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作者:猫图案  录入:06-19

却不是关于西北军情的。

不大的一张折子,裹着两个信封,折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将承启心中那些与温柔有关的心思驱了个烟消云散。

御书房外伺候的小太监无聊的打了个呵欠,又警觉的捂住了嘴,抬头望望天,算算时辰也该到掌灯时分了,便依例缴了对牌,领了龙诞香烛,悄悄推开御书房的门,准备如往日里一样点蜡烛剪灯花了。

突如其来的光亮和人声令承启猛的一个激灵,这时才恍惚发觉那折子上的蝇头小楷已经在暮色里变得宛如忙忙碌碌的蚂蚁,乱糟糟的滚成了一团,手中的折子竟已被掌中的冷汗弄得有了几分潮气。抬眼望望,只见远处一名小太监点蜡烛剪着灯花,动作娴熟轻巧。他不动声色的等了许久,终于在龙诞香烛燃起、小太监退下的时候,将手中的奏折就着那一点跳跃的火苗燃成了灰烬。

原本乱如麻的心绪,也随着这轻轻扬起的飞灰而逐渐清晰。

是夜,建宁皇帝开封府尹陈绛觐见,一同被诏见的另有不明身份的人物若干。

陈绛垂手站在铺满青砖的御书房里,地板光可鉴人,若是白天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不知这里会是多么明亮……一边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面努力将思绪拉回到正事上,陈绛偷眼望了下烛光里皇帝阴晴不定的脸色,又小心的将目光收了回来,恢复了恭谨的模样。

“陈卿,当日朕命你私下访查那件事,曾给了你八个字做为破案之要。”承启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隐隐的威严,“这……就是你今日给我的结果?”

“‘内紧外松,欲速不达’这八字臣不敢有忘!”先不管皇帝口气中隐隐的责问,陈绛连忙表示自己的态度,“只是此案牵涉十分重大,臣……臣……”一面说,一面抬眼望了望御书房另一侧阴影中站着的数人一眼。这些人,怕是皇帝的探子了,只是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会形成一场祸事,听到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承启会意,抬手命他们下去,方望向陈绛那张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惨白的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绛连忙趋前几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陛下自从吩咐那八字后,臣时刻谨记,也曾吩咐开封府捕头严守城门,一遇可疑人等立刻盘查,可叹全无头绪。臣便想,能做出此事的人想必对猎苑郊游人数、军马、人手布局都是极熟悉的,八成是宫中出了内鬼,这样查下去要查到何年去?于是便作了个引蛇出洞的主意,将手下人分作两支,一支仍旧把守城门查访来往路人,另一支便散布在民间寻访消息。”

“便在三个月前,开封府破获一起窃盗案。”陈绛咽了下口水,低声道。“此案乃是飞贼所做,赃物涉及数十家,其余倒罢了,只是赃物中有一个青皮包裹,内有书信二封及印章若干,倒似是永平一案的线索所在,臣连忙提审贼人,才知晓这青皮包裹在三个月前他们便窃得入手,因看那印章小巧精致便想用来做个讹物,谁想却始终没有人报失窃。臣想着那失主得知包裹丢了定已仓促离京,便发檄文教各路驿站只说是防范流寇,严查过往客商,如此一路寻到苏州方才访得。臣亦不敢打草惊蛇,待得风声平息了才命可靠人寻上门去,只敢说是缴获了一批赃物要他来京师认,那包裹的失主闻得便昼夜兼程,业已到了开封府了,这才敢来请陛下示下。”

“你既已访得失主,定已知晓他的姓名籍贯了,为何不敢再查?”承启没有理会陈绛的这一番说辞,只淡淡问道。

“此人名唤徐文玖,苏州虎丘人氏。”陈绛连忙回道,“臣已命人访得明白,建宁十六年因无力还债曾被人买下,入宫为奴。后被赐给了前右侍禁、今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王淳为家奴,建宁十七年被销了卖身契,如今已入民籍。再往下查便要涉及到朝廷要员,是以臣不敢妄动。”

徐文玖?王淳?承启眼皮不动声色的跳了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回想着那些与王淳有关的事,王淳的家奴朕不可能不知的,王淳的家奴,又怎么会牵扯进这样一桩谋反案里?!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陈绛说下去。

陈绛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三日前,臣亦派人搜查过徐文玖昔日在京时的住处,亦是今日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王淳的府邸。府邸中无奴无婢,竟是荒废了许久的模样,臣命人寻了多时,仅在床头被褥里找到这封书信。”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轻轻呈到承启面前。

承启接过信,先不拆开,只细细一番打量。信被一张粗糙的薄纸包着,仅在封口处印了红泥,他前后看了看,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方才嗯了一声细细拆开看去。

许是写信人写的仓促,信中字迹略略有些纷乱,却是纤秀的小楷写着两行字: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承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将信丢给陈绛:“陈卿可看仔细了,开封府查出的信,笔迹与这一封可相同?”

陈绛慌忙接过来,仔细将信读了几遍,目光却落在了信封上的红泥上,又认真审视了一遍,方才毕恭毕敬的将信还给承启,道:“臣看仔细了,字迹是不同的。不过这信上的封泥却与臣得的印章是一模一样的。”

承启没有说话,那两封信的内容他如今想起还觉得不可思议,更奇怪自己当时怎能如此冷静。一封,是要见信人将永平案中行刺文宗的那些侍卫借着赏赐之名不留痕迹的处死,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倒也可算是稀松平常;另一封却是要此人借着行动之便,多多收集文章印信。但收集印信的作用却没有细说,只说日后必有大用。

这个王淳的家奴徐文玖,不是个简单人物。

行动之便……印信……日后必有大用……这些关键字眼在承启脑中闪过,心头冒出的想法惊得他差点从龙椅上站起来。这,难道是要谋求朕的玉玺?!

冷汗顺着后脊梁不住的往外冒,承启颤抖着手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王淳,王淳未必会牵涉其中!他略有一丝侥幸的想着,随后理智却又狠狠否定了这个想法。敌人要谋求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命!是他的江山!他只要略有些犹豫和仁慈,那掉在地上的头颅怕就是他李承启的了!

细长的手指假装镇静的端起桌上已略凉的团茶,却险些将茶水洒在袖子上。承启一遍一遍的在心中质问着自己,质问着王淳。那个人是那么不愿意去陕西,他在陛辞的时候曾表现出如此多的不舍与留恋。留在宫里自然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玉玺,虽然自己一向很注意不让近臣涉政,却也在最近要实行的青苗法中将这条原则略略松动,假以时日,难保王淳他不会有看到玉玺的机会,到那时,会如何?!

还是说他只是单纯的因为想要守着我,才不肯去陕西?

视名利,视爵位为粪土的人这世上不是没有,但这很难说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名利所做出的姿态还是单纯的发自本心。承启细细回想着他与王淳相识的这许多年,正因为王淳的这种姿态他才会逐渐对他放松了戒心,进而让他登堂入室做了自己的入幕之宾。王淳会满足于此吗?若是不满足,那么他的下一步呢?

承启似乎觉得有一把冰冷的刀,带着锋亮的利刃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而他却浑然不觉。

茶盏被稳稳的放在了梨花木案书桌上。

“朕,要亲审徐文玖!”

53.私心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陈绛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陈绛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

此时皇帝尚未驾到,陈绛心中居然有了些自暴自弃的懒散,他出身世家,自小便受著名门大户的君子教育,与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官员不同,陈绛这辈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只想寻一个安逸稳妥、不大不小的官职,说出去不丢陈家的脸面。如今他做着开封府尹,管着天子脚下的治安,事情虽琐碎却也没什么麻烦。

原以为就可以这么一直混下去的……想到那一夜在御书房内与皇帝的对话,陈绛的心又沉了下去。永平迷案真的就那么难查吗?皇帝心里一定是有数的,就像自己心里也同样有数一样,只是在那个时候不能说也不敢说。现今是太平盛世,皇帝的位置也坐稳了,不然又何必旧事重提,揪着徐文玖那么个小人物做文章?徐文玖背后的人是谁,那些书信印章是如此清楚明白,铁证如山,便是生出八百张嘴也是混赖不掉的。

今天的审讯还不如说是一场作秀,想不想将永平迷案彻查到底就全看皇帝的心意了……想及此,陈绛又深深叹了口气。这个案子就是个大泥潭,而自己今天已经泥足深陷,希望今天堂上徐文玖不要供出什么不能供出的人。否则,知晓此案来龙去脉的自己,这官怕也是当不长了……

他侧身望旁边正襟危坐的翰林侍读杨衡,又极其不以为然的扭过头去。杨衡的出身太低,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一向是不屑与之为伍的,只是这小子最近风头甚健,借着士林的声明入了朝堂,上书言常平给敛法之事,得了皇帝赏识才到了这个位置。陈绛奇怪的却是为何今日并没有什么监察御史来旁听审讯,反而派了这么个翰林侍读来记供词。

他又哪里知道,今天早晨皇帝才下定决心要让杨衡参与到此案中来。借助杨衡那刚直的性子来将案情审个水落石出仅仅是承启的一个目的,另一个原因则是自从常平给敛法时杨衡的主张被打击后,杨衡的政治地位下降,心性也略略有些萎靡。承启正需要一个机会来向朝臣们重新宣告他对杨衡的倚重和宠信,何况,徐文玖曾经是王淳的家奴,借着杨衡的手来打击一下王淳,在承启的潜意识里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对那个傻大个实在太好了。望着窗外微明的曙光,这位永平皇帝如是想。

在陈绛出神的时候,皇帝已经驾到了。为了掩饰承启的皇帝身份,早就得到密旨的陈绛和杨衡不敢起身行礼,仅仅屈了屈身子便胡乱作数,待到皇帝落座二人才敢随着一同坐下,屁股却也不敢全挨在椅子上的。

待到一切坐定,陈绛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杨衡连忙整整衣襟,身子坐的更直了。

“宣失主徐文玖上堂认领——”陈绛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失主”二字的语调。承启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已经略略知道案情的杨衡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徐文玖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他抬起头,先是扫视了审讯的众人一圈,目光在坐在主位的陈绛脸上停了停,方才从容行礼道:“草民徐文玖,拜见大人。”

“草民?你不是家奴吗?”杨衡语带讥刺的问道。

徐文玖头也未抬,从容答道:“回大人,草民已经脱籍。”

陈绛见杨衡讨了个没趣,连忙接过话来,先是例行公事的核实了徐文玖的身份,这才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问道:“飞贼一案,本府破获赃物若干。徐文玖,你既失了物品,为何当时不曾报官,待本府破案后才出来认领,受此冒领之嫌?”

阿九答道:“回大人,那一日草民本预定了车船,要回苏州虎丘去寻访族人。包裹虽失,丢的不过是印信若干及几封书信,盘缠什么的却还在草民身边。草民因想着印章书信贼人窃去亦是无用,更兼行程已定车船不等人,这才未及报官。”

陈绛微微点头,示意差役递上青皮包裹及里面的物件,问道:“徐文玖,你可看仔细,这包裹内的物事可是你当日所失?”

阿九答应一声,小心拆开包裹,略看了看,断然道:“回大人,这印章正是草民失物,这书信草民却从未见过!”

“啊?!”陈绛不由愕然,书信与印章是一同被查获的,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如今这位“失主”却将书信矢口否掉了,这书信内的内容正是永平迷案的铁证啊!但陈绛很快便明白过来,也不说破,只问道:“哦?你并未拆启看信,如何便知道这书信不是你当日所失?”

阿九笑道:“回大人,草民的信件乃是家信。是草民在京师的义兄担心我回到苏州后寻不到族人无人照顾,亲笔写了托他的朋友照看的,信封上留有义兄印章,这信封上并没有印章,是以草民知道并非草民失物。”

“义兄?”陈绛半信半疑的捻着胡须,追问道:“你义兄既在京师,作何营生?可有户籍?”

“回大人,”阿九垂下头去,脸上泛起一丝不宜察觉的红,“草民曾入宫为奴,后随了当今圣上身边的翊卫郎王淳做家奴,他念我出身可悯,撕了我的卖身契,认草民为契弟……如今他仍在朝堂供职,大人一问便知。”

陈绛还未答话,却听身后轻轻一声冷哼,不由扭头看去,却见皇帝嘴角正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打量着堂下的徐文玖。他连忙等皇帝示下,然而身后那位却什么都没说。

陈绛咳嗽一声,正容道:“此事本官自会查证。只是这两封书信与你的印章一同放在一个青皮包裹里。如今印章尚在,书信却换了两封别的信,事情却是蹊跷了。”他顿了顿,方缓缓道:“这中间缘故,你知不知?”

“回大人,草民不知。”阿九一双澄亮的眼中满是无辜。

“那两枚印章曾是庆国公府中之物。徐文玖,为何它们会出现在你的失物中?”堂上三人,有其中一人全不为阿九看似天衣无缝答话所动,略带玩味的问出自己的疑问。

“这位大人,此印章是草民私物,一直留在身边。庆国公乃是皇亲国戚,他的印章又怎会在草民手里?大人想是……记错了?”阿九不卑不亢的答道,丝毫没有理会此人的质问。

问话的人正是承启。承康的印章他虽不敢说每一枚都曾见过,但却从那熟悉的刻章手工上辨认出是皇家之物——这问话却有一半是试探一半是诈。阿九入宫前的来历陈绛早命人访得一清二楚,经由承康手送入宫中做探子的少年,手中若有一两枚方便行事的印章也是平常之事,但若因此而定案却是证据不足了。

阿九的回答并未激怒承启,他只是笑了笑便放由陈绛去继续追问。这个少年一脸的聪明相,却是太过聪明了,连话中有了破绽也不自知——王淳的亲笔信?还是家书?——承启不由想起他命王淳逼萧妃自缢时王淳写的那封“求情信”,那个家伙大概一共只会写几个字吧?看来……这两个人倒未必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杨衡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的脾气原本便有些拗,方才阿九不冷不淡的顶撞令他在皇帝面前损了面子,已是不自在了好一会儿。现在见陈绛连连追问一无所获,皇帝的质问也碰了钉子,他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到了。

杨衡冷笑道:“徐文玖,你既说那包裹中的书信并非你物,那这包裹里的印章又如何可断定就是你所失的那两枚?也罢,”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你若能请得王指挥使做保,这两枚印章便发还与你。”

话音一落,陈绛脸上浮现出轻松的微笑,阿九脸色变得凝重,而坐在杨衡右侧的皇帝却略带不满的看了杨衡一眼。

陈绛有陈绛的算盘,若真像杨衡所言,这个叫徐文玖的少年郎能够请出当朝五品指挥使王淳出来做保,那么这个烫手的山芋就可以正大光明丢出去了。王淳的傻在朝中是赫赫有名的,他一定不会去管这个案件背后的复杂和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只要这个徐文玖真的认识他,陈绛有理由相信,王淳绝对会胸脯一拍签字画押把一切都给画上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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