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管 上——河汉

睫毛上的汗珠颤动着落下，刚好跌在夏未来的手指上，抹开溅成四瓣的水滴，夏未来觉得自己心里也是一颤。

陶睿，这个孩子的倔强已经到了难以理喻的地步。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什么东西都想一个人扛着，到底是何苦呢。

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愿让别人了解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不愿让别人给他担责任替罪过，也不愿麻烦别人帮他垫付医药费——这样一个人，该说他太过坚强，还是太过固执。

面对陶睿，夏未来不由头疼，一个陶野那样的小无赖就够他烦的了，现在又多了个小闷骚，这日子，还真是丰富又多彩。

朦胧中，陶睿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上。那只手传达着那人平稳的呼吸，还有一声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让他感觉有些暖，很安心。

他下意识握住了那只手的手腕，竟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梦境里有一个贪得无厌的海盗，越争取，越贪心。

第18章

济世医院。

郑东说：“未来，今天不是我当班，我在家里陪老婆呢，你非要叫我来，这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儿啊。”

夏未来说：“你是我哥们儿，我比较放心你。”

郑东很感动。

夏未来又说：“根据175Club的惩罚条例，这一年内你必须随叫随到，不能有半句怨言。你等着吧，有这两个小兔崽子在，我保证你没有好日子过。”

郑东内牛满面。

虽然郑东这个猥琐医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但是有他在一旁伺候着挂号缴费什么的，夏未来乐得轻松。郑东楼上楼下忙着，总算摆平了那些繁琐的手续，陶睿经医生诊断为轻度内出血，不算特别严重，养养就好。于是悠闲的夏未来倒了杯水，坐在陪护椅上发呆。

陶野看看熟睡的哥哥，又看看淡定的夏未来：“你要在这儿陪他？”

“是啊，有什么问题？”

陶野想了想：“倒是没多大问题，我就觉得这是我哥，我该尽一下陪他的义务。”

夏未来冲他挥挥手：“你明天不是还有课么，最好早点回去休息。我请了工伤的假，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照顾一下他不费什么事，而且，我有点事要问问他。”

一日不见，看到这两人都挂了彩，陶野实在忍不住要问：“我哥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们俩这次怎么撞上了？”

夏未来耸耸肩：“哼哼，我就是要搞清楚这事。我也觉得很奇怪，敢跟城管叫板的，不是城管老婆就是脑袋让门挤了，你哥平时看着挺正常一人，按理说不会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犯错误啊。”

陶野听这话觉得有点别扭，正想着反驳的话，这时候郑东拎着一大摞便当进门来：“有鸡腿饭大排饭牛肉饭和叉烧饭，你们要哪一个自己挑。”

夏未来满意地拍拍郑东的肩膀：“辛苦了，这几天的伙食你就这样包办了吧。”郑东恭敬地说“喳”。

把三个便当盒分了，还剩一份叉烧饭。目前陶睿只能吃流食，夏未来想了想，把便当递给了隔壁床位的大爷：“大爷，您吃不？”

那大爷闻着味儿就馋了，谢了声接过去就开始呼啦啦地吃。边吃边聊着，病房里其乐融融，就那花钱的郑东脸比炭黑。他悄悄对夏未来说：“拿我的钱做顺水人情，合着你就楸着我宰了是吧！”

夏未来吐了鸡骨头，特大爷地说：“宰的就是你，现在你在我跟前就是一孙子。”

郑东抹了把辛酸泪，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惹谁也不能惹这个无赖，整个一小人得志的嘴脸，能把他剥削得连骨头都不剩。

吃完饭陶野墨迹了好一会儿。

他先问夏未来要不要带个毯子过来夜里挺冷的，夏未来说不要；他又问夏未来吃不吃夜宵他给买一份，夏未来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不要；最后陶野说家里没人他一个人待着会害怕，夏未来面部抽搐几下，一脚把他踹出了门：“见过啰嗦的没见过你这么啰嗦的！怕你妈个头啊！老实点回去！”

陶野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见鬼了，我他妈到底在担心什么？”回去的路上陶野扪心自问，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是想留在这里守着哥哥呢，还是守着夏未来。放着这两个人独处，他原本就有点别扭的心情更加别扭了。

隔壁床位的大爷姓卫，年逾古稀，身患痛风，腿脚不大利索，他老伴不在的时候夏未来会给他搭把手，倒个茶削个水果什么的。卫大爷是个话痨，有事没事喜欢撩拨病友说话，不巧他的病友偏偏是极其不爱说话的陶睿，可把他郁闷坏了。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卫大爷就看明白了，躺床上那个青年虽说面相漂亮，但是只可远观，要想跟他套近乎几乎是不可能，自己说上四五十句他能回一个“嗯”就是很给面子的了。而他的“表哥”夏未来就不同了，跟他天南地北地扯淡，说一句“天气不错”能给扯到“朝鲜核武器问题”上去，实乃消磨时间、亵玩解闷的完美聊友。

闲聊中卫大爷问起陶睿是怎么受的伤，夏未来说他是跌的，陶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卫大爷没有再追问，但是夏未来趁着这个机会悄声问他：“你说你好端端地怎么干起收保护费的事来了，诚心和我们城管队过不去啊？”

陶睿别过头去摆弄手机，好像不太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夏未来不屈不挠：“你别想逃避问题，怎么说我也算救了你，那天的事要真的闹大了你可就又要进去了！”

见陶睿仍然不搭理他，夏未来有点无奈：“你是缺钱缺到什么地步了？我让你们交的房租也就是正常的三分之一而已，有那么困难吗？”

这回陶睿终于有反应了，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缺钱。”

“那你那天在那就是为了耍酷？想过过当黑道老大的瘾？”这话夏未来自己都不大相信，他知道陶睿不是这样的人，不会特意显摆什么，他这么问只是想逼陶睿说实话。

长达半个多小时的软磨硬泡之后，陶睿终于被他烦得受不了了，开口道：“最近开发区那边很乱，大家都想趁乱捞钱，以至于到处有人打架闹事，甚至差点出人命。那天我去找的那些摊贩也不是什么正经家伙，他们前两天伤了我的弟兄占了我的地方。我不是去收保护费，我是在帮我的人讨回公道。”

“……”夏未来哑口无言。

这么听来，他怎么感觉他们城管根本就没法插手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理论上讲陶睿他们在开发区的矛盾出发点就是违法的，争来争去无论怎么争也都是违法的，而城管迫于人力的缺乏和舆论的压力，又不可能把他们全都抓了，所以……这世道，难道真的只能靠黑吃黑来维持秩序了吗？

“开发区？”忽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夏未来和陶睿同时看向声源——卫大爷。

夏未来囧然：“卫大爷，您不会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吧？”

卫大爷斥道：“什么偷听！我们两个病床就隔了张帘子，我倒是想睡觉啊，可你们说的事情这么血腥暴力，我听得吓死了，哪里睡得着！”

“卫大爷您别装了，瞧您一脸兴奋劲儿，哪里有受惊吓的样子！”夏未来吐槽。

卫大爷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冲着陶睿说：“小伙子，你是在开发区遇到麻烦了？我跟你说啊，像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你别瞎凑热闹，开发区那边自有它的一套秩序。”

“怎么说？”这下陶睿给吊起了胃口，他在开发区混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从那次帮人盖违建才慢慢融入进去，自己的生意圈正在向那转移，可是很多事情不了解，因而惹了不少事端，现在听到一个“知情人士”来揭秘，他当然要关注。

卫大爷说：“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开发区那地方的地头蛇就是崔启明。开发区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不插手也就算了，一插手就绝对是杀招，干净利落得很，别说城管，市长也管不了。所以我说，你别瞎凑热闹，惹到了他可就麻烦了。”

“崔启明……”陶睿若有所思。

“崔启明？！”作为旁听的夏未来一惊，“他不是投资开发区的股东之一吗？就那个什么永泰集团的一把手？看不出来啊，他还混黑道？”

卫大爷意味深长地说：“真正的操盘手都是黑白通吃的。”

夏未来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卫大爷面露猥琐地说，“那个崔启明以前是我女婿嘛……不过后来我女儿不要他了，改嫁一个老外去了，我女儿说在那个崔启明身边没有安全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夏未来无语凝噎，原来他在跟那个灰道大哥的前岳父打交道，真是……他妈的三生有幸啊。

陶睿倒是很平静，了解到这样的内幕，他必须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方案。他不是傻子，才不会跟那个地头蛇硬碰硬，他琢磨的是：合作为先，共同富裕。

陶睿：“把我的银行卡带来。”

夏未来：“没问题。”

陶睿：“把我笔记本电脑带来。”

夏未来：“没问题。”

陶睿：“把我手机充电器带来。”

夏未来：“没问题。”

陶睿：“把我的换洗衣服带来。”

夏未来：“没问题。”

陶睿：“把我弟弟带来。”

夏未来：“没问题。”

陶睿：“没了。”

夏未来：“我想问一下，前面那几个都还算是有用，最后那一样有什么用？”

陶睿随口答道：“用他的脸。”

夏未来有点不理解陶睿要做什么，不过他决定不再多问，好歹他是个正义之士，不能总跟他们的“地下活动”瞎搅合。

这天夏未来回家里一趟，按照陶睿的吩咐拿些东西带来医院，于是病房里暂时只剩下陶睿、卫大爷和卫大妈。

卫大妈是给老伴送饭食来的，由于痛风的缘故，卫大爷忌食肉类禽类，已经好久没沾过荤腥了，好不容易医生松了口，允许他吃少量的肉补充营养，卫大妈赶紧在家里熬了排骨汤送来，可是医生却让她把汤水都撇出来，只能让卫大爷吃点肉，说是为他好。

卫大妈哪里舍得把又香又鲜的汤水倒掉，犹豫了很久，最后看中了旁边病床的陶睿，硬是盛了一碗汤给他，要他补补气血。陶睿拗不过这位老人家，只得默默地喝了。

喝完汤，陶睿对卫大妈说了声谢，接着就开始摆弄仅剩一格电的手机，赚钱的事他是一点都不耽误。

不一会儿，卫大妈坐到他床边问：“小伙子，你表哥今年多大了？”

陶睿愣了愣，回答：“二十六。”

卫大妈又问：“娶媳妇儿了没有啊？”

陶睿摇头：“没有。”

卫大妈再问：“他是做什么的呀？”

陶睿言简意赅：“城管。”

卫大妈很满意：“小伙子，我跟你说，我姐夫的大侄子的外甥女今年二十九岁，年纪是稍微大了一点，比你表哥大三岁，但是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再说她长得标致，还是个博士生。她小时候呀就有算命的跟她说……”

陶睿听了她一个多小时的详细介绍，对那个姐夫的大侄子的外甥女有了由表及里的了解，他见证了传说中的灭绝师太产生的全过程，最后他了解到，原来卫大妈是在给夏未来说媒。

他心里不大爽快，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敷衍道：“等我表哥回来再说吧。”

卫大妈仍然很热情：“呵呵，你表哥一表人才的挺不错的，又是政府公务人员，我还以为一早就定下来了，没想到还是个单身汉啊。你这个做弟弟的到时候也给帮帮忙说说话，我看你表哥好像挺听你的话的。”

这最后一句话让陶睿觉得很受用，心里的不爽消融了一些，就在这时候夏未来推门进来，拿着大包小包，身后还跟着一个陶野，一见这两人“相谈甚欢”，心生奇怪，问道：“卫大妈，陶睿，聊什么呐？”

卫大妈顺水推舟把话题敞开了说，谁知刚起头就被夏未来打断了：“卫大妈您误会了，我这表弟不了解情况，其实我有中意的人了。”

“哎？是嘛？”卫大妈显然很失望，“那这两天怎么没见到她呢？”

“哦，他现在在北京工作，不常回来。”夏未来使出撒谎技能，技能等级依然250。

幸运的是，这话题到此结束。

不幸的是，夏未来隐约觉得这个半真半假的谎言让那两兄弟看他就像蛇在看青蛙。

第19章

夏未来铁了心不插手陶睿和陶野他们的破事，只是再三叮嘱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到城管头上来，否则他一定会大义灭亲。

陶野不以为然：“就你个小城管，灭得了我们么。”

陶睿倒是出人意料地解释了一下：“我们不惹事。”

于是夏未来把出院的陶睿接回家就撒手不管了。

陶野有点不明就里：“陶睿，你这都准备直接跟永泰集团叫板了，还叫不惹事？再说跟夏无赖解释什么，这事情他要管也管不起啊。”

陶睿摇头不语。陶野不知道夏未来的那点后台，自然无所顾忌，但是他知道，他多少要防着一点，尤其他们要做的事的确不太光彩。

陶睿的行动还不太利索，所以有什么事他会让陶野代他跑跑腿。反正他们两个长得一样，混着玩玩也没什么。夏未来随他们怎么折腾，他又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没心思烦那么多。可是最近两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兄弟见面就吵。

夏未来刚打开电脑就听见客厅里面的争论。

陶野：“事情是你一手闹起来的，别他妈都让我来收拾！我告诉你陶睿，从明天起我就不管你这些破烂玩意了，妈的惹了我一身腥，烦都快烦死了！”

陶睿的声音也带着愠怒：“随便你，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那个什么崔茹是你自己招惹上的，跟我没有关系。”

“我哪好意思说，她是把我当成你了好吧！”

“从一开始我就没跟她有过接触，充其量她只是搞错了你的名字，你不要不讲理。”

“不成，那丫头太狠了，我不想再跟她耗下去。”

巴拉巴拉，夏未来越听越好奇，从房门里伸了个头出来，荡漾地笑问：“怎么着？遇上感情问题了？三角关系？”

“不关你的事！”两兄弟异口同声，震得夏未来一哆嗦。

瞅了瞅面色不善的两个人，夏未来吞吞口水继续说：“这就是你们两兄弟不厚道了，人家好好的姑娘给你们这一对双胞胎耍得团团转，你们于心何忍啊。陶野，你该去跟人家问清楚，要是她真喜欢你，你就别辜负了人家，要是她看上的是陶睿，你也别耽误了人家……哎，这我的门，别拉别拉，拉坏了你得赔！”

砰——夏未来的脸缩回房间里了，门关上了，这个世界清净了。

外面仍然在吵，夏未来叹了口气，没心情玩游戏，就打开了聊天软件。

滴滴滴——点击了右下角闪烁的头像，对话框上端显示着夏未来给这人备注的名字——项少爷。

项少爷：未来，在干嘛呢，好久都没见你人影了。

夏茶几：正在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