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竟然是东风昨夜楼的东风,流霞和东风,会是什么关系?既然他带走了流霞,流霞又何以要卖身为琼珠楼的相公?
突然间,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我心上。难道,羽觞,就是东风?!
“霞弟,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瞧你,出了这么多冷汗。”水容从袖间掏出一块丝帕,轻轻地为我拭着额间的微汗。
“王爷,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拨开水容的手,怔怔地道。
水容的手凝滞在空中,手中的丝帕掉在地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震惊,“霞弟,你说什么?”
我狠下心,“听了你那些故事之后,我心中一点也想不起来,连半点感动都没有。所以,请你离开我,请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再干扰我以后的生活。”
“不,霞弟,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对不对,就算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一点也不感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感动。请求你,再给我些时间,不要,不要把我从你的心上驱逐,好不好?”
“好不好,霞弟?”
水容摇着我的肩,摇得我的头,跟个拨浪鼓似的,摇得我一阵晕眩。仍然可以看到,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泪光闪闪。
“啪”
空气为之一凝,我甩了水容一巴掌。
“没有用的,因为,我已经爱上了羽觞。”看着他在我的一掌下清醒,我嘴上无情,心,却微微泛疼。
“这,怎么可能?”水容怔怔地看着我。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们已经分开三年,何况,三年前,我也没说过‘我爱你’,不是吗?”我冷静的看着他,三年前,他们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哪里就到了谈情说爱的地步,就算有,最多也是没捅破窗户纸的暧昧。
果然,我在水容圆圆的脸上,收到了我所期望的表情,于是我继续说,“你要我再说一遍吗,我爱的人,是羽觞。”
“你不是霞弟,霞弟断然不会这么无情的。”水容看着我,眼里带着痴,带着恨,带着不愿相信。
“对,我不是流霞,永远不再是,你的霞弟。所以这个,还给你!”我拔下右耳上的红莲耳钉,扔在地上。在水容所叙述的故事中,流霞右耳的红莲耳钉,与水容左耳的红莲耳钉,恰好是一对,是他们之间的信物。
水容捡起地上的红莲耳钉,红色莲花剔透若凤凰泣血,滴滴都泣自水容少年脆弱的心。
“对不起,就算让你恨我,也比将你拉入险境好。何况你的霞弟,真的已经死了。被羽觞害死了。”
看着水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中暗暗地道。眼睛莫名湿润,流霞,应该是伤心的吧。
怔怔地,我仿佛看到,月光下,两个长着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少年,在开满莲花的荷塘里泛舟,明月洒在他们童稚的脸上,满脸幸福的笑颜,少年耳边的红莲耳钉,一左一右,一生一世一双人。
6.琼珠碎落风前羽(二)
绿林野屋,落日气清。
开满绿萼梅花的小院中,绿眸男子坐在一株梅花树下,云英萼绿,衬着他冰雪雕画的容颜,薄若轻纱的墨绿六铢衣,临风摇曳轻裾。
他的面前,是一张绿玉雕花的古琴。此刻,他正在抚琴。
几只青雀停在梅梢,扑扇着青色的羽翅。
“师父,你弹的是什么曲子,我以前怎么没听过?”红衣少年怀中抱着只幼年的仙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写满好奇,支颐凝思。
绿眸男子轻轻一笑,一阵幽香从他的衣袂间传来,“这是师父新谱的曲子,叫《泻春》,你自然没听过。”
“师父,我也要学这只曲子。”红衣少年黑眸雪亮,激动地拍了拍仙鹤凤仙花红的鹤嘴,惊得那仙鹤一下缩了脖子。
绿眸男子宠溺一笑,荑指轻弹少年的额间,“霞儿,不许这么胡闹。”
看了一眼怀中可怜兮兮的仙鹤,红衣少年呶了呶嘴,“师父快教我吧,我不欺负它就是了。”
“真拿你没办法。”绿眸男子摇头轻叹。
“嘿嘿,就知道师父最疼霞儿了。”
红衣少年说着,已经蹭到青石琴台与绿眸男子之间。
绿眸男子修长的柔荑,便抚上红衣少年的指节,琴韵指法在绿绮琴上缓缓流淌。
额间传来一阵清凉,我睁开眼,见红儿睁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小脸忧心忡忡地立在我的卧榻前。
“啊,霞少爷,你醒了,太好了,紫儿姐姐,霞少爷总算醒了。”红儿小脸上满泛红潮,哪有之前的愁态。
云母屏风后的紫儿听闻,赶紧走了过来,有些激动地道,“醒了,醒了就好。”
“我怎么了?”我又做梦了,头脑间热乎乎的,仍然有点晕眩。
“霞少爷,你发烧了,昏迷了两天两夜。我们都担心死了。”红儿一边替我换着额头上的毛巾一边道。
“两天两夜,我有昏迷这么久吗?”我看看红木雕花的窗外,依旧是朝阳如曦,翠鸟鸣深树,临窗的杏花枝,花影扶疏,一如水容离开的时候。
想到水容,流霞的右耳间,一阵空虚的感觉传来。失去了红莲耳钉,它空落落的。
红儿念念有词道,“当然有这么久啊,主人还说,要是霞少爷醒不过来,非要找玉王爷——”
“红儿。”紫儿突然打断她。
“啊,我不是故意的,紫儿姐姐。”红儿突然捂住嘴,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红儿这丫头,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我心中冷笑,我发烧、昏迷跟水容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你羽觞糟蹋流霞的身体,我会弄成这样?
“红儿,羽觞没有为难你吗?”难道我猜错了,之前红儿提到东风的事情,羽觞没有责罚她?
红儿的脸变得有些惊恐,连连摆手道,“霞少爷,主人没有为难红儿的。”
我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傻丫头,以后说话先在心里想想,琼珠楼人多嘴杂,即使紫儿有心维护你,隔墙还有耳。要多长个心眼,知道吗?”
“流霞少爷。”紫儿看着我,微怔。
“紫儿,你有你的难处,我知道。”我含笑看着她。
看得紫儿小脸涨红,“流霞少爷,紫儿对流霞少爷,绝对没有恶意。”
我拉过她两的手,轻声道,“你和红儿都有颗善良的心,我相信你。”
“红儿就知道霞少爷最好了。”红儿哽咽道,眼圈微微泛红,显然之前受过不少委屈。
我该感谢羽觞,总算是把红儿还回我身边了吗?
“流霞少爷昏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紫儿给少爷熬了些莲米粥,少爷先喝点,理理肠胃再进食。”
她一说,我便觉得胃微微泛疼,肚子咕噜咕噜叫着。
“好,我确实饿了。”我捂着肚子,赧颜笑道。
“紫儿这就去给流霞少爷端来。”紫儿笑着,拉起珍珠帘,往厨下去了。
不一会儿便端了粥回来。
“霞少爷,快吃些吧。”红儿递给我一把细瓷烫金边的汤勺。
莲米柔软,粥液丝滑,入口清甜,让人食指大动。我一连喝了好几碗。
“紫儿,你做的莲米粥,真的很好吃。”我总算吃饱了,用一张丝帕试着嘴边的粥渍赞道。
红儿眨巴着大眼睛道,“紫儿姐姐的厨艺,就连主人那么挑剔的味口,都受用得不得了。这道莲米粥,还是主人特地吩咐紫儿姐姐给霞少爷熬的呢!”
我怔住,这粥,是羽觞为我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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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琼林消息断,绿衣犹带旧时香。
我坐在琼珠楼后院的花光亭中,面前陈着一张红玉凤尾古琴。我抬起手,慢慢移向琴弦,指尖微颤,我有点紧张。
落指,拨弦,一曲《泻春》,潺潺淌出。
与梦中绿眸美人所弹,近于神似!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拨弦的手指,为什么《泻春》的曲谱和指法我这样熟悉?就跟刻在我脑子里一样。
梦中的流霞,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他叫穿着轻薄墨绿六铢衣,浅绿眸子的男子为师父。
他们在那个缠了我十八年梦寐的开满绿萼梅花的小院中弹琴,梦中吻我的绿眸美人,竟然是流霞的师父!
流霞什么时候有一个这样风华绝代的师父,水容为什么没有提到过?
我正在疑惑间,却听到一阵嬉笑之声自柳荫深处传来。亭畔的藤花架下,转出两个秀骨珊珊,素腰如柳的相公,正含嗔带笑地向我走来。
“流霞,他们听你一个人在这里弹琴,让我们来请你了。”细长脸蛋,粉红绣衣,先走上来对我说话的,正是彩蝶,我听紫儿说过他,他也是出身联锦部的相公。
“流霞,快来吧,主人,恭王爷,玉王爷,谨王爷都在呢,他们正在行酒令,我们联锦的,都输了好几轮了,现在正被联珠占足了风头。尤其是绮绣那双桃花眼,把个恭王爷勾得个晕头转向,他要什么王爷依他什么!那个绿柳更不要脸,一直缠着谨王爷不放呢!”另一个凤眼细长,鹅黄绣衣,一手挽着彩蝶的,却是蜻蛉,听说他和彩蝶,同行同宿,感情十分要好。
“好,我和你们去。”
我同彩蝶,蜻蛉走出花光亭,早有两个跟随他俩而来的粉面小童,端了我的红玉凤尾琴,恭敬地跟在我们后面。
此时正是午时刚过,园内春阳明媚,花光潋滟,啼莺鸣树,紫燕斜飞。尤其,牡丹花花开正好,墨紫浅蓝,嫩黄茸绿,嫣粉脂红,一路盛开。
转过两道粉墙,一条青溪映入眼帘,溪边垂柳之下,几人粉妆玉琢,几人峨冠博带。
这琼珠楼的后花园,真是自成一个世界。我心中暗叹,彩蝶已经携过我的衣袖,急急地往溪边赶。
绮绣伏在恭王肩上,正附耳说着什么,逗得恭王一张黑脸笑成了红脸。绿柳斟着酒,他旁边坐着的男子,看起来弱冠的年纪,风姿儒雅,面容清俊,应该就是是谨王了。
谨王右侧,坐的是水容,他注意到我来,神色微微一动,阳光下,额上的金抹额灿若明霞,左耳的红莲耳钉红若凤凰泣血。
青溪里泛着几只金灿灿的酒杯,曲水流觞,古人常玩的玩意儿。羽觞从水中取出一杯酒,轻浅的酌着,单薄的唇边是亘古不变的浅笑,春笋般修长的指尖,尚自旋着几粒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得耀眼。
“你来了,就陪在玉王爷身边吧。”羽觞指了指水容身边的空位,对我道。
我颔首,在水容身侧坐下,彩蝶和蜻蛉便在羽觞身侧坐下了。
“四皇弟,这位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醉流霞吗?”谨王满面含笑地看着我和水容。
水容圆圆的脸上泛起红晕,“三皇兄,流霞和皇弟只是一起长大的罢了。”
恭王哈哈大笑道,“一起长大,那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么?就差没有指腹为婚了。”
两个男人,怎么指腹为婚?
恭王的话,烧得我和水容都红了脸。
“王爷,您瞧瞧他们两个,果然是同气连枝的,这眼睛长一个样就算了,连神情都是一样的!”绮绣伏在恭王身上,指着我和水容笑道。
绿柳连忙拍手附和道,“对呀,真真该让他们上了妆,唱上一出呢!”
“那唱什么好呢?”彩蝶问道。
绮绣把手一拍,桃花眼看向恭王,“卖油郎独占花魁。”
众人皆是一怔。
恭王却是把绮绣的嘴上一拧,笑骂,“打你个爱贫嘴的小么儿,堂堂王爷被你说成是卖油郎,你就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砍。”
“竖子无知,四皇弟不会介意的。绮绣,还不赶快自罚一杯。”谨王笑道。
绮绣方知说错了话,笑着对水容道,“玉王爷海量,饶了奴家这一遭儿,岂止是喝一杯,就是把这溪里的水喝干了,奴家也是愿意的。”
恭王又是笑,又是叹,“小么儿,这溪里的水倒是有限得很,也要你有那么大个肚子。”
一番话逗都众人一笑,将尴尬的气氛一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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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六铢衣:佛经称忉利天衣重六铢,谓其轻而薄,后称佛、仙之衣为“六铢衣”,亦指轻薄的纱衣。
7.琼珠碎落风前羽(三)
谨王看向我,问道:“刚才你在那边亭子里弹的曲子,是什么曲子?”
我笑道,“回王爷,流霞不过是信手弹的,哪成什么曲调。”
谨王莞尔,看了看羽觞,又道,“这世间除了羽楼主,恐怕也只有醉流霞能信手弹出这样的琴曲了。”
他的意思,羽觞的琴,也弹得很好?
春日水滨,清酒深杯。单薄的白衫在春风中旋舞,羽觞依旧自斟自饮,面上淡淡地。
绿柳又为谨王斟了一杯酒,笑道:“谨王爷您还不知道呢,流霞可深藏不漏呢,前几日,一把咿咿呀呀的二胡,一出《装疯》,那真是震惊四座。”
谨王看向我道,“这出戏本王果然闻所未闻。”
我见羽觞的眉微微一皱。绿柳啊绿柳,你何必掐他的痛处。果见绮绣拉了拉绿柳的袖子,桃花眼瞪了他一眼。
我笑向谨王道,“不过是随便编的出小戏,不足悦王爷之目。王爷若是要听戏,流霞这自有更好的戏目供王爷捡选。”
谨王温文一笑,“这么说,下次醉流霞粉墨登场,本王是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
恭王却道,“何必要等到下次,不如继续咱们行令,流霞若是输了,当场就来一出如何?”
绮绣忙拍手应和,“王爷这个主意好,今日牡丹花开得正好,来个‘花字飞觞’如何?”
“好!就是飞花令”,恭王点了点头,绮绣便点着指头数了数在场的人,恭王、谨王、玉王、羽觞、绮绣、绿柳、彩蝶、蜻蛉,连我在内,一共是九个人。
绮绣出的主意,便由他开始飞花,只听他念道:“春光好,堤柳岸花连复道。”
按照座次,正好是飞到彩蝶。彩蝶取过一杯酒喝了,唱了只【蝶恋花】的曲子,便接道,“春风醉,晴日催花暖欲燃。”
绮绣扶在恭王肩上,桃花眼满含笑意,“王爷,这下飞到你身上了。”
恭王接过绮绣递过来的酒,一饮而进,又笑道:“唱曲儿本王是不会的。”
绮绣接道,“王爷,这有何难,王爷扮小旦演上一出如何?”
说得恭王笑骂绮绣,“真真是个多心眼的小么儿。也罢,本王就来敬你一杯如何?”
绮绣咯咯笑道,“果真如此,便是王爷盛宠了。”
恭王起身,左手拿了酒杯,右手捏了袖子半掩着面,把头扭了两扭,笑眯眯软腰细步的走到绮绣面前,请了一个安,嗲声嗲气地道:“敬大人一杯酒,大人务必赏个脸儿吧。”
说着,把眼睛四下里飞了一转,宛然东施效颦的丑态,引得众人都笑红了脸。蜻蛉的手搭在彩蝶身上,拊掌大笑,绿柳早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身子快挂在谨王身上了,与谨王笑到了一起。羽觞依旧含笑自饮,水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满是笑意。
绮绣却并不打算这样让恭王过关,咳了一声,一脸正经地对恭王道,“王爷,饮个皮杯如何?”
绮绣正经的神态和口里不正经的戏谑形成强烈反差,引得众人又是大笑。
就连恭王,也不敬酒了,笑弯了腰,抚着绮绣的身子,大笑道,“真真是个犟嘴的猴儿。”
众人闹了一阵,轮到恭王飞花,只听恭王道,“春日游,玉树后庭花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