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天下殊途
第一百四十六章:曲游
昙河发源自群峰高耸的郦珠山,于峭壁峡谷之间川流不息,至釜阳双城迂回宛转,绵延东去。然而,纵贯于双
城的昙河流域又各不相同,若说环绕逐日城的东南流域水光潋滟,波澜壮阔,那么靠近悬星城的西北流域则塘
溪交错,如翡翠碧玉暗布于葱茏,靡然沉寂。
时至大宗延顺十八年春末,悬星城骤雨初歇,天色渐暗,一名艄公撑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不多时已穿过烟波
浩淼的河心,拐入河道旁支的溪流,沿着溪水又下行了约半个时辰,方见河道豁然开阔,木棉花云蒸霞蔚,水
流渐渐平缓了下来,再撑篙往前数里,便见岸旁两株高大的木棉树下系着一艘江船,船舱造型别致,舱头挂着
两串赤纱灯笼,船上张有风帆,上书“曲游”二字。
“两位爷,到地儿了!”那艄公向舟舱里开了口,舱中蓦地伸出一只布满青痕的手来,手心上攥着碎银,那艄
公忙喜滋滋的接了,毫无防备地转身去收拾船篙,刚弯下腰,却身形猛晃,一个踉跄直向河面栽去,只听“扑
通”一声,人已沉入河中没了声响。
这时,只见舱帘一动,两名身着玄色纱衣,头戴黑色纱笠的男子方才探身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则
瘦小羸弱,两人全身皆被大雨淋湿,虽是同样的装扮,行为举止却截然不同。
那瘦弱的男子一出舟舱便扑到船舷边,惊惶地向河水中寻去,只见暗红的水面平静无痕,那艄公想必已沉入湖
底。
“你答应了不杀他,为何还要下毒手!”那瘦弱的男子回过头愤然质问,他黑纱遮面,看不清面容神色,听声
音却是个清秀的少年。
“废话作甚!”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低声喝道,语气阴冷,“滚过来,上船!”
少年置若罔闻,冲上前拽住男子,愤恨又凄然地径自叫道:“这个艄公根本就没见到你我样貌,为何不放他一
条生路?你杀的无辜之人还不够多么!”
“闭嘴!”那男子气息骤沉,一反掌狠狠地卡住少年的脖子,威胁道:“无用之人,留着作甚!小疯子,再多
嘴,拧断你脖子!”
少年浑身一颤,四肢便软了下来,既而被那男子连拖带拽地往数丈外的江船挟持而去。
这曲游江船乃是悬星城内的纨绔子弟们寻花问柳之地,眼下船舱里处处声色犬马,公子哥儿和宫眉们弹着摇花
小调,斗酒撒欢,仿佛那一触即发的战局与他们毫不相干。
“有客到——”门口的伙计扯着嗓门喊,话音刚落,便见一名穿金戴银的婆子笑盈盈地迎上来,她近前见了新
客,却倏然止步,一脸的献媚顷刻化成了不屑,冷言道:“曲游客栈款待的都是官家爷们儿,这江湖上的人呐
,咱们只给打尖,可没住店的规矩……”
“让掌柜的来见我。”男子不为所动,冷漠地打断了女人的话。
那婆子依然趾高气扬,道:“掌柜的正忙着,怕没工夫见你们。”
那男子一抬手,蓦地从袖中探出一枚紫金美玉,利落地递给那婆子,婆子定睛一看,此玉有拇指大小,形似文
印,头刻篆字,尾坠璎珞,那婆子也算见过点世面,当下瞧出这美玉并非民间珍玩,恐怕是宫中之物,不由得
大惊,只听那男子道:“把这个给你们掌柜的瞧瞧。”
那婆子惊惶地吞了口唾沫,心道这两人看上去虽形貌狼狈,却身负皇宫中的宝贝,怕是大有来头,霎时间态度
骤变,赔笑道:“两位爷请在大堂稍候片刻!”说完急急往舱内奔去。
男子暗中拖了一把身旁的少年,挟着他走进大堂,也不落座,径自在堂中站着,双袖后背,冷然不语。那少年
气哼哼地挣脱男子的手,立在旁侧不发一言。堂中众人好生惊异,纷纷转头打量起他二人,不禁对那黑笠之下
的面容颇觉好奇。
不多时,只闻船舱里间传来一阵急促的碎步声,众人抬头一瞧,只见那掌柜的拎着衣角,匆匆小跑而出,转过
屏风之时,脚底一滑,竟不慎跌了一跤,堂中众人失声哗然,掌柜的却顾不了这么多,忙不迭地爬起来,直向
那黑笠男子迎去,奔到他跟前之时已然冷汗涔涔。那婆子随后赶到,脸上再无半分鄙夷神色,取而代之的竟是
惶恐懊悔,两人二话不说,朝着黑笠男子倒头便跪,高声道:“叩见大人!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大人,恳请
大人恕罪!”
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眼见掌柜毕恭毕敬的态度,似乎来者真是朝廷的大人物,众人心中未免惶惑,又见掌柜
口中的大人物竟是这身湿漉狼狈的装扮,众人心中亦难免狐疑。
“起来。”男子冷冷地一摆手,道:“散了他们。”
掌柜的看那男子并未怪罪,方才起身,连忙向四下宾客抱拳道:“各位爷,今儿个有贵客到来,尔等便到此为
止罢!酒菜钱我分文不取,算是给各位赔罪了,请罢!”
在座诸人闻言,皆默不作声地站起了身,他们本为纨绔子弟,平日里为非作歹,多是副仗势欺人的嘴脸,但如
今因参不透形势,皆不敢轻举妄动,唯恐真的得罪了朝廷来的大人物,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即便酒意
未酣,心中不悦,倒也识相地纷纷离开。
掌柜的擦了擦汗,遂回头向那婆子斥道:“臭婆娘!还不去准备厢房和换洗衣服!不要脑袋了你!”
那婆子连滚带爬地张罗去了,心里直叫哎哟我那化了灰的祖宗哟,老娘今儿个可算是遇到活祖宗了!
掌柜的待众宾客悉数离场后,忙吩咐伙计熄灭灯笼,关门休业,末了又命令三两个靠得住的伙计于船头驻守,
这才小心翼翼地恭请两名男子入了内舱的上等厢房。
“青州狄老三叩见蓝大人!”掌柜的合拢厢房门窗,转身又是一拜,语气依然恭敬,却不似先前那般慌乱,罢
了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垂首将那枚紫金美玉恭敬地奉回,举手投足之间竟颇为冷静,和之前他手足无措惊惶失
色的态势大相径庭,仿佛之前的举动皆是表演给大堂中的众人看的。
那男子接过紫金美玉收于袖中,这才缓缓地揭下头顶的黑笠,纱面之下,是张英俊却疲惫的冷漠面容,正是流
云,他褪去头上的黑笠后,顺手一拉,身边那少年头上的黑笠也被瞬间扯下,迎面射来的,是连翘那两道秀美
清澈却含满怒憎的目光。
流云不看连翘一眼,径自向狄老三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狄老三道:“一切依大人飞鸽传书所吩咐行事,三日之后,悬星城内所有蓝派势力将随大人同回青州。”
流云点点头,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昔日在青州,若非你推波助澜,我也不会跟义父相遇,更无机会被
他收为义子,我蓝婴能有今日,青州地头蛇狄老三功不可没,此番在悬星,你又解我燃眉之急,待回到皇都后
,我定向义父举荐于你,赏你个一官半职。”
狄老三溜须拍马那是家常便饭,忙道:“您是九千岁身边的大红人,我狄老三为您效力那是脚底抹油,脸上贴
金,矮子爬楼梯,巴不得哪!”
流云一笑,四下张望了阵儿,道:“这厢房可否安全?”
狄老三笑道:“您尽管放心,这厢房单独隔断于舱尾,三面环水,只有一道门可以进出,眼下里里外外都是咱
们的人,那外边儿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得了,去准备热水和酒菜,严加防范,这三日内不得有任何变故!”流云撇了撇嘴,径自入里间更衣,狄老
三忙垂首应下,瞄了眼倚在门边的连翘,见他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流云对他也颇为冷漠,狄老三犹豫了下,
轻声问道:“大人……这位小爷……”他顿住,一时摸不透连翘来路,害怕说错了话。
“拿根绳子栓住,丢在屋里便是。”流云冷冷答道。狄老三一愣,旋即明白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少年是个俘虏,
遂知趣地不再多问,当下招呼门外的伙计寻来两根粗麻绳,几个人五花大绑将连翘捆了个结实,随后将他向墙
角推去。
连翘一个踉跄栽到地上,他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跟在流云身侧,日日忍受打骂自不必说,连月来逃亡奔波更是
令他筋疲力尽,眼下他受了大雨,浑身颤抖,饥寒难忍,又见流云杀人,心中悲凄,一句话也不想说,一分力
也使不上,任由狄老三几个粗鲁地将自个儿当成个牲口来收拾。
流云换好衣装走出屏风,凛眉瞪着连翘,似笑非笑道:“小疯子,又冷又饿的滋味好受么?”
连翘蜷缩在墙角,如同一只没有气息的瘦弱小猫,他闭着眼睛,对流云的问话充耳不闻。
狄老三乃粗人一个,见了这情状竟也于心不忍,低声道:“大人,厨房里留着馊食,要不让伙计拿来给他喂了
?”
流云冷笑道:“狄老三,这小疯子留着口气儿便是,纵然他有那个命跟去了皇都,也不过只是我蓝婴掌中的玩
物,玩物是不需要伺候的,听明白了么?”
“是是,谢大人给小的长记性!”狄老三忙赔笑,想了想,又问,“可他真饿死了,您大老远地拖着他来,这
工夫岂不白费了?”
“当真饿死了,丢到湖里喂王八。”流云淡漠地推门而出,再不看连翘一眼。
狄老三向众伙计使了个眼色:“留个人在外头盯着,其余人等跟着我去大堂。”说完,仿佛哈巴狗似地陪同流
云走出厢房,那留守的伙计跟在最后,顺手锁上房门,厢房里霎时间寂静了下来。
曲游船舱外隐约传来潺潺水声,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墙角的连翘才略微动了动身子,试探着抬起头来。
厢房中一片黑暗,房外的走廊透出昏黄的光线,连翘心里清楚,门外守着人,屋里出不得一丁点儿的声响,可
眼下躺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又觉得极其难受,遂狠狠地一咬牙,下意识地向角落的硬壁挪去,待脑袋碰到
硬壁,人已累得满头大汗,歇了片刻,他拼命压下喘气声,整个身子如同僵硬的蚕茧一般用力蹭向冰冷的墙面
,想让自个儿借着墙面缓缓地坐起来,怎奈身虚体弱,加之手脚被缚,试了几次仍未成功,反而一不留神碰响
了距离墙角最近的珊瑚坛,房内顿时“哐当”一声闷响,那守在门外的伙计听到动静,赶忙推门一探,只见连
翘一动不动地躺着,与死人无异,那伙计方才松了口气,骂了几句粗话,又关门打盹去了,厢房内再次漫过无
尽的黑暗。
“呜呜……”片刻后,墙角断断续续地传出极其微弱的啜泣声,连翘趴在地上,双肩不停地抖动,他强忍着痛
苦,任由泪水涌出,眼泪滴落到湿漉漉的衣襟前,混着雨水淌到地板上,留下一团团心酸又凉薄的痕迹。
第一百四十七章:异香
连翘自麓州随流云逃亡以来,一路上从未走过官道,皆是择荒道和侧道而行,他在流云的挟持下乔装改扮,钻
洞潜河,夜行日息,风雨交迫,见城门绕道,遇破庙留宿,早已将脚底磨穿,加之途中还不时地遭遇追杀和袭
击,尽管连翘并不清楚那些明刀暗箭的黑衣人究竟是天影旗的杀手还是普通的匪贼,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
人,已足够令他心惊肉跳,受尽煎熬。更为不堪的是,流云仅仅只是将他当作股掌间的玩物,从未动过一丝怜
悯之心,每次突遇危险之时,流云都将连翘推出去做挡箭牌,而在相对安全的时候,连翘则要遭遇流云的打骂
和凌辱……伤痛和屈辱让原本纯真的连翘心如死灰,他胸中的仇恨愈加猛烈地燃烧着,可惜,面对多疑戒备的
流云,他没有力量,根本无从下手,即使是在破庙里遭遇流云的凌辱,他也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留下一道道淤
青和血痕,只能在流云戏谑嘲弄的大笑中,像所有遭受迫害的小牲畜一样,不言不语不争不动,暗自舔舐伤口
。
即便如此,连翘却始终没有流过眼泪,他知道选择这条路的代价,也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但如今,当他结束逃
亡之路,被囚禁在这漆黑寂静的陌生船舱中时,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只因,那份思
念。
“九哥哥……九哥哥……”连翘思念着九毒,这份难以遏止的思念一路都缠绕着他,逃亡之时无暇顾及,而今
他终于停下脚步,有时间喘口气儿了,这份思念便含着痛悔如潮水般呼啸而至。
哭了半晌,连翘疲乏地将头磕在地上,忽然间,他依稀闻到一丝奇异的香味,不像花草香,也不似烟熏香,这
丝莫名的香味似乎是从门外飘来,连翘只觉得脑海中渐渐出现了幻影,一股困意莫名地席卷而来,他暗道这浓
郁的困意恐怕是因为腹中饥饿和精神疲乏所致,起初也并未在意,只用力翻了个身平躺下来,睁大眼睛盯着无
尽的黑暗……那香味越来越浓,连翘脑海中闪现的幻影也愈发地杂乱无章,在那奇异香味的缠绕下,他整个人
昏昏欲睡,浑身上下如同灌了迷药,竟提不起任何精神来,不如睡去,不如睡去……他迷迷糊糊地哼了两声,
便再无知觉。
醒来之时,连翘发现自己身上的麻绳已经解开,湿衣也已褪下,换上了干净的褥袄,而之前的香味也消失了。
他惊诧不已,以为自个儿在做梦,但立马惊觉自个儿竟然坐在厢房内的木床上,虽然身体动弹不得,却有一股
热力从他后背直入七经八脉,很显然,有人在背后为他输入真气,且力道平缓,丝毫不乱,连翘心中甚奇,当
下小心地坐着不动,一炷香的工夫后,背后的人缓缓地收了内力。
连翘只觉得全身舒暖,气息平缓,筋骨又能伸缩自如,他忙回头想瞧个究竟,身侧却蓦然掠过一袭银灰色的身
影,未待他回神,身后的人已笑吟吟地立在眼前。
“夜萤!”连翘失声叫道,旋即又慌忙捂住嘴巴,惶恐地四下张望。
“小毛猴子,没事啦,我是来救你的!”夜萤嘴角一翘,拍拍他道:“不必担心,外边儿那些坏蛋睡得可香哩
!”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连翘瞪着大眼,愣愣地盯着夜萤,神智还未完全清醒。
“跟我来!”夜萤笑着摆了摆手,径直推开门走出厢房,连翘狐疑地跟上前去,只见门口那盯梢的汉子竟然倒
在墙边儿鼾声震天,睡得毫无知觉。连翘迷惑不已,紧跟着夜萤穿过走廊直奔大堂,一路也未见任何伙计前来
阻拦,待转过屏风刚想开口询问,却被大堂的景象惊得定在原地,整个人瞬间石化。
只见船舱的大堂里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伙计、宫眉、婆子、掌柜的无一例外皆倒头昏睡,流云也趴在正中的
宴桌上沉沉睡去,大堂里仅燃着三盏昏黄的青灯,众人的沉睡之姿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剪影,远远望去异常诡异
,而就在这诡异的剪影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幽幽回身,紫袍鬼面,依然是冷酷无情的肃杀。
“影……影座……”连翘只觉胸膛里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呆望了夙砂影半晌,又看着这满堂昏睡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