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飞速地点了雨泰几处穴道,他此刻却是动弹不得。
那青黑的脸上,已经冒出层层冷汗。然而,他却不甘示弱,只听他又厉喝道:“大胆刺客,你不知道谋杀天子,你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吗?”
我冷笑道:“本少爷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使你是皇帝,也不例外!”
他的身子再度抖了抖,语气却软弱了些,“放了朕,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金钱、权势、还是女人,或者娈童,你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我再度冷笑,“听起来很诱人的条件啊。”
“不过,本少爷要的,你怕是给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
我一剑刺入他的心窝,直到他的眼珠子惶恐惊惧地向外凸出,直到鲜血染红了白玉的龙床。
“还我水容。”
珊枝却愣在那里,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惶惑,惊惧,纤细的身子,颤巍巍地有若风中摇摆的细柳。
绮绣叹了口气,“赶快走吧,待会儿宫女就该来伺候皇帝起床了。”
我点头道,“好。”
又指着珊枝道,“带他走吧。”
绮绣翻了翻那双桃花眼,无奈道:“你真有够麻烦的。”
他说着,已经点了珊枝的穴道,将他用一床蜀锦绣凤穿牡丹的金线绣被裹了,往殿外抱去。
我却道,“等一下。”
绮绣道:“你还要干嘛?”
我走到龙床边,割下雨泰的头,用一块红布包了,提在手上。
“我要带他的头去祭奠水容。”
绮绣剜了我一眼,“你以为你这样带得出去?”
他又走到香楠木的博古架边,取下一个紫檀木雕花的木盒。
“放进来吧,待会儿跟在我后面,一句话也别说。”
我按照他的吩咐将人头放进木盒中,绮绣将木盒盖了,让我提着。
绮绣抱着珊枝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哎,这琼珠楼的相公,真是一个比一个没用,瞧这会儿,非但没把皇上给伺候好,连自己的命都伺候得没了。”
走到殿门口时,绮绣开了殿门,一边走一边念着。
他信步走出去,果然被那黄将军拦住了。
只听那人道:“德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绮绣“啐”了一口道:“还不快让开,咱家得赶紧把这尸体处理了,再去找个标致点听话点的男童来。”
那黄将军却道:“公公可有皇上的手谕?”
绮绣又“啐”了一口,骂道:“还要什么手谕呢,皇上正在气头上,将军要手谕,不如去里头找皇上要好了,就是不知道以皇上现在的心情,将军进去能不能活着要出手谕来。”
恭王雨泰素来残暴,那姓黄的将军明显有些惧怕。
绮绣又撩开了珊枝头上的被子,露出一张苍白的容颜来。
他将珊枝往那位黄将军面前一送,朗声道:“将军你自己探一探,看看这个相公是不是断气了?”
那黄将军果然伸出了两指往珊枝的鼻间一探,旋即皱眉道:“确实断气了,公公请吧。”
绮绣看了他一眼,又指着我手中的盒子道,“这里面的东西都是这个相公碰过的,死人碰过的东西太过晦气,皇上让咱家和瑞公公一并也处理了。将军是不是还要查一查。”
那黄将军此刻,却是一副巴不得赶紧将绮绣打发走的表情,只见他挥了挥手道:“两位公公快去快回吧。”
绮绣这才冷哼了一声,抱着珊枝出了芳华殿。
69.暮雨潇潇下江楼(一)
翌日,梦莲池,双莲亭。
一池残荷,荒草孤亭。几只鸥鹭从枯黄的芦苇丛中掠起,扑着白色的羽翅飞入暗沉沉地天际中去了。
并蒂莲塘中数只鸂鶒,懒懒地在凋残的荷叶下休憩。
亭内石桌石凳,依旧是往日的风景,亭外却是潇潇暮雨,尽洒江天。
雨泰的头颅被放在石桌上,青铜香炉内燃着香火,白螺杯中盛着绿萍酒。
喝下一壶酒,我对着满池残荷,洒下一眶热泪来。
酒液洒在燃烧的黄色冥钱上,黄色的火焰骤然闪过一抹微蓝。
我怔怔道:“水容,害死你的人,雨泰,羽觞,如今都死了。你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霞弟。”
悠长的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
我转身,却对上水容明黄的身影,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额上勒着的二龙抢珠金抹额,左耳上的那颗红莲耳钉。
“水容?”
我估计是喝得有点多了,多到产生了幻念。
然而水容的皂靴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泥金洒花的油纸伞。
他走过来,捧住了我的脸颊。
他指间的温度,传入我的皮肤里。
我怔怔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你,你没死?”
水容轻轻一笑,“是的,霞弟,我没死。”
我忍不住给他一个熊抱。
兴奋得再度泪流满面,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竟然还活着,水容,你竟然还活着。”
水容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泽,仿佛层云密布的天空中拨出的一线亮光。
他看着我道,“你为了我,连皇帝的头都砍了;我怎么忍心一个人死去呢?”
“王爷说得对,如今流霞公子这一剑,恐怕是要名留青史了。”
一声朗笑,暮雨中又走出一个人,颀长清瘦,青衫飘逸,一双黑色的瞳子,炯炯有神。
来人却正是天水第一才子百狂生。
我心中一怔,百狂生看起来,并不像被刑讯逼供过的样子,连水容看起来也不像。
正在我疑惑间,暮雨中又走进来一个人,细看之下,竟然是锦王流景。
流景儒雅一笑道:“一年不见,醉流霞出落得,越发的俊秀,这俊秀中,还带了些英气。”
我有些讪讪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王看了看水容,笑道,“四皇弟,还是由你来给醉流霞解释吧。”
水容点了点头,将其中的原委娓娓道出。
原来恭王和国师寒翎勾结,利用寒翎手中掌握的军队发动叛变,迅速地控制了整个皇宫,之后更是一碗药药死了雍和帝,水容和流景一干人等,都被拘禁。
他们被拘禁在国师寒翎的府中,却不是我所去的那个地牢,那个地牢中的百狂生与水容,都是寒翎找了身材外貌相似的人易容改扮的,目的却是引我上钩。
我看了看他们三人,疑惑道:“那又是谁将你们放出来的?”
锦王温文一笑,“是二皇兄。”
“姽婳?”
百狂生点头道:“昨日雨泰在芳华殿被刺的消息一传出,朝中大乱,国师府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夕之间,寒翎竟然不知所踪。檀王便将我们三人放了出来。”
我心中诧异,寒翎是离魂的人,他突然失踪,难道和离魂有关?
于是我便问道:“那檀王和檀王妃呢?”
水容微微一叹,大眼睛里闪过一抹黯淡,“昨夜国师府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二皇兄与二皇嫂,都消失在那场大火里,不知所踪。”
雪影雪魄,檀王姽婳,还有那长相艳美,性格怪异的王妃,竟然在一夕之间全都失踪了。
我心中一阵喟叹,百狂生却走了过来,对水容道:“王爷,在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流霞公子谈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水容点头道,“恩师请吧。”
他说着,便与锦王撑了伞往荷塘边去了。
暮雨继续下着,双莲亭中,便只剩我与百狂生两人。
气氛有点阴郁,我便道,“不知百先生有什么事要与流霞谈?”
百狂生盯了我半晌,才道:“如今叛贼已死,玉王必然会继承大统,不知道流霞公子有何打算?”
我心中已经明白百狂生的意思,不由得微微一叹道:“先生可知,师父为了流霞,已经失去了双目和双腿?”
百狂生神色一动,有些愕然道:“东风楼主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将琼珠楼梅花林中的决战细说了一遍,听得百狂生也不禁叹息数声。
良久,他才喟叹道:“这样看来,流霞公子是势必不会离开东风楼主了。”
夜幕渐渐降临,亭外的秋雨,却越下越大了,我抚摸着黑漆漆的阑干,叹道:“水容,就要拜托先生多多照顾了。”
百狂生道:“东风楼主的眼睛和腿,可有得治?”
我看了看百狂生,他眼中关切的神色令人为之一动,便道:“师父目前在薛神医的别恨林里,只希望薛神医能有回天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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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夜回到薛湘灵的终南别业,滂沱的夜雨,湿透了我绯红的衣衫。回到房间里,东风已经躺下,室内昏暗一片,没有灯,就算有灯,东风也什么都看不见。
我将身上弄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翻身上了木榻。
“霞儿。”
东风睁开眼睑,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莹莹的光泽,温润极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细长的眉蹙了蹙,“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他说着,已经坐起身来,自榻边取过一条靛青扎染的细布,熟练的为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我握了他的手,“师父,我自己来就好。”
东风柔柔一笑,道:“霞儿这头好青丝,可真是难打理。”
想到这一年多来,都是东风在为我梳理头发,我的脸颊上不由得一阵发烫。
“师父……”
东风笑着一只手搂过我的腰,一只手继续为我擦拭头发。他修长的指节轻轻地揉过我头部的肌肤,一阵阵疲倦、温馨而又舒适的感觉从神经末梢传来。
渐渐地我有了睡意,渐渐地,我在东风的怀中,沉沉睡去。
秋日的晨间,晓霜凝铺,黄叶绕阶。
我在东风怀中悠悠转醒,昨夜的一觉,将两天来的杀戮、倦怠,各种的负面情绪,冲洗一空。
虽然心中仍然担心着东风,身体上却是舒适了不少。
红儿打开帘子,粲然一笑道:“霞少爷,快起来吧,薛神医找你呢。”
我一怔,撩开床帷,问道:“薛神医找我什么事?”
我此刻正躺在东风怀中,衣衫半敞,红儿看着,不禁小脸微红。
红儿那娇俏的瑶鼻挺了一挺,哼道,“谁知道呢,那薛神医的脾气可是怪得很,这么一大早的找少爷,说不定是找到治疗风公子的方法了呢。”
我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拉开被子就往床下冲,“好,他在哪里,我这就去见他。”
我和红儿这一闹,早就惊醒了东风。
“霞儿,别这么急,穿好衣服先。”
我见自己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由得尴尬一笑。
红儿咯咯笑着,自花梨衣架上取过衣物,一一地为我穿上。
穿戴整齐后,我便对东风道:“师父,霞儿去去就回来。”
东风点头道:“好。”
我去主厅找薛湘灵,无奈却扑了个空,只是遇到那个青衣的童子,说是薛湘灵此刻正在后山的药圃中,让我往药圃中去寻他。
我只得转过几间木屋,沿着曲折的山径往后山而去,一路上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踩折了哪根薛湘灵的名花名草名药,免得他一气之下便不治东风了。
后山的药圃,用木栅栏围了,枫木的栅栏上,爬满了嫣红的藤蔓,蜿蜒了整个后山,映着满林的红枫,朝阳下绚烂极了。
药圃中间是一角草亭,没有匾额,亦无题咏,澹澹然有任其自然之旨。
薛湘灵一身青衫,正坐下亭中,手中拿着的药杵,似乎在研磨着什么。
“薛神医。”
我飘身越过药圃,落在草亭外,唤道。
薛湘灵一边研药,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在下流霞。”
薛湘灵又道:“你想要我救你师父?”
我道:“是。”
薛湘灵突然调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可知道,我不救嵰雪山的人?”
我盯着他,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情,“你留下我们,不是代表你愿意医治他吗?”
薛湘灵突然朗声一笑,两条雪白的眉毛往上一挑,“你可知道,我留下你们,是因为你。”
我一怔,“因为我?”
薛湘灵道:“没错,准确的来说,是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我又是一怔,人人都说我像艳雪,难道这个薛湘灵,也是因为我长得像艳雪才让我们进入他的别恨林的?
70.暮雨潇潇下江楼(二)
我疑惑道:“像谁?”
薛湘灵道:“艳初容。”
从绮绣的话来看,这薛湘灵必是思慕着艳初容的,便叹道:“流霞自小便是孤儿,与那艳初容,真的没有关系。”
薛湘灵突然停止了研药,淡青色的药汁在石臼里流转,有若一泓浓稠的清波。
他的一双星眸炯炯有神地盯着我,声音清峻。
“初容,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我的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她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又在何处?”
薛湘灵清瘦的脸上,突然升起一抹难言的哀伤。
“她死了,她所生的那个孩子,却不知所踪。”
我一怔,“你的意思是,我可能就是那个失踪的孩子?”
薛湘灵又问道,“你今年多大?”
我思想了半天,才道:“十八岁。”
薛湘灵忽然长叹一声,捋着面下的胡须道,“初容啊初容,十八年了,总算让我找到你留在人间的那个孩子了。”
我蹙了蹙眉,“你就那么确定,我便是她的儿子?”
薛湘灵道:“不错,初容是在十八年前死的,在那个孩子满月之后。”
我的心,微微的摇晃了一下,“她,是怎么死的?”
薛湘灵星眼雪亮,冷峻的面容上泛起风刀一般的凛冽。
半晌,他才恨恨地道:“中毒而死。”
“什么毒?”
薛湘灵道:“缀梦。”
我一怔,“缀梦?”
这种毒药,我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薛湘灵道:“绮云缀梦,来自东洋的扶桑国,本是鬼蜮门的一种幻药,服食之后,七日之内,必然癫狂而死。”
“你是说,她的死,和扶桑人有关?”
薛湘灵又道:“没错,当年扶桑鬼蜮门的鬼君与艳南天双双战死天涯海角,他门下门人上门寻仇,也不是不可能。”
我有些疑惑地道:“若是鬼蜮门的人做的,他们为什么不找艳南天留下的三个儿子报仇,而要找艳初容?”
薛湘灵神色一动,皱眉道:“这也是我最疑惑的地方,十八年了,我到处搜寻扶桑人的踪迹,竟然是一点踪影也没有。”
我又问他道:“艳初容若是我的母亲,那我的父亲?”
薛湘灵一张脸冰冷已极,眼中似要射出冰箭来。
只听他冷冷地道,“你没有父亲!”
我没有父亲,难道我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