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泪崖的崖洞四面悬冰,影影绰绰恍如明镜,面对洞壁而坐便仿佛对着无数面能照出外在和内心的镜子,那镜冰虽寒冷刺骨却也灵犀通透,寒毒浸染,悬冰不腐,崖洞内能清晰地听见水滴岩石的声音。
九毒在洗泪崖内终日伴冰而坐,似有听天由命之兆,面对每日来送食的天门信徒,他一直都不闻不问,而每日遭遇崖洞中的寒毒侵袭,他也从不哭闹更不曾绝食。他终日面壁静坐,闭目不言,仿若一具没有体温的华美冰雕,纵然美丽如厮,却终究抵挡不住寒毒侵袭,早已经面色苍白,血气全无。
“少主……”崖洞口缓缓走来一个人影,青衣翩然,一声叹息打破了半个月来的寂静。
九毒依然不闻不问,似在无人之境,直到那人走近他,怅然地放下手中的食篮,九毒也始终没有睁开眼。
“我为少主熬了几道暖身的汤,少主趁热喝罢!”那人顿了顿,无奈地叹道:“圣主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劝动他,少主,你且独自保重。”那人说完,轻轻地站起身离开。
“扶桑……”
那人定住,呆呆地回头望着那抹纯白而瘦弱的身影,竟不敢相信那久未开口似乎已成冰雕的九毒会突然低声唤起自己的名字,此人正是扶桑,毒圣最信任的天门信徒,与九毒和连翘貌似主仆,却更似兄弟。
“……你过来……”
九毒的声音似来自虚无之外,扶桑见少主终于肯开口说话,心中甚是惊喜,一时并未犹豫,转身走了回去,在九毒身侧跪了下来。
“我……好冷……”九毒的声音仿若游丝。
扶桑叹了口气,试探着握住了九毒的手,竟不由得浑身一颤,只觉那双手寒如冰凌,没有一丝血气温度。
“我……若死在此地……你……会难过么?”九毒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只将冻得乌紫的唇微微张了张。
扶桑不觉鼻尖一酸,见九毒昔日神采奕奕地模样此刻已是憔悴至极,一时间,他竟难以自抑,猛然将他拥进自己怀里,解开身上的棉袍紧紧地裹住他瘦弱的身躯。
“没用的……”九毒无力地靠在扶桑胸前,凄然一笑,“天门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洗泪崖……即使活着出去……也会被血竭毒死……”
“不会的!少主是圣主最疼爱的徒儿……圣主此次只是施以惩罚……绝不会逼少主走上绝路……”扶桑轻声劝慰道。
“你……又了解师父多少?”九毒把头向扶桑怀中靠了靠,绝望地轻叹道:“我算是明白了……那龙鼎联盟与我天门……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收了仇人的盟印……跟仇人做了朋友……师父他怎会轻易罢休?”
“不知者无罪,此事……又怎能全怪你?”扶桑见怀中的人越发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他又抱紧了些。
“你……你不怪我?”九毒伸手环紧了扶桑的背,感觉那怀中的热度在一点点地融化自己身上的寒意,他埋着头,不禁微扬嘴角,柔声道:“那日在醉梦山庄……我看你神情冷淡……还以为你……”
“九儿!”扶桑伸手轻按住九毒的唇,摇了摇头,“扶桑只是为圣主担心,从未怪过你……”
“呵……你终于肯叫我九儿了……”九毒释怀地一笑,把头又埋深了些,幽然道:“扶桑,我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否会怪我呢?”
“九儿……”扶桑一惊,未待回过神,只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瞧,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如幻影般消失,自己前胸的膻中穴则深深地插着一根三寸来长的银针。
“针尖灌有返魂草之毒,你若轻举妄动,此毒很快便会蔓延至全身。”九毒早已站起身,施然立于扶桑跟前,他虽面色憔悴,却笑得邪魅异常。
“你……”扶桑顿时恍然,九毒自幼便在毒圣的指点下修行独门心法,加之终日与毒为伴,他的身体根本就百毒不侵。这半个月来,九毒凭借心法,不间断地凝结真气至丹田处,既而再缓缓地注入血脉,凭借这一股倔强的真气保住心神,以对抗崖洞内的寒毒,他虽身心憔悴疲惫,却并未伤及经脉元气。
“看来少主是早有筹谋了……”扶桑苦笑道,额间隐约漫上乌青,那返魂草的毒性渐渐使他经脉逆行,却并未令他迷失神智,此刻的扶桑已然明白了一切,在洗泪崖独坐的日子,九毒亦早有筹谋,他一直以来沉默不语,就是在等着一个人,一个名为扶桑的人,待那人真正现身之时,便是他九毒脱身之日,此前他言语轻柔飘忽,定是早已将染有返魂草之毒的银针含于口中,然后一步步引扶桑走进他设的套。
“扶桑,我本不该如此对你,可我再无其他法子,惟有你能给我这唯一的机会!”九毒凛眉道,语气却万般坦然。
“见少主身体并无大碍,扶桑总算安心了……”扶桑缓缓抬起头,神色并未动怒,更未有丝毫悲戚之意。
“你……当真不怪我?”
“扶桑不敢……也不会……”扶桑的脸色渐渐漫上乌黑,体内的毒素开始发作,他颤抖着手用力撑住地面,淡然道:“扶桑明白……少主之前所言……虽出于计谋……却句句是真心话……”
九毒闻言,不由得目光一动,扬手朝扶桑飞出三粒暗褐色的丹药,扶桑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接了,九毒朗声道:“这是返魂草的解药,按时辰分三次服用,你先服下这第一粒,一个时辰之后,再服下第二粒,两个时辰后服用那第三粒,体内毒素方可尽除。”
“少主已替扶桑算好了时辰,扶桑岂敢不依?”扶桑服下解药,脸色渐缓,遂盘膝而坐,调养气息道:“一个时辰后少主已离开天门,两个时辰后,少主想必已在山下了。”
“那又如何?”九毒眉心一挑,笑道:“扶桑,还要劳烦你在此替我障眼两个时辰,九儿他日必当相报!”说完他脱下身上的袍子,又解下扶桑的袍子穿在自个儿身上。
“少主此去,可曾想过今后该如何向圣主交待?”扶桑静坐不动,只望着他的动作,眼神异常清澈。
“九儿自知有违师父命令,可是纵然如此,九儿亦非去不可!”九毒穿上扶桑的青袍,望向洗泪崖外的迷蒙云雾,神色竟是决然。
扶桑见他去意已决,知道这少主跟毒圣的脾气甚为相似,若他决定去做的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止,遂淡然一笑,道:“扶桑望少主多加保重。”
九毒凝神望了他片刻,突然走近他,柔声道:“我走以后,师父……就靠你照顾了……”
“少主放心。”扶桑迎向九毒的目光,见那双乌黑的美目顷刻间转向别处,知他心中尚有不舍,遂道:“有些事,若少主能自己去求个明白,他日定会明白圣主的一番苦心。”
九毒一呆,扶桑之言似乎令他明白了什么,聪明如他,在一刹那间竟豁然开朗,只见他蹲下身,将自己褪下的袍子替扶桑披上,又轻轻地帮他系好,认真道:“我明白,你之前那番话,亦句句是真心。”
扶桑默然点头一笑,九毒起身作别,施展轻功,只眨眼间的工夫,他便已化作灵燕飞离洗泪崖,消失在茫茫寒烟中。
第十五章:再别
九毒身着扶桑的青袍,一路上踏风疾奔,此金蝉脱壳之计果然令他躲避了途中所遇的天门信徒,待绕过毒圣所居的剪雪桃林,不多时便已行至醉梦山庄。穿过游廊厢房,九毒悄然闪进自己所居的忆君小筑,迅速收拾了些许细碎包裹,正欲闪出门外,便闻一声脆唤,“九哥哥!”话音刚落,一道红色的身影如雷霆霹雳般夺至九毒身前,来人正是连翘。
“嘘——”九毒忙伸手捂住连翘的嘴巴,连拉带拽把他拖进里屋,低声道:“小声些,别让人瞧见!”
“啊哈!你果然又脱身了!”连翘又惊又喜。
“若不是扶桑,今日也不会脱身……”九毒一笑,“师父他神机妙算,我早该明白,他让扶桑为我送食之时,便是他想让我重获自由之日。”
“你是说……”连翘诧异地张大嘴巴,“一切都是师父安排的?”
“小傻瓜,若非师父有意放我走,我怎能轻易脱身?”九毒笑道。
“如此甚好,九哥哥那么聪明,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想办法离开那鬼地方的!”连翘笑得异常无害,揽着九毒喋喋不休起来,“九哥哥,你被关在洗泪崖的这段日子,连儿一直在忆君小筑等你回来,别提有多担心你了!”既而又委屈道:“师父不准我去看你,我……我……”
“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九毒疼爱地敲了敲连翘的额头,“不过今日,你也刚巧在此等着?”
“对……对啊!”连翘支吾道。
“是么?”九毒粲然一笑,“你这小猴子的心思我会不知道?怕是另有所图罢!”
“我……我我……”连翘嘟起嘴,见瞒不过,当下心一横,直言道:“我只想你带我下山!”
九毒早知他心中所想,轻叹了口气,道:“师弟,我并非不愿带你同去,而是如今世道混乱,你武功修为尚浅,为人亦太过单纯天真,我担心……”
“连儿发誓一定听话,绝对不会给九哥哥添麻烦的!”连翘举起手掌,朗声道。
九毒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异常认真:“我此次下山并非是去游玩,而是去求证一件对我对天门都极其重要的事情,此行想必凶险甚多,你跟着我会遭遇许多未知的磨难,你可是想好了,当真愿意?”
“我不怕!”连翘扬起眉毛,语气极为坚定,“只要能跟着九哥哥,连儿什么都不怕!”
九毒咬唇沉吟着,见连翘的神态满是渴望和倔强,又想到多年前自己下山时的心境,遂不再犹豫,令道:“收拾些细碎,即刻跟我走!”
“哇——”连翘惊喜得合不拢嘴,像个被允许外出玩耍的孩子般又叫又跳,跑回居处忙不迭地收拾东西,不多时便已装了满满一大包,如同小山似的堆在门边。
九毒环抱手臂望着他,笑嗔道:“师弟啊,你是去行走江湖,不是搬家……”
连翘闻言,垂头丧气地立在门边,挠挠头发不知所措。
“呐,带上几件换洗衣服和足够的银两,咱们迅速离开!”九毒替他重新整理了包袱,临走时将一瓶返魂丹和一把短剑放入其中,遂拉着连翘夺门而出,两人一路急行下山,靠树林繁花掩护,倒也未见阻拦,这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不多时已出了天门,向灵予山山脚奔去。
剪雪阁,扶桑推门而入,他面色红润,可见其返魂草的剧毒已全然除去。
“都走了?”毒圣的神色淡然平静。
“如圣主所料,两名少主均已下山。”扶桑谦和地回答。
“辛苦你了。”毒圣抬眼瞥了一眼扶桑,遂继续埋头作画。
“扶桑依圣主之命行事,不敢言苦,只是……”他突然顿住,犹豫起来。
毒圣不以为意道:“你是想问我为何改变主意,任由他们下山罢?”扶桑点点头:“小奴愚钝,只知圣主放任二少主下山,是想让他自己去求个清醒,惟有如此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回到您身边,可现如今连三少主也跟了去,小奴实在想不明白。”
毒圣闻言,莞尔一笑,抬眼望向扶桑,道:“你可知他们今次下山会去哪里?”
“若小奴猜得没错,定是龙鼎联盟的总舵所在之地,名州。”
“九儿此去名州乃是无法避免之事,连儿生在名州,自当回去看看。”
扶桑微惊道:“可三少主并不知自己身世。”
“那有何紧要?”毒圣神态儒雅,脸上全无厉色,又埋下头在画间添了数笔,遂幽然叹道:“明知是刀山火海却依然义无返顾,这不是劫,是命。”
扶桑呆住,心中刹那涌起万般复杂的情绪,他的脸色由红转白,渐渐落上一层极淡的忧伤。毒圣却未在意扶桑的神色,他闲雅地搁下朱笔,拎起刚绘制完成的画作,凝神瞧了半晌,兀自寻思道:“恩……颜色还是稍浓了些……扶桑,再研墨,我要重绘……”
“是。”扶桑不再多问,沉默着走近案桌,悄然看了一眼毒圣,遂麻利地调制起颜料来,这个观之可亲的少年,他眼神清澈,目光中隐隐地似有些许想要诉说的情愫,却终究难以说出口,只能无奈地苦笑着,把所有的触动都掩盖进那清冷如画的眉目之下。
第十六章:金盘
时值三月暮,万里河山红破白露,春意渐丰,即将在名州轩辕台举行的武林群英会已万事具备,只待各方英豪齐聚此地,四月初一便由龙鼎联盟执事,款待众宾客,高悬比武擂台,公选出日后江湖武林的统领之人。连日来,各城至名州的水路要道皆是人马急纵,舟车不绝。
沈犹枫和李云蓦携流云一行三人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路,不出三日便已行至距离名州仅有几十里路的金盘驿,此地虽处于荒郊却极其有名,全赖驿内有座声名远播的客栈,虽古旧简陋,但其热闹程度绝不逊于名州城内的各大酒肆客庄,究其原因,想必是因为名州各处戒备森严,四大城门口皆有重兵把守,每日一过戌时便关闭城门,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因此大凡进城之人,若见天色已晚或者突遇刮风下雨,都不会再赶着入城,而选择在金盘客栈歇息一宿,次日清晨再行上路,久而久之,此地竟形成了“不留金盘,不入名州”的怪趣风气。三人过了驿碑,加紧催马,片刻之后金盘客栈已近在眼前。
“看样子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到名州了!”李云蓦望着渐黑的天色,转头向沈犹枫道,“我们必须赶在戌时之前入城!”
“名州已近在咫尺,云座又何需急于一时?”沈犹枫笑道,“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投宿岂不甚好?”
“吁——”李云蓦猛然拉住缰绳停下马来,嗤道:“你何时也信上那‘不留金盘,不入名州’的歪理了?”
“是真理还是歪理,一去便知。”沈犹枫和颜悦色地说完,也不等李云蓦答话,径自向客栈方向行去。
李云蓦冷眼望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嘀咕起来:“这冤家是笃定本座会跟着他了!”一旁的流云接口道:“请恕属下直言,云座大可不必再跟风座同行,如今盟主抱恙,云座身为盟主爱徒,自当赶在人前,速速回盟以尽忠孝之义……”李云蓦斜眼瞥着流云,厉声道:“本座何时要你来管教了?”流云惊道:“属下只想为云座分忧……”李云蓦冷笑道:“你跟了本座这么久,莫非不知道,本座若在盟中行见主上必是跟风座同去?”流云定住,垂首道:“属下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