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赶我走,我就放开你。”
“……”
“好,你爱留多久留多久。”
莫离这才笑岑岑地放开了我。
绮绣拍了拍我的肩膀,忍俊不禁地道,“流霞,你这一路不必寂寞了。”
我忍不住道:“为什么?”
画扇看了看莫离,微微一叹道:“他是风公子送给你的。”
我的嘴角抽了抽,“东风送给我的?”
我看着莫离,他已经笑弯了一双凤眼。
他的指间,已经多了一封青绿色的信笺。
他柔声道:“这个是给你的。”
我将那信笺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东风朗秀遒劲的字迹:
霞儿吾徒:
江湖险恶,风餐露宿,特遣莫离相伴,以慰霞儿旅途之寂寥,护尔周全,尔当善待之。
勿念
为师笔
窗外,金色的秋阳已经破开重重江雾,笼罩了整个江面。两岸的山色,或青或黄,江心的小洲上,休憩着几只白鹭,双双对对的,正悠闲地舒展着羽翅。
我对画扇道:“开船。”
画扇道:“好。”
说着,便往船舱外去吩咐了。
不一会儿,船开了,将窗外的滚滚碧波,远远的山色,统统忘在了脑后。
我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早日找到玄镜。
☆
日暮时分,船行到九江口,紫儿和红儿去岸上置办了些水酒,食材,回到船上,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众人吃了,便各自入舱休息。
莫离的食量很小,他几乎不怎么动筷,随便的吃几根青菜,便离席先去休息了。
夜幕渐渐深沉,我靠在船舱外的阑干上,直到高高的天幕上升起两三点星光,一轮下弦月却似一弯新月似的挂在银河之上。
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突然之间,一阵空谷清泉一般的古琴之声传来,有人唱道:
江天一色纤无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那曲子,是古曲的《春江花月夜》,那歌声,也是《春江花月夜》。
声音是从船舱顶上传来的,我循声望去,却见浩瀚的星月之下,朱红的琉璃檐上坐着的,正是衣似红霞,脸似雪月,眉目如漆的莫离。
莫离的膝上,放了一张红玉古琴,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正优雅地抚着琴弦。
右手皓白如雪藕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翡翠镯子,璧清如水,通体透绿,映得他的容貌,十分地色艳光华。
他笑得很轻、很淡,那双凤眸纯净已极,不染一星半点的尘滓,就是天上的明月,也没有他干净。
他就像一只从精灵古树上飞下来的精灵,唯一缺少的,不过是一对火红的翅膀。
可是莫离的轻功却非常高,他的身子轻轻一动,就仿佛生出一双蝶翼,翩然地落在了我面前。
他俯身过来,嘴角噙笑:“我的琴音,好听么?”
我有些讪讪地道:“好听。”
他又道:“听了我的琴音,你是不是应该补偿我点什么?”
我有些发懵了,“你要什么?”
他突然咬了咬我的耳朵,嗔道:“我要和你睡同一间房。”
他这一咬,真是的咬。
我抚着被他咬得发疼的耳朵,有些发憷地瞪着他。
最终妥协的还是本少爷我,拉开雕花房门上的青色铜环,我悻悻地往里走。
莫离笑着,好心情地进了房间,衣袂翩跹,风姿优雅地往紫儿铺好的锦床走去。
他脱了瑰红的靴子,除去外衫,露出雪白的中衣,他那件中衣,微微地半敞着,露出胸前的一片雪白的肌肤。
室内燃着几盏雕花琉璃灯,莹莹的灯光下,他白若凝脂的肌肤越发地跟笼了层轻纱似的,映着他那皎若秋月的花容,灿若辰星的笑。
恁般的诱惑,本少爷的喉咙,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他以手支颐,慵懒地半靠在床上,凤眸含笑道:“你不要上床来吗?小霞霞。”
小霞霞……
他一句“小霞霞”,叫得我忍不住打了几个激灵。
我只得叹道:“不了,这里有两张床,你一张,我一张。”
我摇了摇头,只得踏着步子往紫檀木桌边的罗汉床走去。将床上的矮几收了,抱了床绣花锦被铺好,脱了鞋袜上床,闷闷地和衣睡下了。
翌日清晨。
纱帘外的阳光有些灼眼,我翻了翻身,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莫离?”
我睁开眼,却对上莫离一双笑岑岑的明眸。
“那个,我明明睡在罗汉床上的,怎么会……”
莫离笑道:“江上风大,你半夜在那边冷得缩成一团,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你抱过来了。”
难怪昨夜前半夜我觉得冷冷的,后半夜却是十分地暖和。
“少爷。”
紫儿撩开门帘,手上端着一盆清水。
看到衣衫不整的莫离,她立即识大体地转移开视线。
“霞少爷,起来梳洗,吃早饭了。”
帘后闪出红儿娇俏的小脸,她那一双乌溜溜地眼睛,却盯着莫离,盯得已经发直。
她指着莫离,惊疑道:“你怎么睡在我家少爷床上?”
本少爷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莫离却悠闲地笑笑,对红儿道:“小丫头,还不快来为你莫公子更衣。”
莫离他,竟然支使起红儿来了?
我以为红儿好歹也该拒绝一下,不料她却调皮地笑了。
她蹭到莫离身边,牵着他的衣袖道:“莫公子,虽然你长得美,可我家少爷喜欢的是东风公子,你不介意么?”
莫离漂亮的凤眸,微微地眯起,笑道:“不介意。”
紫儿连忙将红儿拽开,微责道:“红丫头不得无礼。”
红儿却向莫离扮了个鬼脸,嘀咕道:“不介意才怪。”
☆
早上这么一闹,早饭便吃得有些索然无味,莫离依旧只喝了点清粥,脸上依旧是那样一副万物皆不与他相干的神情。
绮绣坐在我身边,看看莫离,又看看我,低声问道:“流霞,昨晚怎么样?”
我瞪了他一眼,“什么怎么样?”
绮绣笑得挺贼,肘了肘我的腰道:“少装了,都知道你们昨晚睡一起了。”
我对着船舱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正想着怎么解释,绮绣的又一个问题又砸来。
“喂,你没被压吧?”
啊……
我含到口中的饭,全数的噎进喉咙里。
这一噎却是噎的不轻,一张脸已经胀到红紫。
莫离赶紧拍着我的背,递过一碗水,柔声道:“来,小霞霞,喝口水。”
“……”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睛发直,紧紧地盯着我和莫离。
我噎着的一口饭,直接被吓到了胃里。
……
甲板下的舱底,阴暗潮湿,铜壁上结满青苔,碧油油的。风林瑶花被五花大绑裹得跟一只粽子似的扔在地板上。
水手们显然记着被她绑过的仇,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这真是一报还一报,还得还真快。
我拿下塞在她口中的破帆布,解开她的穴道。
她瞪着我,愤愤地骂道:“流霞,你这个混蛋,你不得好死。”
我微微一叹,道:“喇叭花,本少爷劝你还是省点心,如今你落在本少爷手上,是生是死都是本少爷一句话,你最好想想你自己目前的处境。”
风林瑶花却“呸”了一声,啐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不能杀了你为主人报仇,本寨主就是活着,也比死了还难受!”
我看着她,“你口中的主人,是指羽觞?”
提到羽觞,风林瑶花立即红了一双眼睛,“流霞,你也配提主人!为什么,他死了,你竟然能活得好好的?!”
77.生怕情多误美人(一)
为什么羽觞死了,我竟然能活得好好的?
其实我活得远没有风林瑶花想象的那么好。
羽觞死了,我却还要受到情蛊的煎熬,如今每发作一次,便痛苦甚过一次。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是东风。
取得玄镜,让东风可以重新看见这个世界,可以重新行走在这片美丽的大地上,是我如今唯一的心愿。
风林瑶花并不知道这一切,她也不需要知道。
我的声音有些发硬,问她道:“你真的想替羽觞报仇吗?”
风林瑶花一双眼睛刀锋一般瞪着我,仿佛已经将我切成千万片。
她怒道:“没错,本寨主不杀你,誓不为人。”
我冷冷地看着她,道:“好,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我已拔出七星连珠剑,森寒的剑光,在潮湿阴暗的舱底,显得特别的刺眼,炫目,摇人心魂。
风林瑶花微怔道:“你想干什么?”
她以为我要杀她,然而我却挑开了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旋即,我又解开她的穴道。
我将她的刀扔给她,冷声道:“这个舱底是密闭的,你若在这里杀了我,谁也不会发现,你若杀不了我,那么,你就要死。”
风林瑶花脸上现出惊疑的神色,旋即便冷笑道:“好,流霞,算你有种,本寨主这把雪花刀,今天就要尝一尝你的心头血。”
她说着,手上那把三尺宽七尺长的的大刀已经向我攻来。那样一柄又厚又重的刀,用在她手上竟然不但没有丝毫的凝滞,却如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自如。
风林家的刀法,清便宛转,有若流风回雪;点缀映媚,一似落花依草。
那缓缓流动的刀光,正呈缠绵不竭之势,夹带着巨大的杀伤力,一波一波向我袭来。
片刻之间,风林瑶花已经变了几十招,她手中的雪花刀,已经发出一片又一片的刀芒,仿佛一片星空,将人笼罩在她的刀风中。
难怪风林家的刀法名震江湖,这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然而,即使她的刀法再藕断丝连,再不粘不滞。可惜还是被我看出了漏洞。
只是一个招式的变化之间,我挺身一刺,天女散花剑法的嫦娥奔月,一招直击她的破绽。
叮当的数声,刀剑相击。
风林瑶花的雪花刀,竟然掉落在地上。
她的脸色发青,嘴角抽搐。
她盯着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你输了。”
她的双眼突然变得血红,她的声音也变得十分诡异。
她瞪着我,道:“流霞,本寨主杀不了你。”
她说着,捡起滚落在地上的刀,刀锋锃亮,削铁如泥。
“你……”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锋利无比的刀锋,已经刺入了她的心脏。
滚滚的鲜血从她胸前冒出来,染湿了大片大片的衣襟。
这一幕,多么像……
多么像我一剑洞穿羽觞心脏的情景。
记忆在流转,时光仿佛在倒流,心底缭绕起九曲梅花铃叮铃铃的响声,心,一阵阵的发疼。
风林瑶花在死,风林瑶花在笑。
风林瑶花苍白的脸上,绽放着死亡的微笑。
她仿佛在说,“流霞,本寨主在奈何桥头等你……”
舱底长满毒苔,阴湿又阴郁,此刻突然笼罩上一丝鬼气,阴森极了。
一阵气血上涌,“哇”的一声,我又吐出一口鲜血。
情蛊的毒又发作了,我疼得全身冒汗,疼得几乎瞬间陷入了昏迷。
昏迷之前,我仿佛落入一个人的怀抱。
那人抱着我,微微叹息着。
“你终究也爱上了他么?”
☆
我又做梦了,梦到一个芙蓉花开的院落。
秋日的芙蓉花,粉红、粉白、大红、金黄,姹紫嫣红地开遍了整个院落。
花边有千竿翠竹,青碧的池塘里,睡莲青云团团,金色的锦鲤,在池底嬉戏,成群也成对。
凤尾竹林掩映着朱颜碧瓦,楼阁亭台,院首的楠木匾额上,刻着几个字:浣花山庄。
浣花山庄。西蜀锦官城郊浣花溪边的浣花山庄,不是东风在西蜀的别院么,我怎么会梦到这里?
嬾竹千竿翠,芙蓉万株红,正是西蜀名景,这浣花山庄虽小,却是载满了巴山蜀水的寸景寸情。
浣花山庄旁,是浣花夫人的浣花祠,穿过浣花祠,转过一个池塘,一座石桥,便是昔日大诗人杜甫居住过的草堂。
“师父。”
我穿过石桥,却见东风一身墨绿色的衣衫,腰系青玉腰带,正坐在草堂边的草厅中喝茶。
茶,是西蜀名茶竹叶青,淡淡的青绿的茶叶在杯中沉浮,在秋日的午后,在修葺上好的杜甫草堂的凤尾竹林下品一杯竹叶青,闻着远远飘来的芙蓉花的清香,看着池底金色的游鱼,听着草堂外市肆上隐隐传来的人声过上一个下午,实在并不是一件顶奢侈的事。
这事在东风做来,是再平常不过的,只因东风原本就是这么一个人,天生的清明淡泊,浇进骨头里的,任何人也学不来的。
我已走到他的桌对面,我已经碰到了他的茶盏。
“师父。”
他的眼睛完好,腿也完好,可是他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因为这是梦吗?
我正疑惑间,一个清脆若银铃的声音自竹林中传来。
“师父,你看,徒儿又捉到一只竹虫。”
凤尾竹的青色笋芽间,冒出一抹红色的身影,一张明艳似彩霞的面容,那光鲜的面上,嵌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额间一朵娇红的樱花,他穿一双红梆白底的靴子,一头泛着红晕的青丝,用一条红色的缎带系在脑后。
少年沾了些紫色泥土与青黄竹叶的手上,正捉着一只竹虫。
竹虫扑飞着翅膀,蜀地的小孩,常常喜欢将这样的竹虫用麦秆与线穿起来,做成风车的样子,在炎热的暑天或者闷热的秋老虎天气,却也是简易的小小风扇,可娱乐可消暑。
少年时代的我,最是个孩童心性的。当时东风带我在巴蜀一带浪游,我确实是作践了不少这样的竹虫。
东风浅绿的眸,已经似微风震荡下的竹叶,他浅浅一笑,向凤尾竹中的少年道:“霞儿,过来。”
少年眼中闪着灵动的光芒,风快地跑向东风,他的轻功蹩脚极了,但他的速度,却快得可爱。
他扑入东风怀中,一向爱洁的东风只是微微的蹙了蹙眉,掸掉他衣服上的碎竹叶,假意责备道:“霞儿实在太顽皮了。”
少年窝在他怀里,脸上泛着调皮幸福的笑,在清浅的秋阳下,特别地美丽动人。
东风似乎也看得有些痴了,他抬起少年的下颏,俯身吻上他的红唇。
“师父。”
“恩?”
“徒儿去戏院子里学了新戏。”
“学了什么?”
少年嘻嘻笑道:“变脸,还有喷火。”
东风绿眸怔了怔,“霞儿……”
我看着顽劣的流霞,温柔的东风,心中不禁一阵喟叹,又不禁有点羡慕过去的自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
如果,这一夜,羽觞没有出现。
是夜,浣花山庄,芙蓉楼。
玉宇流光,银河泻影,黑缎子一般柔软的天幕中,一轮雪月,像是绣上去的。
东风不在浣花山庄,芙蓉楼上却来了一个白衣人,一个手擎着月光杯,在阁楼上的紫棠花桌上喝酒的人。
羽觞一身玉色丝袍,白若飘雪,他的眉间,噙着一抹淡淡的笑,那单薄的画唇,微微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