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见自己母亲不说话,心里也明白她是介意莞儿的举动太过冲动。他平生所涉男女情爱极多,深知沉浸在感情中的女人会有的各种冲动,若他不是身为皇帝要对天下臣民做个表率,以文宗的性格,对这名儿媳的做法必然会公开赞赏,此时却也不好多说,只道:“近来宫中多事,须得找个法子发散发散才好。”又略略一想,忽然想到两日前京郊御苑派去值守的人来报告猎班在猎苑中赶出了獐子、鹿等大小野物若干,当下灵机一动,笑道:“眼下正值金秋,眼看着便是中秋佳节。依朕的意思,倒不如命他们准备一下秋围的事情,朕与诸皇儿可以先去围猎。中秋节的时候娘娘再率诸后妃一同过去,到时便以猎得的猎物数量做由头赏的赏罚的罚,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共赏明月,岂不比往年过节要有趣的多?”
高太后素来知道文宗最爱围猎,听他如此说,心中虽是不以为然倒也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又想了一想,也觉得宫中生活甚是沉闷无趣,秋围的事情原本便是皇家传统,便是提前几日也不算违了祖宗规矩,便点头赞许道:“果然有趣,以猎物多少做由头赏罚,官家这个主意正好让承康、承煦好好表现,也免得有人在心里怪你三个儿子你独偏着一个。”
文宗闻言一愣,彩头的主意他只觉得有趣,却从未往这个上面想。承启是他的储君,平日里教养的自然多些,听母亲此时在话里提点才恍然觉得自己平日里似是夸承启的次数太多,承康承煦难免吃味。他心中揣摩着承启是个读书的,围猎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胜不过那两个整日遛马架鹰的小子,这倒是个表现他这个父皇一碗水端平的好时机,便也点头表示同意。
当下计议已定,便有太监出去传文宗口谕,将今秋端午赏月的地点定在了京郊御苑,消息一出后宫鼎沸,人人都知道文宗围猎后必会心情大佳,侍寝邀宠的机会也必定比往日多上几分。又有些未曾破身又自觉相貌出众的宫女瞄上了风流倜傥的太子殿下,有些自知之明的便想上了承康,连着承煦也被那些想爬上枝头做凤凰的宫人私下议论了多次。这些人有了目标,打扮起来就格外用心,一时间后宫个个摩拳擦掌人人争奇斗妍,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钗环一并堆到头上,服饰也一个比一个轻薄飘逸,目光所及之处处处一片春色,竟比春日赏花赐宴、游沁兰水榭的时候还要热闹。
人人高兴人人欢欣之际,只有一个人不高兴。
庆宁宫里,端睿正在大发公主脾气。
“二哥,你明明讲过父皇不会怪罪我!”一张小嘴堵得能挂起油瓶,端睿哭过闹过全无效果,终于改变了策略开始撒娇,“这一次秋围你们人人都去,凭什么只剩我一个在这宫里?我就算犯了错罚也要罚别的才对啊!二哥~你去和父皇说说,就说端睿知道错了,这次恕了她,下次若再犯数罪并罚!”
承启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这个妹子,轻轻呷了一口带着浓郁香气,口感醇厚的茶水,安抚道:“怎么能说只留你一个在宫中呢?先去御苑围猎的都是男子,女子都是随着婆婆一同过去,只不过是迟了两日罢了。你且不要说这个,上次的事父皇本要罚你禁足三个月,是我念着中秋佳节本该阖家团圆,怕你自己一个留下孤单,替你求情才算是免了,如今你得寸进尺还想去学男子围猎?”
“可是我马术很好啊,弓箭也不错!”端睿转转眼珠,继续求道:“二哥,我听蓝公公讲,这次秋围得到的皮子要作为端午节赏罚的由头,你每天忙于政务,若论马术弓箭必然比不上三哥和四哥,到时候难免要在诸人面前出丑。依我看此事也不必对父皇讲,我就扮作你身边的侍卫,到时候必能多多帮你猎到那些畜生,我们赢个大彩头,你道岂不极妙?”
听端睿说得如此认真,承启不禁弯了一双眉眼:“我的事不劳烦你操心,我自有对策。”又笑道:“你有来求我的功夫倒不如去找承康承煦,他两个也是胆大包天惯了,又和你一向感情深厚,必然肯讲这个义气,到时你能帮他们赢个大彩头也说不定。”
端睿死说活说,承启就是不肯松口,她看看事情无望,心里也明白这个二哥一旦拿定了主意那是谁说也不管用,当下便做出愤愤的样子道:“哼,你就是信不过我的弓马!不过是围猎嘛,我才不稀罕!”一面说一面扭头急急跑掉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承启笑得越发畅怀,不禁回头望望一直站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对策”,笑道:“你看她这个脾气,这个心眼儿,将来能找到个怎样的夫家?”
王淳皱眉:“若是带她去应该也不妨事吧……何苦故意为难她?”
“不妨事?”承启一挑眉,“她从小到大惹出过无数祸事,次次都是我为她遮掩,不然此事她怎么会先找上我?”又笑道:“你不要看她走的时候那副气冲冲的样子,她是见我这说不通,改变主意打算去找承康和承煦的麻烦,怕我知道说出来才会故意如此,我们只要在一边看笑话便好。”
王淳不能理解的望向承启:“你又是如何知道?”
承启弯起了嘴角,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将手中喝的只剩一些残茶的瓷杯递到王淳手上:“我教她的,我又怎会不知?”
“对策”无言接过瓷杯,残茶已经微凉,却还带着浓郁的香气,也不知承启往里面加了些什么香料,深沉怪异的馥香经久不散。他不禁想起今日上午承启从文宗处回来后,意外的没有再去御书房处理政事,反而命宫女准备好最新进上的团茶、香料、沸水与兔毫盏,兴致勃勃的留在书房中拿着茶笼开始他从未见过的分茶技艺。王淳第一次知道原来茶水可以这样喝,他虽不懂分茶的各种规矩技巧,但从承启娴熟的手法、专注的神情中他也能猜到承启必定是这种技艺的个中高手,何况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优雅好看。待承启笑吟吟的将刚刚分好,还浮现着各色泡沫的茶水送到他手中,他很感激这份好意,端起瓷杯像饮酒一般一饮而尽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真香”的夸赞,换来的却是太子殿下的摇头轻叹。
“牛嚼牡丹。”承启如此说,却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快。
只是嚼便嚼了罢,这头牛嚼过的牡丹横竖也不止这一个。不知怎么的,端睿的愤愤离去,王淳对茶艺的不懂欣赏让承启在莞儿离去的这些日子里第一次心情不再感到阴郁压抑。他不禁推开书房的木棱隔窗,一阵秋风破窗而入,任性的将画案上的未画完的画卷吹落一地。王淳见状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的去拣,可惜他手笨脑子笨,手上又不敢用力,狗熊掰玉米一般拣了这个丢了那个,急得满头大汗。阳光也趁乱倾泻而来,洒得满室一片金黄,正照在那张专心致志、线条硬朗的脸上。承启见此不禁莞尔,那笑容让伏在那里干活的“对策”红了脸,手中的一幅画卷再一次落在地上,绑着画卷的丝线不知何时已经断掉,卷好的画径自滚开,里面一幅由水墨绘成、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就这么被铺满了书房,变成了二人脚下的图案。承启摇摇头,不再看他,转身去望向书房的窗外。此时庆宁宫的后殿内值勤的已不再有王淳那个傻大个,另有一些陌生且熟悉的面孔在那里认真的巡视,太子殿下开窗的举动只换来他们远远一瞥,承启忍不住朝他们笑了笑,他们却只顾着履行职责对太子殿下的微笑鼓励全无所觉,他有些无聊的抬起头,这才恍然惊觉这澄碧的天空竟是如那一年般天高云淡。
36.古墨轻磨满几香
位于东京城南郊的猎苑大约已有近二百年的历史,虽名义上是皇家御苑,但建宁朝的百姓们却都知道,除了每年八、九、十这三个月份为了供天子围猎而禁止百姓私自入内外,其它月份却是可以随便出入的。猎苑入口处把守的禁兵在这些月份里仅仅负担看管维护之责,对百姓的捕猎并不会有太多干涉。因此东京城的百姓们更喜欢把这座皇家园林称为南郊猎苑以示亲切。同样在特殊日子里才会禁止入内的皇家园林还有位于大相国寺附近的金明池,不过那里只有大型演武的时候才会不许百姓围观,相比于每年有三个月不能入内的猎苑,金明池几乎可以说成了东京市民随时都可以去散步消乏的场所。除了大雪纷飞的隆冬,春、夏、秋三个季节亦有歌女在金明池上泛舟弹琴。但大家都知道,金明池虽不限人游览,但湖中心建有行宫的小岛却是一年四季都不许平民登岸的。
雷逾渊牵着一匹白马,沿着金明池畔的堤岸慢慢前行。此时已近中秋,也许是因为秋风萧索的缘故,金明池两侧的游人较夏日明显少了许多,便是在湖中游船上的歌伎似乎也不似以往那般有精神,丝弦琵琶弹得绵软无力,似是敷衍一般湮没在这繁华似锦的东京城里。
雷逾渊索性停了步子,将马拴在旁边的一株柳树上。他这已是第二次来东京城了,上一次为了护着羁縻州知州之子辙恕去太学读书,来去路上不敢多有耽搁,在东京城里也仅是草草游览,几乎连走马观花都称不上。此次前来虽是另有要事,但他的心情较上次却是轻松不少,便拿定主意要好好游览赏玩这座建宁朝最为繁华的都市,领略领略她的特殊风情。
这金明池畔与相国寺附近便是大有不同。
许是离景灵西宫近的缘故,相国寺那边较这里要更显繁华,说书的,唱曲儿的,卖香烛的,摆瓜果茶摊的,各式各样的营生在那边叫卖声此起彼伏,到了这金明池畔,游人稀少不说,连带着做生意的人也少了许多,倒是有些字画玩意儿的摊子摆在这里,与相国寺附近不绝于耳的叫卖揽客声相比,这里的字画摊子无一不是静悄悄的,有人过去问才回个一两句,一副可卖可不卖的样子,生意就更显得冷清了。
雷逾渊反倒觉得有趣,他外表虽是个武人,却因为好歹也是个堡主出身,幼年时也曾学过诗书字画,待到懂事后认为书生文章于国家无望,便将那些一一弃了,只肯在武艺弓马上用心,现下见这里有字画摊子,他心里也好奇东京城内文人的笔法功力,忍不住随便拣了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摊子走了过去。
看摊子的是名白衣少年,年龄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手中正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雷逾渊走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全无所觉,面露微笑不说,口中似乎还在微微吟诵着书中的句子。雷逾渊将摊子上的字画略略一扫,有几幅字是狂草,写的却极一般,远没有那种出奇诡变的味道,倒是旁边几幅画还算有些意思。
他随手指了指其中一副画,问道:“小哥,这幅画多少钱?”
听得有人问话,少年这才惊觉般抬起头来,还未及答话,雷逾渊却是一阵惊讶:“是你?!”
此人俨然就是他上一次来东京城时,在潘楼大街上遇到的那名被辙恕差点冲撞了的少年。
见对方一脸狐疑的望着他,雷逾渊这才想起上次来去匆忙又是一身戎装,这少年和那个男子对他未必还有印象,便笑道:“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实在是喜欢王淳武艺和为人,终于开口询问道:“你的那个……朋友呢?没和你在一起?”
摆摊子卖字画的人却是阿九。
王淳又是几日没有回来了,虽然隔日他便托人捎来话说最近又要在禁中做事,无事不便回家,但阿九心里对王淳此时和谁在一起却是心知肚明。以他的立场,王淳不管做什么他都不能干涉且无法干涉,一想及此,阿九心中便忍不住一阵酸痛,他也不愿再独自住在那个院子里,便画了几张画写了几幅字,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来到这金明池畔摆个字画摊,一来是为了赚些银钱,二来看着这来来往往的游人,多少能舒缓些心中的抑郁。
他并不知道王淳承启与雷逾渊曾有过那样一场争执,眼见得对方显然认错了人,他便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认错人了?我并没有什么朋友的。”
雷逾渊见他这样,也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懂,也自觉问的鲁莽,但想到那个男子始终不知姓名,终觉可惜,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就是你身边那个个子很高,功夫很好的男人。那一日在潘楼大街上我多有得罪,正想找个机会道歉,却不料在此遇到了。”
潘楼大街四个字却触动了阿九心事,他心里略一盘算,笑道:“原来是你。”站起来与雷逾渊行了礼,又道:“恕小可眼拙,一时竟未认出。”一面说一面将手中书放下,“他如今刚刚升了翊卫郎,不在家中住了。”
“哦,”听说王淳眼下不在这里,雷逾渊心中不禁一阵失望,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只觉得他比上次见时似乎清减了不少,也不见那副骄傲起来神采飞扬、言辞犀利的模样,又看到他提及那位“朋友”时脸上神情若有所失,便先入为主的断定俩人间是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肯再多问一句了。
俩人又闲谈了几句,雷逾渊从阿九摊子上挑了一副字一副画,又将自己如今在东京城内落脚的下处告诉了阿九,嘱咐他转述给王淳好请他赴这个故人之约。阿九无可无不可的应了,雷逾渊见他如此,再次断定自己的推测无误,便劝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他升了官职便将你抛在脑后,你又何苦如此留恋?”说完,不待阿九接话,拱了拱手告辞去了。
阿九一面好笑的看着这个偶然遇到的“故人”匆匆离去,一面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如此像吗?”
只可惜像与不像,却不是雷逾渊说了算的。
京郊御苑中。
抛下了手头的政务,承启比往日看起来要轻松不少。虽说文宗已经命令中书将待处理的政务改送到御苑,但有哪个不识相的宰执会在皇上与太子行猎时还去故意破坏这好兴致呢?吕宗贤口中喏喏,却还是将不那么紧急的卷宗一一压了下来,送到御苑的折子也多是薄薄几页,全部批复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承启一悠闲,王淳便倒了霉。
也许因为不在大内少了那许多规矩约束的缘故,承启在御苑中更显得放松肆意。王淳悲哀的发现,这位他默默注视了那么多年的太子殿下原来脑子里有的不仅仅是心术政局,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这些主意全都针对他。刚到御苑的头两日王淳跟在承启身后疲于应付,被这位众人眼中素来严谨的殿下耍得团团转。更可恨的是当他中了圈套出丑时,承启的表情仍旧是一贯的内敛平和,有时甚至还会故意皱起眉责备两句,只是在责备完后依然故我的摆下各种圈套看笑话并乐此不疲。
好在马上就要开始围猎了,承启既然把他视作“对策”,少不得在围猎前要给些好处安抚一番。王淳在第三次被承启递过来的故意加了盐的茶水呛得泪流满面后,只得在心中如此自我安慰。
他所有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承启在一旁看得好笑。这个傻子着实有趣,连续吃亏几次还是不长记性,总会被同一种伎俩欺骗。也许是想起了即将开始的围猎,也许是觉得作弄一个傻子很无趣,承启终于良心发现般的招招手,将王淳唤了过来。
王淳不知这位殿下又想到了什么新的点子,但承启唤他他也不敢违命,只得一脸警惕的一步一挪凑了过去。
“王淳,你去了殿前司这些日子,除了武艺可曾学到些其它的?说给我听听吧。”出乎他意料,等待他的并不是什么新的圈套,而是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王淳低头看看承启,那个人正舒服的靠在床榻上,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识字。”想了想,王淳也没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特殊的本事,唯有那本花名册,在阿九的帮助下,里面的字他倒认得了一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