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最是个纯真烂漫的,眼见绝尘同意了,连忙又抱着我叫:“霞哥哥,霞哥哥。”
我居然有妹妹了么,听着她脆生生的唤霞哥哥,不禁一阵酸涩,轻拍着她的背答道:“恩……”
我和红儿,绝尘正沉浸在叙旧的温情中,雪影却对艳雪道:“公子,既然流霞的身体无碍了,请公子早些回房休息吧。”
艳雪微微颔首:“好。”
他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拉着我的手,柔声道:“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口走去,雪影雪魄也随他一同出去了。
95.爱与恨相煎(二)
艳雪三人离开后绝尘对红儿道:“我们也走吧,让流霞好好休息。”
红儿赶紧抱着我的手臂,娇嗔道:“我才不要离开,我要留下来照顾霞哥哥。”
绝尘无奈道:“又没人跟你抢,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何况你的霞哥哥现在需要的是好好调息,你待在这反而影响他恢复。弄不好他体内的毒再发作,你这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的霞哥哥就没了。”
绝尘一番轻重厉害的威胁下,红儿看着我,又委屈又担忧地道:“那红儿去给霞哥哥准备好吃的。”
我轻笑道:“好。”
见芳树无心依旧冷冷地在那里,看这我的眼色尤其冰冷,我因东风的事情对他也无甚好感,当初若不是他刺东风那一剑,东风也不至于伤得那么严重的情况下和羽觞打斗。
芳树无心冷冷道:“流霞,看在你受重伤的份上。我今天不和你决斗,但主人毕竟死在你手上,等你恢复了,我再来找你。”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羽觞,和我决斗,这是要为羽觞报仇么?我不禁暗暗自嘲,他对羽觞还真是忠心。
就在绝尘也快转出门外之际,我突然道:“绝尘等等,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绝尘转身,一双凤眼如三月薰风,吹乱一池春水,“你是想问艳雪的事情么?你该知道不才本堡主交游满天下……”
“你和艳雪有联系,我并不奇怪,我想问的是,沉醉到底是死是活?!”
我紧紧地盯着他,眼中是定要知道个所以然的坚决。
绝尘轻轻一叹,“流霞,那一剑是你刺的,天下人都知道沉醉死在你剑下,所以芳儿他才……你也不要怪芳儿,你也知道他那人愚忠得很……”
“沉醉并没有死对不对,他在金叶夫人的梨花阁对不对?!”
绝尘面上带些愕然:“流霞,你……”
果然……羽觞真的没死么,那个梦居然是真的……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他利用情毒引我入梦,我恨他!我恨他!”
绝尘拍着我的肩,似有有感地叹道:“有时候真与假,爱与恨不过一念之间,流霞,你不要太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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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天空,天高云淡,冬日里不见一丝雾霭。调养见了两三日,身体已是大好。这一日暮时分,便出了小阁,闲闲地走着。
红尘堡占地甚广,一路行来,一园连着一园,层楼广宇,碧瓦朱檐,又要数带栏杆,梧桐杏叶,一径青石板路上,铺起厚厚的金黄,及目所见,脚下所踩,轻风一带,清旷不可方物。
落日黄昏,对此景致,不禁将人心中的窒闷涤荡一空。数日来积聚的种种忧心,竟也淡了几分。
又转数待栏杆,风中飘来一阵暗香。穿过一道月洞门,竟来到一处山坡,坡脚的石壁上刻着梅崦二字,抬眼望去,坡上杂植着各色梅树,几株腊梅已黄丸初破,花蕊乍吐,梅香阵阵,随风偏偏。
坡下一方清池,几株长在水畔的古梅,伸张着虬枝,临水着影,此时月已初上,一轮新月挂在梅梢,颇有几分顾影自怜的情态,一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清姿。
我正沉浸在这一片幽寂的世界里,突然间,一阵阵泠泠的琴音,自山坡对面的山坳中传来,琴声忽而清空,忽而变徵变羽,渐转悲凉,忽然又于绝处拔地而起,若天女倾花,白浪掠鲸,那样百般腾挪变化,倾尽造化所有,令听者怦然心动。我不禁举步往琴声传来处走去……
月下,古梅树边,艳雪穿着莺色直裰,披一件胭脂红凤凰纹锦披风,轻拂着一张梧桐心木焦尾古琴,绝代姿容,绝世芳华,就那样倾泄在斓斑夜色中。
这是世界有一种人,与生俱来,受到上帝的眷顾,艳雪他,就是那样的人么?
此时,一声清越的尾音划过,琴声嘎然而止。
艳雪轻轻的站起来,月下的他,长身玉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
他走过来,柔声道:“着大冷天的,穿这么少,小心着凉了。”
说着,他已然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我肩上。
披风上残留的他的体温,渐渐浸入我有些寒凉的身体里。
眼前的艳雪,如此细致温柔,完全不像那个传说中的大魔头离魂。
他为我挡了花流鸿的一剑,将我从花流雁手中救出来,又耗费内力替我疗伤,如今又是这样体贴。
我不禁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艳雪自腊梅树间折下一枝花枝,把玩着花枝轻笑道:“霞弟,这腊梅花开得可好?”
“这初绽之花,好比月初之月,蕴含勃勃生机,自然是好的。”
艳雪指尖轻轻一掸,那枝上花朵儿便临风而散。
艳雪唇角微勾,淡笑道:“花开花落,月圆月缺。霞弟,你希望花不曾开,月不曾圆么?”
花不曾开,月不曾圆……
我呆呆地看着艳雪,见他眉目间隐隐一种哀戚之色。
忽又听他道:“你看池边那株老梅,它没有着花,就那样孤伶伶地立在那里,多让人怜惜,怀念或想象它花枝绽放,或者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时节。”
他眼中的神色,或明或暗,仿佛一缕孤荧在暗夜的草丛间扑飞。
此情此景,一种无端的预感涌上心头。原来,他亦是个可怜人。
我突然踮起脚跟,轻轻地吻上他的唇,两唇相接,一片温软。
艳雪眸中突然闪过一抹愕然,不过只是刹那间,他便回过神来,深深地回应着我的吻。
夜凉如水,黑天似墨,孤星冷月下,白水古梅边,是我与艳雪缠绵的影。狂风落尽深红色,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似乎听道自己灵魂的灵魂笑得苍凉:羽觞,你不是深爱艳雪么?我偏要你深爱的人成为我的人,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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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在红尘堡待了半月有余,节下已是小寒,雪也下了两三回,北地的狂风带着雪片子,扯絮一般,在庭院中翻飞。
一株枯木下是我与红儿一同堆的雪人,雪白滚圆的身子脑袋,红椒做的眼睛鼻子嘴,分外可人。
室内红儿在替我收拾行李,却是一边抹泪一边收拾,将简单的行李包好,她才抽泣道:“霞哥哥说过再不离开红儿的,红儿要跟霞哥哥一起去银焰山。”
此去银焰山虽说是要用玄镜吸出体内的心毒。实在我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拿到玄镜,这样做有多危险,连我自己也无法预知,玄镜毕竟是武林至宝,能不能带着它活着走出无间狱尚且未知,怎么能让红儿以身涉险呢?
思及此,我只得安慰她道:“傻丫头,我是去解毒,又不是去刑场劫狱,去厮杀,你担心什么?何况你也知道,无间狱的规矩,是不容女子进入的。”
红儿耷拉着脑袋,早已呜咽成声,扑在我怀中哽咽道:“可是红儿舍不得霞哥哥……”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捏了捏她的小粉鼻,强笑道:“痴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总之我保证,毒一解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红儿这才勉强不哭了:“那霞哥哥你要在银焰山好好疗伤,红儿会乖乖在红尘堡等你回来。”
我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笑道:“小丫头越来越懂事了。”
说话间,雪影已自院外走了进来,站在台阶之下,面上神色依旧淡淡地道:“马车准备好了,该走了。”
“好。”
说完,我便拿了包袱,拍了拍红儿的脑瓜,笑道:“好妹妹,我很快就回来。”然后便一径往院外走去。
然而红儿依旧含着泪送到了红尘堡的大门口。门边停了两辆黄色马车,雪影上了左边那辆,右边一辆马车帷幔被打开一角,露出艳雪轻浅的笑颜,又听他道:“霞弟,快上来吧。”不知为何,我明显能感觉到雪影雪魄对我的敌意,虽说在血缘上他们也和艳雪一样是我的表哥。但对我的态度,却是有天壤之别,在这种情况下,我倒是宁愿跟艳雪同车。
一边想着,我便上了车,拣一处地儿坐了。只听“驾”的数声,马车已在空旷萧瑟的天地间奔驰起来。
车内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围更是拉起锦绣帐子,将小小的车厢弄得温馨极了。
尤其中间的红木几边还放在熊熊燃烧的一炉炭火,几上更放着安神的六合茶,软香糕,梅花糕等几样精致的点心。
艳雪只穿一间浅色夹纱直裰,脚上穿着同色丝履,闲闲地坐在桌边喝着茶。此刻他正放下天青瓷的茶盏,“霞弟,坐过来吃些东西。”
我只得随了他的意思,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已斟好一杯茶递了上来,我接过来,慢慢地喝了,腹中一阵温暖。
艳雪拉过我的手,用自己的手温了温,又笑着将我拉入他怀中。
“艳……”
雪字还没说出来,脑中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昏了过去……
96.一入情障便成魔(一)
远山上白雪茫茫,近处却是繁花如锦,群鸟轻唱。桑柘稠密,红艳青旗,朱楼隐隐,窗外这鸟语花香,粉雕绿镶的世界。
思忖间,门帘被拉开,两个穿着湖色直裰的侍童,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侍童,头发挽成髻子,插一支碧玉簪,身材细瘦高挑,神情清爽,细长脸上顾盼生辉。另个头稍矮些,圆圆的脸蛋,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充满无邪与真诚。
二人轻声道:“公子,奴才青严、玉茗来伺候公子梳洗。”我淡淡道:“好。”便坐到梳妆台边。
擦过脸,用雕花红玉月芽梳梳理了头发,用一条红绦轻轻地绑了。菱花镜中的容貌,依旧鲜妍。
接着,室外又是一阵脚步声,门外有人道:“青严总管,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那青严便问道:“公子,现在用早膳可好?”
我点头道:“好。”
那青严便对着门外应声道:“拿进来吧。”
“是。”
门帘被拉开,几个小厮端着早点进来。
待一众人等将各色茶点汤粥摆放到铺着大红缎绣的檀木桌上,青严笑道:“公子,请用餐吧。”
“好。”
我捡了靠窗的位置,撩衣坐下。玉茗与青严,便一人与我乘粥,一人与我布置碗盏。
粥是清淡爽口的荷叶粥,汤是土黄瓦罐煲的老汤,点心是闻名塞上的金莲酥,雪莲饼并几味不知名的精雕细琢的美点。
我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叹,既来之,则安之,不观艳雪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给我喝放了迷药的茶,不管这里是哪里,我都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想着,我用象牙白玉箸夹了一块金莲酥放进嘴里。
清香四溢,外脆里嫩,我不禁赞道:“味道真不错。”
青严见我心情大好,轻笑道:“公子喜欢就好。”
约摸一柱香时间,我才将桌上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待玉茗等人将残桌收拾了,那几个小厮便将用过的碗碟端了下去。
待众小厮离去,我坐在茶几边,喝着玉茗泡的茶。
一边青严微微一笑道:“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淡淡地放下茶杯,看着他,轻笑道:“如果握说我要见这里的主人呢?”
青严依旧面带微笑地道:“圣主他现在在闭关,所以吩咐奴才细心伺候公子,等圣主出关,公子自然就能见到圣主了。”
他口中的圣主,难道是艳雪?
于是我试探道:“既然离狱主在闭关,我就不打扰了,不过我见这银焰山景致极佳,你和玉茗带我逛逛可好?”
青严连忙道:“当然可以,一切听凭公子吩咐。”
这么看来这里真的是银焰山,那么,玄镜也在这里。感觉到自己离玄镜越来越近,我心中不禁有一丝紧张。然而表面却强作镇静道:“好,咱们这就去走走。坐了几天马车,都快被闷死了。”
青严道:“公子请。”
我也不客气,抬脚就往外面走去。
据青严所言,这方圆数百里内,都是银焰山的范围。无间狱所在的这一片山谷,四围被白雪皑皑的裙山包围着,谷内却是异常温暖,不但百花千卉经冬不谢,且四季如春,冬暖而夏凉。
暖空中晴丝摇曳,绿柳深荫,朱檐碧甍,酴靡架上开满白色小花,更有深树间团团雪白琼花如簇,绣球一般,一朵朵连缀在枝梢。一路走去,更是棠梨漫道,红色曼陀罗杂植,妖桃艳李,姚黄魏紫,青莲绛梅。这山谷中的花草,实在开得凌乱,开得没了节令,开得恼心人特别的烦。
好在有些收获,也算没有白走一趟。至少将谷中的地形分布,记了个七七八八。且我故意乱走一气,并未触动什么机关,心中不禁又松了一口气。
艳雪为何要闭关,及他的闭关之地,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但至少知道了他平时住在凤庭,雪影与雪魄住在与他临近的玉轩与墨轩,而东芜院是小厮门住的地方,西芜院则是无间狱弟子的居所,唯有朝晖楼与临风榭,一为檀王居处一为青严的住处。
一连过了七八日平淡的日子。这一夜,我决定行动,乘着艳雪现在在闭关,此时不潜入凤庭更待何时?一边想着,我便找了一身夜行衣换上,乘着夜黑风高,天上没一丝星月悄悄地往凤庭的方向潜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已来到凤庭的后院。凤庭中甚是静寂,大底因为艳雪在闭关,院中几缕孤灯,灯火阑珊,明明灭灭,整个风庭空空如也,院中并不一人,仅红纱隐隐的窗格间,透出一两个疏着顶髻的无间狱弟子。
我微微一笑,运起轻功掠上围墙,又轻而易举的掠上房顶。
之前在曾经确定过艳雪房间的位置,我很快就找到,轻轻的揭开碧琉璃瓦,观察到里面没人,便悄然地潜了下去。
房间甚为精致,沉香木雕花的贵妃榻,紫檀博古架上排满珍品,尤其粉洞洞的雪壁上,挂满了各色珍贵的山水花鸟画,其中有一副红梅图,显得特别的突兀,一来因它并非出于名家之手,二来还因它似乎曾经被撕成两截,后来又重新裱修了。
那画上有两行墨迹,细看时,却是两行诗,其文位:“年年岁岁花相似,朝朝暮暮人不寐。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诗下并无落款,却令观者仿佛耳闻目见题诗者之伤心绝望……
诗中人,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伤心人了。
我心中叹息着,不由得伸手抚摩那怅惘不已的墨痕,轻轻地吟着那伤感的句子。
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对面的墙壁竟然被瞬间震碎,眼前的夹壁内,是一间方圆宽的内室。
室内居中的蒲团上,一个穿着绛色罗裙的女子,雪肤白发半趴在地上,口角的鲜血,在地上托出一痕触目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