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作者:猫图案  录入:06-19

承启也是和他一样的心思,比起陈绛想法的单纯,承启心中又另有一层顾虑。在真相未明之前,他甚至介意让王淳知道这次案件的审理有他的参与。二人间有太多不可告人的故事,已经很难将公与私划得黑白分明,何况他之前曾最大限度的向王淳表示过对他的信任,在这种微妙敏感的时候,即使背后舞刀子是他李承启一贯的作风,但若真让王淳知道他在他头上动刀子,那份忠心会不会动摇就很难说了。

阿九心里却是百味陈杂。

欺骗,从始至终都是欺骗。事情的真相只有他才最清楚,一开始入宫为奴便是抱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然后是遵照指示接近太子身边的亲信侍卫,按照计划,一步步……

只是计划后来有了变故,当那个人就那么轻松的将自己那张湿透的卖身契揉烂的时候,当那个人憨厚的笑着拒绝自己的时候,当那个人带着无尽的期望和忧伤望着夜空的时候……一个可爱的像大孩子一样的男人,却又那么可靠。欺骗这样一个人是件很费力的事情,于是他索性任由自己去随着本心对待王淳,不就是要表现出依恋和情爱吗?只要让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不就可以了吗?

然而新的命令又来了,自己这才匆匆离开京师赶往苏州,却在路上遗失了重要的包裹,今时今日过来认领,心中也知道有可能是对方布下的圈套,却也冒着风险、带着侥幸来了,站在这堂上的时候便已在心中做足了准备,可现在才知道,原来想要一人做事一人当也是个奢望。

王淳是真的会来做担保,保了自己出去后大概也不会多问什么。但担保之后呢?阿九想起王淳半夜三更望着夜空的眼神,心中竟有一丝喜一丝涩。喜的是王淳从此便要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涩的却是这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将把喜欢的人牵扯其中。

私心呵……阿九不由捏紧了拳头。此时,我又该当如何?

正当杨衡准备进一步盘问的时候,承启忽然侧过身,似乎有话要说,陈绛见此连忙将耳朵凑了过去。杨衡偷眼打量,只见皇帝嘴唇微动,却听不真他说了些什么,陈绛的表情却是明显一僵,怔了怔才勉强点点头。他见杨衡看他,慌忙又冲杨衡使了个眼色,才正了正衣襟方又坐好。

杨衡也是个聪明人,见此已经会意,明白皇帝心中已拿定主意,眼下是在吩咐陈绛了。他心里略有些耿耿,却也不肯再多言,只等陈绛发话。

陈绛十分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方才板起脸缓缓道:“你既在被赐予王大人为奴时便脱了奴婢籍贯,此后所做事情与你主人自然再无关系,何况王大人久在殿前侍奉,对你的所作所为又岂能一一尽知?可见所言不尽不实!来人!”他猛的一拍惊堂木,“先打二十杀威棒!”

立时便有两个虎狼一般的差役扑了过来,一个拖住胳膊将阿九强行按下,另一个便高高举起棒子作势要打。这事来得极突然,阿九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们一推倒地,按在递上挣扎不得,只得仰起脸来高声喊道:“大人!都说国有国法,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明不白就要打?!”

陈绛冷笑道:“你目无法纪,大声喧哗,公堂上公然顶撞长官,还不该打?给我掌嘴!”一使眼色,又有名差役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扇了二十来下。阿九的脸顿时肿的像个包子,嘴角也渗出了细细的血丝,却还依然倔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含混道:“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如何能做这一方的父母官?!”

陈绛被他说的面皮微红,正要开口,承启却站起身来,淡淡道:“你做了什么你心中自然明白。”又转头对陈绛道:“此人既然和王卿曾有主仆情分,小心别给打死了,留他一条性命罢!”

说罢,再也不看堂下说话间已挨了十来下棒子的阿九一眼,转身离去了。

54.三尺青锋

杨衡回了府邸,早有小书童捧上清茶来。他心中全是这半日审案的事,只顾盯着茶水发怔。今天这案子实在是莫名其妙:皇帝一开始的打算明明是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谁想却在中途突然变了主意草草收尾。从他与皇帝接触的几件事上,他清楚的感觉到这位皇帝年纪虽轻,却是个拿定主意后绝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的性子,这点从他坚定的推行常平给敛法中便可窥一斑——承启正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和措施推行着新法,全不顾那些朝臣们纷纷上书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自然,这是后话。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小书童见他眉头深锁,小心翼翼道:“老爷今日出去后就有客来访了,现下正在书房候着,老爷要不要去见见?”

“客人?”杨衡一怔。他自当了官后杨府便门庭若市,昔日故交今日好友纷纷上门。起初他还每个都会一会,谈古论今。时间长了也烦了,如今是能不见就不见,不是特熟悉的都教书童一概推掉,谁想如今却又来了一位,还在书房候了一下午了。

他一边脱去朝服换上家常衣服,一边随口问道:“是哪一位老爷?”

书童小心道:“问了,他却不肯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只自称是姓吕,说老爷一见便知的。”

杨衡皱皱眉,也没有再问下去。这些访客他原不可能一一记得,来人既然等了他一下午,也足见诚意了。

书房里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一张瘦长的马脸,穿件窄袖的湖丝长袍,腰间没有束带,正坐在那慢悠悠的喝着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那模样不似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似读书人,倒像是哪家的幕僚哪里的掮客。

杨衡却不认识他,满心疑惑的走上前去,二人见了礼,分宾主坐下。不待杨衡寒暄开口,中年人笑吟吟抢先道:“敝姓吕,今日到访实是有一件要紧事,这才未及下名帖,失了礼数。不过,”他话音一转,压低了声音道:“在下却是来与杨大人送一桩大好前程的。”

“送前程?”杨衡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一脸疑惑的望着这个吕姓中年人,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中年人却不开口,只从袖中抽出两个信封,轻轻递与杨衡。

杨衡疑惑的接了过来,拆开看时,却发现是两封奏章。他有一目十行的本事,略略扫过,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不动声色的看完,杨衡将奏折轻轻掩上,又递还回马脸中年人。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杨衡心怀不轨,放纵有罪之人,一份则是说杨衡文学出色,明达吏事,办案公允,推荐杨衡入中书省。两封奏章上的御史名字已被人用朱笔涂去。显然,这两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况只有一封会呈到御书房里。

中年人见杨衡发怔,也不去问他,只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在下的主人曾听闻杨大人近日奉皇命在审一桩朝廷要案。”

杨衡又是一愣。审理徐文玖的事情他虽不敢说只有他、陈绛、皇帝三人知道,但知悉其中故事的人绝不可能多过五个,今日才刚刚审完,便有消息流了出来,这个姓吕的口中的主人,想必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中年人淡淡一笑,道:“杨大人请放心,我家主人绝不会干涉案情,也不敢要杨大人审案中存什么私心,在下前来只求杨大人一件事,若是妥了日后自有好处的。”

“你们要什么?”杨衡只觉得自己口舌有些发干,对方话虽然说的客气,却也隐隐含着威胁,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御史的奏章,对宫里的消息又是如此熟悉,这样的人要想对付自己,简直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小事一桩。”中年人比了个易如反掌的手势,笑道:“杨大人只要借机将那几枚章毁了,在下的主人将不胜感激。”

杨衡冷笑道:“你家主人消息倒灵,居然已经知道那包裹里的东西了。”他面色一冷,将手中的奏折拍到了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杨衡不是这种蝇营狗苟之人,让他去给别人送功名吧!”

说罢,站起身来:“在下还有要事,先生请回吧!”

中年人不怒反笑,那奏折他也不去接,竟是抬手撕了个粉碎,哈哈大笑道:“杨大人好风骨!我家主人果然没有看错人!”细长的三角眼里突然精光一闪,“现在主人正在京城,不知杨大人可有兴趣与他一晤?也好解了心中的迷团,知道这幕后的是何许人?”

他这么一说,杨衡倒犹豫了。

这是什么案?这是谋反案!这种事情的主谋难道不都该躲在幕后当黑手吗?对方居然敢如此大大方方的站出来主动约见他,没有丝毫顾忌!这人的胆子,也实在是可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

中年人拱拱手,笑道:“杨大人若有意,今日酉时请去潘楼酒店,等候大驾光临。”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杨衡看看时辰钟,现在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中年人的一番话正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这许多日来在朝堂上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那些士大夫们有自己的交谈方式,他这个初入朝廷的官员虽然目前十分得皇帝宠信,却是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什么话也插不进去。就拿今日审案来说,皇帝的决断也只肯跟陈绛一个人讲。他这个陪审的审了一圈结束,却发现自己连为什么要审这个案子都不清楚。

这种摸不着头绪的感觉令杨衡心中如百爪挠心一般难受。审案审案,案情自然该越审越明,但看下午的架势,皇帝竟是要陈绛把它审成一桩糊涂案!疑团越来越大,疑点越来越多……杨衡盘算了许久,苦笑着将手里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很快便作出了决定。

既然阴谋不是冲自己而来,那么去见这人一见又有何妨?!

酉初时分,杨衡也不带书童,独自一人如约来到了潘楼酒店。

他这样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建宁朝京师有着开国时便传下的规矩,酉时宵禁,酉时三刻关城门。百姓们宵禁时若在外面溜达,被士兵发现就少不得要一番审讯。杨衡现在虽有官职在身,违反宵禁禁令的事传到御史耳朵里,参劾的本子也是少不了的。

杨衡却不甚在意这些,他胆大妄为惯了,一向不爱将这些条条框框放在眼里。酉时的潘楼酒店早就关了门,杨衡刚刚走过去,酒店门却吱呀开了一条小缝,一双眼睛自里面望了望,便听到吕姓中年人的笑声:“杨大人果然好胆识!”

杨衡不肯与他搭话,入了潘楼酒店,早有一辆青色篷顶的二轮马车停在一侧,中年人比了个请的手势,杨衡也不和他客气,刚上了马车坐定,便立时被人捂住了口,眼睛也被蒙了个严严实实。

杨衡猝不及防被人按倒,情急之下慌忙挣扎了两下,却感到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手劲奇大,一双手钩子似的紧紧扣着他的要害,竟是半分力气也用不上,他心里已经明白对方是个练家子,自己反抗也只是徒劳,便松了力气示意妥协,这才感到束缚着身体的力气一松,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

只听吕姓中年人笑道:“此举乃是不得已,全为谨慎之故。我家主人吩咐下来,小可不敢不从。只是要委屈杨大人了,等见了主人小可再向大人请罪罢!”

马车缓缓动了,京师这几年路面修得平整,除御街外,全铺了红砖做路面,木制车轮压在上面也听不到半点声音。驾车人显见也是训练有素的家奴,仅靠缰绳便将马车驾驭的十分平稳,只在车子急速转向的时候杨衡才会感到车身轻微的摇晃。马车行走的时间越长,杨衡心中越是惊心,原本还想依靠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判断曾走过哪些小道,但显然对方也早已虑到了这一层,车身四周竟似垫了棉花一般。看来这一次,自己还真是有些大意了。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杨衡感觉马车速度逐渐放缓,接着眼睛和嘴巴上的蒙着的布也被人摘了下来。马脸中年人的那张脸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得罪,得罪。”

杨衡揉了揉已经酸麻的手腕,心里只觉得窝囊万分,却也无奈,只得讥讽道:“贵府的待客之道倒还真是新奇。”

便听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先生多有得罪,勿要怪我为是。”随之马车的车帘便被一双手掀开了,一个身着华服细眉大眼的年轻公子正站在车下,见杨衡站起来,连忙伸过手来搀扶,口中还嘱咐道:“先生请仔细脚下。”

杨衡见此人如此殷勤,倒不好再拉着脸了,也忙随着下了车。吕姓中年人在一旁笑吟吟的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家主人,杨大人,哦不,杨先生远来辛苦,且请上座!”

那年轻公子便携了杨衡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连声赞好,又笑道:“果然久闻不如一见,先生的书在下全是读过的,一心要想先生请教,这才莽撞了,万望先生看在下求贤若渴的份上,千万恕罪!”

他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倒把杨衡弄的糊涂了,待那公子一说完,他连忙抽出手,躬身道:“在下杂学浅见,不敢当贵主人盛赞。却不知贵主人尊姓大名?”

那公子与中年人对视一眼,中年人脸上露出犹豫之色,那公子却笑了:“告诉你也无妨,我便是当朝庆国公李承康。”

“啊?!”杨衡一惊,连连后退几步,“你,你现在不是正在环庆主持大局吗?!”

承康摇头笑道:“这且先不去说他。今夜酒宴有个规矩,我要与先生把酒论文,因此不谈国事。”说罢,他转过头去,向身后几人招手笑道:“我这还有几个不成器的陪客,希望先生莫要嫌弃。”

便拉着一个站的离二人最近的少年笑道:“这一位在京师是赫赫有名的纨绔,唐家老三,姓唐名谦的。”

那少年笑嘻嘻的打了一躬,笑道:“在下家里虽是做小本生意,但先生若去在下的铺子里买货,却是可以不要钱的。”

他这么一说杨衡才明白这就是京师第一大商唐家的子孙,京师的茶叶铺子竟有八成都是他家的,还兼做丝绸书馆的生意,买卖商铺从南往北铺的极大,几乎全国各地都有他家的银号铺子。

他还不及回礼,一个长相讨喜目光精明的胖子走上前来,将唐谦推到一边,口中道:“就你小气,那点买卖也拿出来说事。”又冲杨衡嘻嘻一笑,唱个诺:“我……不,在下,在下姓金,也是个不成材的,家里做得是青楼赌馆的生意,先生有空可去转转。”说罢,一脸猥琐的笑了。

另有一名面容温和,看上去年纪略大些的年轻人走过来,也不理那胖子,只是笑对杨衡道:“在下李云中,号九溪散人。久仰杨先生大名。”

杨衡一愣,李云中他却是知道的,年少时极有才华,做得一手好词,十五岁时便高中状元,随即辞官不做,对先帝说只愿沉浸在书法绘画金石篆刻中了此余生,此言一出,深得先帝的欢心,竟就此放他去了,九溪散人这名号也是先帝御赐的。但这位散人一入了红尘竟声名寥寥从此再无音讯,真如闲云野鹤一般。今日一见已是出乎意料,更没想到会是如此年轻的人物。

马脸中年人也走上前来,笑道:“方才一直多有得罪,现在和杨先生赔个不是。在下吕长卿,家父便是当朝执政吕宗贤。”

杨衡更是惊诧,他再也想不到,吕宗贤的儿子竟会也扯到这些人中,还与庆国公主仆相称,另外几人看举止形容却好像是朋友样子。他看看四周这些人,心中疑窦丛生,在场诸人都是有名有号的,却也是三教九流,怎么就能都混到一起去了?

承康比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进了大厅,承康做了主位,一再要杨衡上座,杨衡推脱不得,只得在他身旁坐了,婢女斟上酒来,三杯过后,承康笑道:“先生虽是和我们喝酒,心里一定早就想走了,”他随便指指陪酒的几人,道:“像老金,他就不认得几个字,连家里的账本都看不过来;唐谦别看长得白净,肚里却没有多少墨水,只能哄哄女人罢了;云中是个有学问的,但他的学问只好烂在肚子里;至于长卿……”承康摇摇头,“这辈子别想有功名,只好去学了武艺。先生与我们,怕是谈不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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