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异常坚决:“我们天门中人,向来由不得自己,师兄戴上斑指,便该忘情,我身为长老,当遵从师父临终所
托,毕生辅佐师兄,为了天门大业,此番,我不惜背叛师兄,斩草除根。”
墨台鹰心中一凛,霎时牵动出无限繁复的苦涩纠结,连荆芥为了天门大业,那么我为了何故?为了江山,为了
皇位,还是为了得不到的沈犹信?
大宗天庆六年,此时,墨台鹰虽然年轻,却已是江湖上声名远扬的侠客,是初建的龙鼎联盟至高无上的盟主,
是乱世末年被无数英雄所敬仰追随的大哥,或许,他更是诸人心照不宣、一同认可的未来帝王。
墨台鹰一挥衣袖,人群散去,留下了连荆芥一人:“说罢,你当如何?”
“回灵予山,用天门第一奇毒为湛卢宝剑洗尘,墨台鹰,究竟万长亭和龙泪竹谁先受此一剑,便从了天意罢!
”连荆芥淡淡一笑,眉宇间却是凄凉异常,“待引朝廷兵马上山之后,我便与师兄诀别,投奔名州。”
墨台鹰凄然阖上双目,喉咙一动,不再言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诀别……这个为了所谓的天门大业而义无反顾的年轻道人,他并不知道,自己不过是墨台鹰棋盘上的棋子,而
墨台鹰,亦不过是另一个人棋盘上的棋子,那个曾经落魄的少年,遇见了邪恶的诅咒,最终未能走出浓得化不
开的宿命。
少年枉纵,枉纵少年。
“你究竟想要什么?”
“本王……只要一个人的命。”
“谁?”
“你若答应缔结契约,时候到了,本王自会告诉你。”
“我和你不同,你是鬼,可我是人。”
“本王给你时间考虑,你何时答应缔结契约,本王何时兑现承诺。”
契约,承诺……墨台鹰心如刀绞,摇头长叹。笑话,他对自己说,为了江山,为了皇位,还是为了得不到的沈
犹信?不,都不是,终究是为了自己——大哥,你负了对我的承诺,我便让那个鬼魅一般的男人代替你实现承
诺罢,我想要的,他都能给我,他想要的,我亦能给他。
“我答应缔结契约。”
“你瞧,由人变鬼,就是这么容易。”
“告诉我,你想要谁的命?”
“灵予山上,谁戴掌门斑指,本王便要谁的命。”
不是梦,不是故事,是残忍的现实。
墨台鹰睁开眼睛,那些难以释怀的痛心,竟不知不觉地化作心中无法动摇的决定,或许他并不后悔,但是这个
决定无可避免地改变了他以及所有人的一生。
一片狼藉的将军府内,他的手和连荆芥缔结了契约,他的心,同时卖给了那个鬼魅一般的男人。
“传我亲令,火速集结宣州分舵人马,即日起暗布于燕城官道各处,但凡见到皇家特使携旨奔宣州而去,无论
皇旨是杀还是赦,一律截下。”
“诺!”满堂心腹高声答道,无一异心。
无论是杀还是赦,在墨台鹰的眼中唯有杀无赦。杀无赦是什么,是成大事的手段,是六亲不认的绝望,是无可
宽恕的原罪,是无可挽回的宿命。
那一年,灵予山上,朝廷兵马攻上洗泪崖,刀剑血洗天门,没有杀令,也没有赦令,有人死了,有人伤了,当
宿命来临时,无论活着的人还是逝去的人,皆无可逃脱……
(伍)剑洗前尘
“天意弄人,不过是人自弄之,人若败给了欲念和执着,换来的便是心的煎熬。”那青年止住了诉说,回眸凝
视着雪里珠。
雪里珠刹那从恍惚中清醒,他抬袖揉了揉鼻心,亮似晨星的眸子里含着让人难以读懂的深意:“你为何知道这
一切?”
青年温颜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和名字么,我告诉你。”
雪里珠微微一颤,不由得舒展了眉,但见那青年落落大方地向自己走来:“世人唤我幽王,因为我身上流淌着
大鼎和鬼域两国王族之血……”青年在雪里珠身前站住,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却颇为肃然,“我外祖父姓墨台
,祖母姓夜,但在我出生之时,仁治皇帝便下旨将我过继给大鼎国的神武将军,自此拜其为养父,从李姓,单
名一个焕字。”
“李焕……”雪里珠喃喃,呆立了好一阵儿,他的心底幽幽地升起一股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意,如抽丝剥茧,快
刀乱麻,这一刻,那些远去的红尘万种,那些他执着追寻的前辈记忆,那些悲悯的被喻为真相的残忍现实,终
于逃出升天,再次重获自由。
李焕见雪里珠心绪难平,遂回身行至大殿东堂的墙壁前,熟练地旋开墙上的机关,只闻一阵轰隆的闷响,墙上
竟然现出一道狭长隐秘的壁龛。李焕从龛中取出一支长条形的檀木龛盒,关上机关,走回雪里珠身边。
“你要寻的东西便在这盒子里……”李焕双手托起龛盒,肃然说道:“父帅离开燕城之前,曾多番嘱咐我,他
此生有两位故交隐于民间,若有朝一日,他们的后人来燕城寻物,定要将这两件物事双手奉上,我之前已将玉
雕扇奉还于你,另一件物事,现下便也恭然归还。”
雪里珠几乎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他凝神看着那龛盒,伸手触向锁芯,略微掀开一条缝,盒中似有寒光射出
,他手掌一颤,“咣当”一声,那盒子被猛然掀开,眼前刹那光芒四射,雪里珠下意识地眯上眼睛,透过光亮
,只见盒内的锦缎中平放着一把湛然浑厚的绝世宝剑,剑身通体玄黑,剑鞘和剑柄上镶着象牙色的九华玉。
雪里珠唇角一颤,瞬间红了鼻心,待手掌缓缓抚上墨黑的剑鞘,他复杂的神情骤然变得尊敬又亲昵,从小到大
,他听过太多关于这把剑的故事,而今终于亲眼见到,脑海中那些对乱世英雄的想象顷刻化为现实,眼前这柄
承载着厚重前情的宝剑,它并非梦幻泡影,它这般深刻,这般夺目,雪里珠虽然年纪尚轻,然手抚剑鞘,此情
此景,却是意难平……
双剑相交,寒光袭面,浑身鲜血的沈犹信横剑挡在龙泪竹身前,剑刃上的血竭和血相溶,一滴一滴地浸入伤口
,如同恶魔罂红的诅咒,人们甚至来不及逃避它漫漫湮开的过程,毒药便在刺眼的青锋间猎杀了宝剑的主人。
万长亭的惊愕,龙泪竹的绝望,毒圣续断的救治,满崖骑兵的众目睽睽,无一能拯救这阴差阳错的嗜血黄昏。
重伤在自己的剑下,是英雄的悲剧还是情种的宿命?杀了沈犹信的人,是万长亭,是龙箫,还是心中那断不了
、挥不去、放不下的情?阖上双眼的沈犹信从未想过,这把夺取他性命的仁厚之剑,却是一把无情之剑。
“无情……”龙箫醉倒在宫殿的台阶上,仰头将坛中的最后一口烈酒灌入愁肠,神色绝望至极。
帝王尊前,衣衫血污的万长亭跪倒在地,此刻,这个呼风唤雨的宦臣竟全无平日里的做派,侥幸回到燕城的他
,只感惶恐,惊惧,苍白。
“奴才之前……当真未接到皇上的密旨……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赦令传至灵予山之时……已是殿下坠崖整整
一夜之后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龙箫凄然长笑,手中酒坛碎在地上,溅起片片瓷花,触目惊心。一刹那,皇储、江山、痴爱,一切都不复存在
,短短半年时光,这个年轻的帝王,竟好似苍老了千年。
大雪漫天,满堂朝臣、满庭淑仪在宫殿之外长跪不起。岁末的钟声敲响了龙箫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暖火,他握
着万长亭的手,瞳孔里绽放出无人能懂的光彩,却凄凉得无药可解。
“万卿……一定要替朕……寻到两个人……”
万长亭颤抖着跪在龙箫的卧榻旁,已然泣不成声。
“寻一个有资格让朕将江山拱手相让之人……他有本事夺江山……朕便给他……朕便给他……”龙箫如回光返
照一般,空洞的眼神里竟闪过一抹释怀的笑意。
“皇上!”万长亭紧握着龙箫冰冷的手掌,却觉心如刀绞,万念俱灰,他默然半晌,终究凄然地点了点头。
突然间,龙箫眼中的笑意又尽数散成云烟,所有的光彩霎时化成了恨,化成了那深深的,对帝王宿命,对皇朝
宿命,对情爱宿命无法释怀的恨。
“无论用多长的时间……用何种手段……也要寻到那个真正的下毒之人……”
“……奴才……遵旨……”万长亭闭上泪眼,重重地垂下了头。
“朕……朕知道……他……他绝非下毒之人……”转眼间,龙箫眼里的恨意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干裂的唇角
扬起一抹信任的微笑,干净无暇,蜕下帝王的面具,那脸上的每一分神色皆透着布衣的简单纯粹,又痴得恰如
疯魔。
无声,无息,黄袍覆盖的身躯渐渐冷如寒冰,皇宫内外哀号一片。万长亭脸上苦泪纵横,他站起身来,穿过如
潮水般围拢来的太医和朝臣,跌跌撞撞地奔入殿外迷蒙的大雪之中,眼前掠过一张张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
糊,然而很快,这一切便随着遗诏的颁布和龙葭的登基,含着无可磨灭的伤痛印迹掩进历史的尘埃里……
雪里珠伸指一弹剑刃,深深地叹了口气,天庆帝执着于情爱,勘误了龙泪竹和沈犹信,也勘误了自己与毒圣,
直到弥留之际,他方才得到真正的解脱,将百年江山和一世荣华拱手相让,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毁剑之人,原本有情。
“雪公子,本王知道这把剑的意义,请你收下它,将它还于真正的主人罢!”李焕目光炯炯,灿烂若星,坦然
请道。
“不……”雪里珠收起思绪,坚定地摇了摇头:“送出的东西,岂有要回之理?不修武艺之人,又寻之何用?
”他抬起眸子看着李焕,已是泪眼模糊,神情尤为严肃:“王爷乃皇族血脉,手握兵权,亦为将军义子,一身
武艺,这柄湛卢宝剑自当赠予英雄,于盛世之下,为国为民,雪里珠今日得见宝剑真容,心愿已了,此生无憾
。”言罢,他阖上剑龛,轻轻地推向李焕怀中,含泪的眼睛里绽放出一抹明媚的笑意,美到极致。
李焕微一恍神,似乎被雪里珠眼睛里的神采触动了心窍,他怔了怔,遂不再相劝,朗声笑道:“此一剑一扇,
颇为传奇,如今扇子在你手中,宝剑在我手中,想来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了。”
雪里珠当然明白李焕这一语双关的话中之意,不禁脸色一红,垂首不言,他生而冷情,从未和陌生人有过如此
亲密的交集,如今李焕浑身上下的坦荡与热情,竟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温暖来。
“焕哥儿!”殿外突闻一声戏嗔,人未到,声先至,“我听说名州来了位贵客,今儿个本少爷可是亲自下厨准
备宵夜!”
雪里珠一惊,寻声望去,但见一名俊美少年踏进殿来,他浑身锦袍,举止潇洒,举手投足自成一派书生的风采
。
李焕见了他,霎时笑弯了眼眉,忙迎了上去,拱手谑道:“我这儿一有风吹草动,准瞒不过你这顺风耳,父帅
若是知道了,又得训我随你厮混了!”
“谁许你这不懂规矩的说话!敢情本少爷就是个厮混的主?!”那少年眉眼含笑,一面戏嗔,一面上下打量着
雪里珠,神情让人难以捉摸。
雪里珠见李焕与这少年言谈之间甚是亲密,不禁心中微酸,竟有些不是滋味,正欲相避,却见李焕拉着那少年
的手,近前无奈地笑道:“这臭小子比本王晚出生两年,本王却得礼称他为世叔,雪公子,你是本王的客人,
也随本王唤他世叔便是!”
雪里珠闻言,方知这少年身份,适才豁然,尴尬立时化为惊喜,只听那少年调笑道:“唉哟哟!你让这位俏公
子平白无故地矮了一辈,也不问问人家乐不乐意!”
雪里珠红着脸,莞尔施礼:“世叔。”
李焕爽快地拍手大笑,那少年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罢了,端的由着他欺负你,雪公子,你是贵客,不必拘
礼,我姓唐,你唤我念羽便是。”
“唐念羽……”雪里珠眼神骤动,暗道:“莫非他的兄长是……”
“焕哥儿和我等候雪公子多时啦!”唐念羽笑着看向李焕怀中的剑龛,伸掌轻轻一拍,叹道:“我娘亲年轻之
时,也曾追随过这柄宝剑的主人。”
呵……雪里珠只觉百感交集,欣喜与痛快之意无法言喻,世间之事当真奇妙,谁又知道,多年以后,这些带着
前辈记忆的后代,会以这种方式完成故事里未完的重逢。
“大哥让我问候公子,不知大哥的两位故人,如今可好?”唐念羽正色问道。
雪里珠重重地点了点头,无须太多言语,含笑足矣。
唐念羽一听,心中宽慰,脸上再现爽朗之色,开怀道:“此番终于能跟大哥和娘亲有个交待了!”说着又朝李
焕笑道:“我的好王侄,雪公子寻大宗故梦而来,咱们怎可不引他往那梦醒之地而去?”
李焕点头笑道:“这个自然,明儿个咱们便去求个梦醒罢!”
雪里珠隐隐地猜到了些端倪,愈发奇道:“何为梦醒之地?”
李焕淡然一笑,刹那风吹额发,只感无限清明:“南桥淡月笼纱,还宿河桥深处,既是相遇之地,亦是诀别之
地,还有何处及得上无情画舸?”
(终)星沉碧落
无情画舸,任前堂熙熙攘攘,院落后的厢房中却好似入夜一般悄然无声,直到李焕铺开手中布满灰尘的画卷,
哗啦一响,方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李焕轻轻抚去画上的尘渍,叹道:“龙箫在位期间,曾多次微服下榻于无情画舸,当时这画舸的主人乃是永载
帝亲命的拜艺官,他深知墨宝价值,龙箫驾崩之后,他便于战乱年间舍命相护,虽然龙箫的墨宝大多已在延顺
末年的宫廷政变中遗失,幸而还有这幅白梅图存于世上,大鼎开国之后,恩赦天下,那采艺官的后人便将这幅
前朝墨宝奉于大鼎皇室。”
唐念羽笑道:“史书记载龙箫擅长绘桃花,燕城没有桃林,他便以梅树代之,倒是个多情的帝王呢!”
“白梅……”雪里珠幽幽一叹,他凝视着案上的画作,那梅花似桃,翩然入梦,当真像极了想象中的剪雪,蓦
然间,他的目光划过那白梅的叶子,心中滚然一烫,竟恍惚地失了神,“七星丹叶……”
这白梅树的叶子,竟是化为传说的七星丹叶,是唯有灵予山多年前被焚毁的剪雪桃林才能生出的七星丹叶。
风吹落雪,月光流泻,少年续断垂下眼帘,看向掌中密布的弦线,他浅浅一笑,弹指轻梳,耳畔霎时流淌起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