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不周山倒，天塌地陷。

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不和，盛怒之下撞倒了撑着苍穹的不周山，洪水四溢，火雨从天而降，大地生灵涂炭。

再之后，他亲眼看着女娲补天，亲眼看着那为了凡人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的造物女神死去，亲眼看着伏羲黯然离开故里，亲眼看着荒废了的女娲之城背后的群山中，他的两个儿子四处流浪。

猫妖是不会在意置身林莽间的，那反而是脱离了豢养的最大自由。可这自由来得，又有几分讽刺蕴含其中？

妖，一度弑神为乐，却被神灵收养。现在失去了神灵保护，对妖来说，却等于重获了自由。

也许那当初相逢时，第一眼视线接触就认定了彼此是亲兄弟的辰和荧惑，也同样会像他们的父亲这般，暗暗揣度过万物沧桑中莫测的法则吧。

啊……对，辰，荧惑。

这是两兄弟的新名字。或者说，这才能称之为名字。

前者，是伏羲氏所赐，后者，是女娲所赐。

羲皇游泠丘遇白猫兽，问其来由，答曰，辰丘。遂赐名辰。娲皇救赤金猫兽于魍林，见其双眼烁烁如光火，遂赐名荧惑。

这是那些女娲之城里，距离造物神最近的凡人部落，颂扬记载的所谓历史。

曾经，辰与荧惑，接受过凡人的膜拜。曾经，他们如天上星斗，被世间铭记。

而现在，天，重新撑起来，没了女娲和伏羲的女娲之城，却已是空空荡荡。

女娲死后，不多时，三清退位隐居，中天由玉皇接管。

又过了没几年，燃灯退位到古西天，如来继位成了佛界至尊。

主神纪年告终，新神纪年揭开了序幕。

大地，成了凡人的乐土。

当初那黄土捏成的小人，不知何时竟然有了自己的国度和帝王，又是不知何时，有了朝代的更迭。山中远古时代的鸟兽一点点灭绝了气脉，小小凡人，却日渐蓬勃。乐曲，画作，诗篇，这些原本属于神灵的东西逐渐在古老的大地，新生的族群中传播开来。

而那早就被遗忘了名字的上古猫妖，仍旧在继续着已经持续了数千年的工作。

那当初想来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收集过程，也已经一步一步，看到了希望。

第四十章

“我还是更怀念古陆时代。”羲和抬头看着天边柳絮般的云彩轻叹，“那时人神之间近在咫尺，现如今，神佛远在天界，只图凡人参拜的香火，对凡人疾苦却是不愿多理睬了。你毕竟是曾经的八方神之一，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触？”

“……你能变幻外形了？”没有回答，只是直接换了话题，震问那黑色的影猫。

“嗯，世间行走，还是兽形方便些。只是，现在不管人形还是兽形，都仍旧不是实体。重新修出实体来，果然是最难的。”

“那你当初说过的营造一个类似虚空之境的空间，可曾实现？”

“我的力量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快了。”黑猫回过头看着震，“放心，倘若在那之前我有了打开囚禁你的咒符的本事，会先放你自由的。”

“不必劳神了。”哼了一声，却从眼神深处涌起复杂情绪的震扭过头去。

那次，是羲和最后一次见到被囚的震。

唐初。

一个偶然进入早就不再是魍林的魍林采药狩猎的凡人，因为更为偶然的气脉相合，而打开了封锁着震的咒符。

雷虎神重获自由。

贪于享乐的天上神佛，早就没人在乎这当初的叛徒今后的去向。最后给震送别的，只有那曾一度与神佛为敌的猫妖。

“没想到，救了你的，会是个短命的凡人。”

“不是正好省了你的力气？”已经化为人形的震回头看了一眼囚禁他太久的洞穴，继而转身迈步往山下走。

羲和跟在后头，看着面前这已不再是高大彪悍的男人，而只是个少年模样的虎神，不知该说什么好。

数千年的囚禁，已经快把他的力量耗光了，而现在，这只能维持少年身形的远古之神，还要放弃他仅存的神格。

“为一个凡人，值得吗？”羲和问。

“值得。”想都没想就答复了，震叹了口气，“神佛苦恼，是为永生不死。凡人苦恼，至多是为了柴米油盐。对我而言，做个凡人，并入轮回，从此永不过问神佛之事，要快乐得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没想到，当初对龙君说的那句‘自此一别，永生不会再见’，竟然真的如此了。”苦笑着与羲和四目相对，震再度迈步往山下走之前，留给那猫妖最后几句话，“轮回一遭，就算龙君擦肩而过，喝过孟婆汤的我也只能对他见面不相识。你就好自为之，尽力让他复活吧，这是你莫大的罪孽，更是你莫大的造化。”

震走了，舍弃了给他带来无尽愁苦的神格，进了凡尘俗世。

他留下的那些话，羲和琢磨了很久。

而后，是一声悠长的轻叹。

好吧，就让他守着他的罪孽他的造化吧，好事终究会来的。

毋庸置疑。

魍林已空，故人已去，羲和在之后的千年孤寂中，唯一也许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只剩了那收留过他的太倏神。

唐末，再度找到了虚空之境缺口的羲和，干脆借口什么缘分难得硬从太倏神那儿要来了随意穿梭虚空和现世的远古咒语，此后，他就成了那白马神的常客。

不觉，就又是数百载春秋。

“我见过辰了。”托着下巴坐在桌边，羲和捏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辰？”太倏神愣了一下。

“我那乖儿子。”

“啊，你说过的白猫。”

“正是。”

“你们不是一直不曾见面吗？”

“嗯，可最近这小子到了你这老神仙不能理解更不曾体会过的‘时候’了，我不把他藏起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遭殃。”

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妖类必须面对的什么发`情阶段，太倏神无奈的摇了摇头，落下一枚白子。

“你都有心思说笑话了，看来，这父子重逢，让你心情愉悦啊。”

“那是自然。”

“何时打算见你那二儿子？”

“再过些时日吧，让他再长大些。”

“现在外界是赵氏江山，你准备再改朝换代几次才一家团圆？”边随口说着笑话边责怪自己为何学来了这猫妖的毛病，太倏神坐正了些，猜想着对方会用什么言语来反讽他。

“要说一家团圆……”羲和停顿了一下，淡淡扯动嘴角，“正如你上次所说，我现在还没有重塑离的本事，而就算有了……”

“你要取火之元灵，不杀生的前提下，几乎无法实现。”

“可我做不到让毛球牺牲。那毕竟是我俩共同造就的宝贝。”

“你……既然已等了数千年，不妨就接着等下去吧。”白衣的神灵轻声安慰对方，“只有从你和那火神一同造就的孩子身上取出火之元灵才能重塑火神离，这是必然。虽说现在你的能力只能做到以人形或是兽形穿越人鬼两界不受损伤，但毕竟已经恢复大半了。再多等些时日，你的力量恢复到和当初均衡，就应该可以做到了。”

“嗯……不过是等而已。”劝慰自己一样的笑了笑，羲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和太倏神之间的那次对话，发生在大宋定天下之时，而羲和所谓的不过如此的等待，却又耗费了他将近千年的光阴。

这期间他偶尔和辰碰面，他照例继续着已经习以为常的工作，他眼看着那守着岁月流转的太倏神都不经意间误入尘凡。【这里请参考《旦夕间》，白马太倏神和阿默的故事。】

静下心来回头去想，那场地覆天翻的神魔之战，已经快要成了梦里从不曾存在过一般的过往。

什么恩怨，什么仇恨，原来真的会随着时间化为云烟。

南方汪洋大海里，珠屿在沧桑变迁中早就沉入海底，但就在正对着珠屿的上空，有一处规模不是很大，却布置得格外精致的新生空间。

那是羲和亲手创造的。

有山丘，有海岩，有沙滩，看得见碧波的岩头上，是一座不算太富丽堂皇，然而精雕细琢的宫殿。

宫殿正中，悬在半空的，是个模糊，但是完整无缺的身体。

那像海市蜃楼一般摸不清轮廓的，是在羲和坚持不懈数千年间，已经快要被重新带回尘世的火神离。

当初，离说了愿意等，那句话，就真的让羲和始终不曾放弃。

大概，真的已经过了太久了……

凡人的世界，已经不再有太多神魔的痕迹，新神纪年都被拥有了自己一套历法的凡人遗忘之后，那些切实发生在这片古老大地上的不死的族群之间难以想象的往事，也都成了神话传说里才能见到的悠远的梦。

数千年的自由中已经逐渐退化了自身强大妖力的两个曾经的毛球，如今，在地府阎君驾前听用。

年长的辰，年少的荧惑，两个猫妖羲和始终惦念的宝贝，在一次帮阎君办事的过程中，双双陷入与恶鬼的危险争斗。

羲和眼看着自己的小毛球几乎被恶灵夺去性命。

那一刻，他的等待，他的坚持，全都成了必须摒除的障碍。

就算毛球会被同行的犬神搭救，他的定力，也再没有维持的必要。他要还儿子的自由身。

一路闯进地府，那以上古妖魔的气息吓坏了阎君的猫妖羲和，终于动用了当年诛杀神佛时的煞气，硬逼着秦广王层层打开了十八层地狱的大门。

他在地府，将那积攒了千万年的鬼气妖力吞食了个够。

然后，重新具备了强于当初力量的猫妖，在地府等来了平安归来的一双宝贝。【这里具体内容请参考《别拿猫妖不当神魔！》】

那是他第一次，以鲜活的实体面对着曾经的小毛球，荧惑。而在重逢之后，他最先要做的，是借助荧惑的力量，用自己顿悟的方法，让那个已经等了他太久的人复活。

“爹爹，你为何从没告诉过我，离就是你当年说的那火神？”一同前往那南海上空的新生空间途中，已经是一袭白衣成年男子模样的辰试探的问。

“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开口的。尤其是都这个‘岁数’了，对着自己孩子，总不好意思合盘托出啊~”无奈的笑了笑，羲和揽过走在他身体另一侧的少年。那少年一头红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纯粹中透着妖冶的模样正是神灵与妖魔的混血的明显特征。

“不就是和一个火神有染还把人家弄得灰飞烟灭了么……”荧惑扭过脸去撇嘴，“然后还把这个喜好‘遗传’给自己两个儿子，搞得现在我和辰哥都跟神纠缠不清……”

羲和听着那闹别扭的宝贝毛球闹别扭的言语，只是笑笑，却不曾责怪。而后，他带着他们，迈步走进了修缮一新的，那只属于他和离的居所。

在那儿，有个人正等着经由他手重新睁开眼，有一段搁浅了数千年，曾一度伤痕累累的情感，正等着在下一刻，由他亲手复原。

说明：这里说一下那个进山采药偶然救了震的凡人吧。那人本是山脚下的居民，进山要采的是石斛。魍林据说有大片石斛生长。冒险进山的时候，他弄破了囚禁震的灵符。

那个凡人和震之间的故事我会单独写成文，so，新坑不远了。

尾声

大殿正中，是九天来一直由羲和在用妖力重塑肌体的离。

微尘固然集齐了，然而想让那模糊的影子拥有实体，还要费一番功夫。

羲和坚守了九天。

那是他最后一次丝毫不敢懈怠的坚守。

在之前的数千年之间，他坚守的是让心爱之人复活的信念，在更早的以前，他坚守过古老的铎洲，也坚守过身为妖类，在疆场与神佛拼力厮杀的原则。

而那些，全都已经成了太过久远的往昔。

铎洲早就更名改姓，成了凡人的乐园，就连那后来接替离守护铎洲的神，也早就和同时期的其他远古神一样，进入了休眠。珠屿都已沉没了，龙礁也早就风化消失，这一切，又怎能不用沧海桑田来定义？

所幸，他终于可以在漫长的等待和坚守之后，与那当年的小火龙重逢了。

这份等，这份守，因为这重逢，显得如此值得。

在地府吞食妖气和鬼力的同时，羲和突然想到，什么造物神的方法重塑火神之身，都是瞎掰。

他要用妖的方式，妖的手段，重新给离一个鲜活的身体。

连夜去了一趟乌图山，羲和从已经坍塌的神话时代的封印洞穴里，找到了那自从离死后，就已经再度化为龙角的，那曾经的拟形。

他带着那龙角折返，又带着两个儿子来到这新的空间里，便开始了重塑的工作。

以强大的妖力取出了一点荧惑身上的火龙之气，他让他们在大殿外头等候。

有了龙角，就不必再动用荧惑体内的火之元灵，那红毛球就照例还可以放火。而有了自己的妖力，加上火龙之气，让那虚幻的影子变成包裹着灼热心脏的躯体，就指日可待了。

始终不敢离开半步的，羲和怀揣着狂乱的心跳等着某一时刻的来临。

而就在第十天的太阳升起，明亮的光辉刹那充满了大殿时，那红发的男人赤`裸的胸膛，就霎时间有了起伏。

那是呼吸的频率，那是有了鲜活生命的第一个表象。

羲和几乎全身都要颤抖起来。

他继续耐心等，直到那双琥珀色的眼，慢慢睁开。

而就在离逐渐看清面前的男人时，那男人早已不觉间，就已经被泪水打湿了颜面。

从没掉过眼泪的万年猫妖，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抱着他，不敢松手，又怕让对方觉得疼痛。黑衣的男人把脸埋在刚刚苏醒的爱人肩窝，用无言，倾诉自己千万年来等待与寻找之中的所有悲欢。

“……羲和……”慢慢张开口，仍旧一如往昔的温和声音，叫出了那个已经阔别了不知几个时代的名字。而被呼唤的人，却已经跪在他面前。

那男人哭着说抱歉，抱歉让他等了太久。

那男人发誓今后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夜，全都属于他，全都任他发落。

那男人求救一样的嗅着他身上仍旧不变的莲花香，然后在被他轻轻拽起来时，牢牢把他圈在怀里。

“羲和，求我。”颤抖着声音，离回应般死死抱住对方之前那么开口，“求我，我就给你一个永远！”

那猫妖听着那样的话，眼睛还湿润着，呼吸还混乱着，嘴角，却已经带了坏气的笑。

“这是在报复我把你据为己有时的霸道吗？”脱下自己的衣裳，羲和把对方包裹住，“那好，你说，让我如何求你？只要你开口，我无有不从！”

离没有回答，但眼里含泪的笑，已经给了对方最大限度的包容。

“从那时起，过了多少年？发生了多少事？那时的那些人，现在怎样了？”感受着久违的拥抱，离轻声问。

羲和听着那样的问题，感觉自己有太多太多需要说的话，有太多太多需要讲给他听的故事，却一瞬间都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调整了几次呼吸，他伴随着一声长叹，给了已经不再是火神的离一个笑容。

“那些，我都会慢慢讲给你听的。从今起，我们有用不完的时间。”仔细端详着那重新具备了血色的脸，羲和吻了吻那温热的嘴唇，而后拉住离的手腕，“现在，我有两个人，需要让你见见。他们已经在外头等了你九天了。”

那么说着，羲和带着离，迈步往大殿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