还记得玄武湖畔的175Club条约吗？”

夏未来猛地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对，我要提出‘为爱而战’的申请，并调用该条约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郑东绽放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天呐，你居然还记得！”夏未来眼角抽搐。

“那是当然，”郑东冲他眨了眨眼，“我身为队长怎么可能忘记，而且我相信，就算其他人都忘了，你也会记得，你一定会遵守。”

陶野听了半天，瞅着夏未来纠结的神色，忍不住插嘴问：“那是什么条约？”

郑东开口：“如果175Club的任何一个成员提出‘为爱而战’的申请，在不违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前提下，受理申请的人必须无条件同意申请人提出的要求。但是这个申请一生只能使用一次，并且申请人必须承担受理申请的人一年内施与的任意惩罚，以示公平。”

陶野瞠目结舌：“什么‘为爱而战’？真他妈复杂，话说回来谁会理这么个东西？”

郑东告诉他：“别人理不理我不敢保证，但是夏未来一定会理。”

“为什么？”

陶野的这句为什么问出来后，屋子里忽然安静了。半晌，夏未来夺过陶睿手里的咖啡杯，不理会陶睿挑起的眉峰，将里面剩下的热咖啡全部喝干。

速溶的拿铁从他的舌苔滑进喉咙，酸的味道，醇的味道，苦的味道，最后被一阵浓郁的牛奶味道取代，他有些诧异陶睿为什么会钟爱拿铁，这种更偏向牛奶味道的咖啡，跟他黑社会老大接班人的气场一点都不搭。

喝完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咂咂嘴对陶睿说：“挺好喝的。”

陶睿皱着眉看看咖啡杯，又看了看夏未来：“回答陶野，还有，洗杯子。”

夏未来内牛满面，他想岔开话题来着，没想到撞上了个最不容易被忽悠的家伙，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回答陶野的问题说：“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曾经受理过一个这样的申请，印象很深，所以……既然我记得这个条例，我就必须遵守。”

说完他迎上郑东期盼的目光：“考虑到我们现在的情况，我有一个办法，麻烦了点，但是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你所谓‘为爱而战’的要求。”

郑东眼睛一亮：“快说！”

“我去跟501和601的房东打声招呼，你和你老婆去601过你们的甜蜜生活，房租是邵老爷子一开始定的1600，你们小两口自己搞定。”然后他转向正要说话的陶野，截住他的话头说，“你们两兄弟从楼上搬下来，房租仍然跟住在楼上一样，每月600，其他的我来承担。你们可以选择住或不住，但是没有发表反对意见的权利，因为这地方我说了算。”

有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所有人无法言语。他们被夏未来那一瞬间的神态震慑住了，就好像……怎么说呢，好像夏未来站在一个高处对他们发号施令，没有多么激烈的言辞，可就是有一种威严，能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服从。

……

事情就这么定了，从下个月开始实行。

那天晚上陶野凑完热闹回601的时候，说出了心中的疑窦：“陶睿，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夏未来很奇怪？我是眼花了还是神经错乱了，怎么觉得这小城管特有当领导的范儿？”

陶睿没说话。陶野也没有在意，对于哥哥的沉默他早已经习惯了，他只当陶睿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他不知道的是，陶睿当时的心理活动很复杂：

手底下的小弟送来的调查结果可信度还是很高的，这个夏未来，本是个前程似锦的风云人物，他有能力，有手腕，有机遇，偏偏阴差阳错地沦为一介城管。

是什么东西，可以颠覆这样一个人的未来？又是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个豁达的人用咖啡去遮掩满眼的苦涩？明明是香甜的拿铁，却好像在喝全世界最苦的毒药。

夏未来清洗着陶睿的咖啡杯，抬眼看见厨房窗外深蓝色的夜空。他笑笑说：“郑东，你这招真的太毒辣了，兄弟我甘拜下风。”

斜靠在推拉门上的郑东摸了摸鼻子：“未来，你就原谅哥们一次吧，我这是迫不得已啊。”

“没关系。”夏未来把洗好的杯子放进消毒柜，“我能理解你，就像我当初能理解他一样。”

郑东长叹了一口气：“苏宇他……也是被逼的。”

“是啊，他是被逼的。”夏未来喃喃，忽然他转过身，直直地看着郑东，说道，“阿东，你大概不知道，他留给我的最难忘的回忆，不是导致我和我父亲决裂，而是他在我面前语重心长地提出那个申请。”

夏未来不想泄露太多情绪，他抬手遮住了双眼，嘲笑着说：“他怎么做到的呢？怎么做到的呢……向我提出申请，求我放过他，求我还给他一个灿烂的未来？……阿东，你说，这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冷的笑话？”

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郑东懂得夏未来的痛苦，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无从说起。最后他也只能叹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你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夏未来沉默，慢慢平静了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恢复成一脸无赖相说：“阿东你放心吧，对他我下不了手，只一次性给了他十二巴掌，算是一年十二个月的惩罚，但是对你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哼哼哼，这一年你等着瞧吧。”

郑东打了一个哆嗦，干笑两声回了自己房间。

深夜，夏未来收到短信，发件人是一墙之隔的猥琐医生。

——未来，你给他的惩罚远不止那十二个巴掌。

——惊！你怎么知道我还在他的矿泉水瓶里放了芥末粉？我明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_—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比他更残忍，真的，你的任性，惩罚了他整整一辈子。

夏未来没有回复，他安心地见周公去了。因为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从来没有后悔的余地。一步一步，即使重来，结果也还会是这样。

第16章

那天夏未来下班晃悠回家，在门口看见几个搬着大箱子的陌生人，先是一惊，还以为有人来抄家，接着看见抱着双臂倚在门上的陶睿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换租的日子。

几个小弟围着陶睿，陶睿随意给个指示，他们指哪打哪。几大箱的东西很快在屋子里摆放整齐，就连原本属于郑东的那间杂乱的房间也被利落地收拾干净。夏未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陶睿，总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像黑道老大。于是他走上前去，指指自己开玩笑地说：“大哥，这个放在哪儿？”

陶睿抬眼，居然当真仔细瞅了瞅，离得近了，夏未来甚至能看清他卷翘的睫毛。看不出情绪的眼瞳在阴影中敛着，这样的神情让人不由生畏，可也同样惹人探究，夏未来一直就很好奇，陶睿有情绪波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似乎是审度好了眼前这个物件的“价值”，陶睿说：“放浴室。”

夏未来很不满：“为什么？”

陶睿拎起他的袖子，指着上面的油渍和黄泥，眼梢轻挑，意思是“你说呢？”夏未来很无奈，抽回袖子悻悻地准备回自己房间换衣服，忽然被陶睿拉了回来，猝不及防，一根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夏未来一阵愣神，本能地向后让了让，结果一头磕在门框上，疼得他捂着头直跳脚。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夏未来没好气地抱怨：“好端端的拉我干嘛？”

“你刚在外面吃了什么？”陶睿不答反问。

“嗯？”夏未来有点懵。

“呐，这个是番茄酱裹麦辣鸡翅的碎屑吧。”陶睿向他展示刚刚从他脸颊上刮下来的一小片残留物。

“……”夏未来难得有点不大好意思，合着这陶家两兄弟都是名侦探？“我发奖金了不行啊？我喜欢吃不行啊？我难得吃一回，你管得着么你。”

陶睿不理他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下次带点回来。”

夏未来下意识地回答“哦”，完了才发现，这对话场景怎么那么像刘队给他下指示。

——夏小子明天带个蒸饭给我。

——喳。

类似这样。

屋子里悉悉索索忙活了好久才消停，夜色已深，陶野这时候才回到家。准确地说，他是回到了601，习惯性地。

今天他一个同学过生日，在外面的小饭馆喝了不少啤酒，酒气熏得他有点晕。踏着懒散的步子走到601门口，拿钥匙开门，丢下包，进卫生间解手……

“啊！色狼！滚出去！滚出去！啊！阿东快来看！我逮到一个小色狼！”

“小彤！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嗯？陶野你小子偷看我老婆洗澡？你不想活了！”

“我靠搞毛啊，什么情况？郑东你怎么在这儿？陶睿呢？”

……

楼上乒乒乓乓的声音折腾了好一会儿，夏未来忙着玩电脑不为所动，陶睿忙着做生意不为所动，直到陶野砰地一声掼了上边的门，怒吼道：“什么色狼！你才色狼！你全家都色狼！”

郑东也吼：“你个小兔崽子！我明天就换锁！换锁！”

咚咚咚的下楼声传来，夏未来适时地打开了门，挂着城管的职业微笑说：“欢迎回来。”

因为刚才的争吵，陶野满脸通红，犹在喘气，眼里的水光不知是给气的还是酒劲上头给冲的。夏未来拍拍他的肩，憋着笑说：“酒后乱性而已，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别放心上。”

“谁他妈乱性了！我不是有意的！”陶野辩解。

“行了，别害羞了，洗洗睡吧。”夏未来安慰。

“我……”陶野被气到无言，干脆甩开夏未来，直冲进浴室洗澡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很多，酒劲也下去了，边拿毛巾擦着头发边百无聊赖地走到夏未来身后看他在做什么。大致瞄了眼，似乎是上次从他那儿买的动漫碟，画面上有一个腰还没大腿粗的青年在对着底下的军队和大型机器人发号施令，他的一只眼冒着紫光，里面还有个奇怪形状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