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作者:猫图案  录入:06-19

但这一点却不能说,那一句情急之下的王卿如六月天空中的惊雷,使王淳恍然明白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他是君,他是臣,即使曾经再如何亲密过,这一道鸿沟永远也无法跨越。

只有疯子,才会去告诉皇帝他所依赖的士大夫阶层统统不可信任。

王淳心中苦恼着,却不得不小心的选择着措辞,试图用最浅显的话向承启讲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本能的认为这个法子“不行”。

“这个想法很好。”只是太不通实际。在心里悄悄补上这么一句,王淳慢慢说道,“表面看,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

承启的耳朵已经竖了起来,这法令现下有很多弊端他亦深知,不然也不会叫这个没有读过几天书,却还知道一些民间情况的王淳来商议。可气的是这个家伙听后不但不赞好反而丝毫不顾二人情面,当头狠狠一击不说,还从头到脚泼了自己一盆冷水。承启不由心中扼腕,王淳这种不善进谏的做法若是换了其它皇帝,恐怕下一步就是赶他出去打板子了。

想归想,他却并不想让自己的真实情绪流露出来,面上依旧是冷笑,嘴里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句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且让我看看,你说不行的原因吧!

“先不说各地常平仓中现在已是寅吃卯粮,原本就没有可以借贷的钱米。”这话是刚才承启兴致勃勃的讲述构想时偶然一句提到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过来用个现成的王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如今朝廷如果颁布这条政令,地方上的官员为了做出政绩,就算没有钱米也一定会要百姓借贷的……”

“是否借贷全凭百姓自愿!朕自会派提举官监督执行!”不待王淳说完,承启便急急打断他的话。地方官员执行不力正是法令的弊端所在,只是他想到的却是官员不去推行,却从未想过官员为了做出政绩而去强制推行这一层。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句耳熟能详的古话令承启不由打了个哆嗦。

王淳摇摇头,全国土地何止千万,仅凭那几个提举官又能成什么事?这话他却不能说,只得接着说道:“而且府库无粮,地方上的官员一定会担心借出米银到期无法收回,若真是按规矩由保人承担倒算了,怕就怕不到秋天,官员为了早早收回本金而迫使百姓提前还贷……”

承启不说话了,这一点也不是没有虑到,今天的廷议吵了半日,可不就是因为这个吗?杨衡是个有主意的,信誓旦旦的说朝廷可以严申法令,禁止此事出现。可是一道政令能起到的作用有多大承启心里也不禁有些没底。光凭法令,禁止是禁止的过来吗?若那些百姓都那么听话天下早已太平,又哪需要他这个皇帝如此操心?

最后还是需要提举官去各地监督执行,少不得还要派钦差大臣去监督提举官,还要派监察御史去监督钦差大臣……如此一层层的监督下去,承启不由苦笑,仅仅在这张纸上,在这间御书房里,这道法令就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若是这群人因此勾结起来,欺上瞒下……自己久居宫中,又怎么可能对民间诸事一一详知?承启不由打了个哆嗦,一名被朝臣架空的皇帝,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虽说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在利益的驱动下,这些人能干的出什么事又有谁敢说呢?

可是王淳的话还没说完。

“何况这利息……国库收二分利,到了地方上利息就可能变成三分甚至四分。”这句话王淳是大着胆子说出来的,前几日与顾老兵侯录事喝酒,听二人讲集市贸易法越严格,集市上东西就越贵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一道政令明明是好的,做出来后偏偏就变了味道。就拿市易法来说,明明是要禁止奸商一味抬高物品的价格,规定某些商品如棉布、蔬菜等由官府专营,可是末了,官府卖的价格比商人卖的还要高,百姓怨声载道。王淳知道,那价格早已远远超过最初所定的价格,中间的差额八成进了官员们的私囊。一个在京师施行的市易法尚且如此,何况这要在永平朝全国范围内施行的常平给敛法呢?

承启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显然,市易法的种种弊端也早已传入他的耳中,但以他的立场此时却不能退,一步退便要步步退,以后朝廷威信更是荡然无存,他的雄心也便随之成了镜中月水中花。好在市易法影响的范围并不大,现在出现的一些问题也可以采取积极的手段去补救,但王淳提到的这一点却像一柄利剑,直直指向了他的软肋。

若是官府真的将利息提升至四分甚至五分,那么和那些高利贷者又有什么区别!

肩膀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承启在凭借着他强大的自制力控制着掩不住的失望,一道原本看上去很美的法令经这么一分析竟是千疮百孔,而且很难找出补救的办法……难道就不去做了吗?但如果不做,眼前的局面不但不会有丝毫改变,反而会愈演愈烈啊!

这是真真正正进退两难的泥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知怎的,王淳心头突然浮出这样一句,侯录事悲怆的语调再一次感染了他的情绪,现在和承启谈及的这些并不是战争,但它可怕的后果却不亚于一场战争对百姓的吞噬。

“你说什么?!”承启不由瞪大了眼,王淳冷不丁冒出的这么一句诗看似与此事毫无关系,却令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家伙,是将我这个一心令国家强大的皇帝与那些好大喜功的君主等同起来了?静一静心神,承启终于缓缓开口。

“王淳,我问你。”

不再自称朕,也不再称他为卿,我与你,这两个字令承启放下所有身为皇帝的骄傲,心平气和的向王淳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一列受惊狂奔的马车驶在路上,正前方走着四个人,叉路上走着两个人,作为驾车者,你欲将车赶向何方?”

这种两难的选择题令王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若是真正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将马车停下来或是令它撞到没有人的那一边。但这不是现实,这只是承启给他的一道选择题,他想了良久,似乎明白了这个问题背后的用意。

“你或许会说将那两个人牺牲掉。”王淳道,“但我却想,无论牺牲哪一个,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无人可以替他们选择。”

承启笑了笑。

“依朕的意思,常平给敛法能济得一户百姓,总好过无动于衷的任事态发展,只要它有一丝好处,便是有再多的弊端,也有执行的必要。”承启的眼神有些飘忽,声音中却透出无比的坚定。“哪怕那屈死的两个人因此怨恨我,只要能济得那四人我亦无悔。”随手取过手边的一本书,轻轻翻了两下,承启的声音有一丝苦闷,“为政者无私德……我如今便在驾驶这样一辆马车,我不知道我的方向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它会驰向何方,前进的路上会撞到些什么人,我能做的只有抓紧缰绳,去除眼前一切阻碍令马车永不会翻车。”

“我要看的不是一户、几户甚至几百户百姓的利益,我要看到他们的子孙,看到更多人。”翻开书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为了这后世的利益,他们只能暂忍一时之痛,可我却不知道这个‘暂时’要暂时到什么时候。”希冀自己的想法能得到王淳的理解,承启抬起头,却看到王淳向他摇了摇头。

“没有人可以替他们做决定,他们如果不愿意牺牲掉,你不能强迫。”走近承启,将他揽入怀中,王淳惊讶的发觉这几日不见,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更加削瘦了,“这部法令不是不好,只是我却觉得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做……”有些困惑的选择着措辞,王淳像哄孩子一样笨拙的拍打着承启的后背,“我觉得你说的对,不去做肯定是不行的,不去做,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似乎很高兴自己终于用到一个成语,王淳的手劲也不由大了几分,拍的怀中的人一阵颤抖。

“我有主意了!”从王淳怀里抬起头,承启一扫方才的失意与阴霾,满脸喜色,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王淳的脸,闪烁着慑人心魄的喜悦,直教这个抱了他半天的大个子侍卫恍了心神,再一次心跳如鼓,脸红到了脖子根。

50.变

杨衡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立在一旁的张公公偷偷向他使了个眼色。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龙袍,上面用黑色的丝线绣着张牙舞爪的九条黑龙,正以它们的威严诉说着君临天下的权威。杨衡忽然觉得这样的皇帝比金銮殿上见到的那一位更年轻也更和蔼,虽然认为自己的君主和蔼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想到张公公方才的那个眼色,杨衡连忙收摄心神,轻轻走上前去。

御书房里,除了他和张公公之外,还有最近愈发沉默的中书省政事堂执政吕宗贤、三司使杜醒、御史中丞王确以及三名面熟却不知道职位的官员,正围在御桌前同着皇帝一起看札子。

“杨卿,你来了,过来这里。”皇帝显然心情不错,不待杨衡跪下行礼便出声将他唤住。

杨衡哪敢怠慢,行完大礼后,连忙提着官服亦步亦趋的走上前去。

“方才朕已同吕卿、杜卿再议常平给敛法。”承启微笑道,一面示意张公公将札子递给杨衡,“二卿均以为,此法利虽多,但弊端亦甚,这一点不可不虑。”

“陛下……”听着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常平给敛法说得一文不值,杨衡着急的抬起头,目光急切的望向承启待要分辩,却被承启止住了。

“只是弊虽甚,若是众卿家能在实行之前将其考虑周全,逐步推进,此法亦是良法。”承启一面示意杨衡仔细阅读手中的札子,一面温言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旁边一名杨衡不认识的三品官员摇头晃脑的吟起了屈子的名句,表示立场的同时轻轻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

杨衡厌恶的低下头仔细看起手中的札子来。

越看越惊心。

首先,青苗钱不再从官府常平仓中出,反而要向各地的钱庄施以政令,若要继续经营钱庄生意必须要向百姓提供青苗钱的借贷云云,官府的立场从执行者变成了监督者,而通过青苗钱获的利息也随之打了一个极大的折扣。

其次,青苗钱的利息由二分降为一分利,杨衡心中迅速的计算着,如果按之前的政策,青苗法每年大约可以为国库带来四百万贯的收益,但经过这么一变,每年的收益有一百万贯就要谢天谢地了。

国库不充盈尽人皆知,皇帝一直在发愁的事情也是永平朝架子大内里空,三百万贯就这么随着两条政令流去,杨衡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最后,最令杨衡无法接受的一点是,原本打算在次年春季便推行全国的常平给敛法,竟然被压缩到仅仅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并且全国实现的时间由原定的三年被活活延长至八年。

太谨慎了……杨衡的手微微有些抖,想也知道,这份谨慎的方案必定出自朝堂上的那些公卿之手。在永平朝的朝堂上,来自福建路与江南西路的官员是最少的,因此在这两路试行新法遭遇的阻力自然也会最小,这必然是这些士大夫们看到皇帝坚决的态度后所做出的让步,并且执行时间被延长了,这就很难说在执行的过程中会不会因为一些人有目的的故意打击导致新法半途而废……想及此,杨衡不由抬眼望了望正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的皇帝。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在大相国寺,信国公说“没有时间”这四个字时的语调和表情。

可叹他虽记得,信国公当了皇帝后却忘记了。

一面在心中想着措辞,一面将手中的札子轻轻递回到来接札子的张公公手中。

“杨卿以为如何?”还未及开口,龙椅上的皇帝话中带着笑意开口了。

“臣以为,不妥。”不顾皇帝话语中的期待,杨衡斩钉截铁道。

“哦?”

“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杨衡也顾不上什么礼法体面,索性以指代笔,在御书桌上画出蜿蜒曲线,“常平给敛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兼并土地,让穷苦小民有土地耕种,有钱购买粮种。札子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此法本意。因为这两路地处江南富庶之地,百姓生活较江北相对富庶,此法在这两路试行,其效果定要打一个折扣。如今黄河以北遭旱灾,豪强趁机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即便是试行,也正应在此路先举!”

承启心中不由微微点头,杨衡果然是个他所需要的人物。杨衡并没有猜错,在福建路与江南西路试行新法确实是为了减少来自朝堂的阻力,只是他却猜错一点,提出这个办法的,不是政事堂的公卿,而恰恰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以及此时正在御书房门前执勤的一名大个侍卫。

“江南乃富庶之地,正可试行此法。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回想起自己提出先在江南试行的主意时王淳脸上惊讶的表情,承启心中不由微有得意。大个子与杨衡都是一根筋,只看得到眼前的目标,却忘了这世上想做事情却是需要一点手段的。

这番话他却没有对杨衡说,只微微点头,示意之前听过他这番高论的杜醒说出来。

闻弦歌而知雅意,杜醒好歹也是个掌管永平朝钱粮国库的三司使,皇帝的心思他又怎会不清楚?此时轻咳两声,温言道:“先在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亦是不扰民之策,即便此法弊端显露,扰民也所费有限且好根治。若强行在黄河以北诸路推行,所获成效亦是有限且容易生变。为政者,当虑千秋大业。”

杨衡却不买他的帐,轻笑几声,诘问道:“杜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严重,而常平给敛法正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的道理?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连承启也不由频频点头,杨衡的话不无道理,但杜醒那句“为政者,当虑千秋大业”却恰恰说进了他的心坎。

若是推行太急,新法弊端激起民变,政权岌岌可危的时候……承启在心中冷笑,那还谈个什么富国强兵呢?

见承启点头,杜醒心中却有些急了,他的老家便在河北,皇帝的模样像是不记得但他却不能不记得,眼珠一转,改变主意,向杨衡问道:“杨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杨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秦凤?”

这御书房的诸人倒有一半以上来自这三个地方,这三处土地兼并严重也是事实,只是事实归事实,在御书房里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杜醒故意开口引诱,便是看他年纪轻性子冲动,要钓他上钩。

杨衡此时占了上风也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

顿时,御书房中哗声一片,诸人的脸色便都不大好看起来。杨衡见此也不禁后悔自己说话太急,一时间得罪的不仅是这些公卿大臣,竟连皇亲勋贵也一并算进去了,想及此后背也不由开始微微发凉。

承启原本是个聪慧的明白人,又听王淳念叨过许多民间情况,见此时二人唇枪舌剑就差动手打起来,杨衡此语一出,又已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心中也不由好笑。他早打算要用杨衡去做那开路的石头过河的桥,自然不愿在此时牺牲掉他,闻言便轻轻抬手示意二人不要再争论下去。“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自当不避艰险。但民间情况复杂多变,为政者当为百姓多虑,凡事多谨慎一分百姓便可少损一分。”承启以目光环视御书房内的诸位大臣,“杜卿,你是三司使,掌管天下国库钱粮,土地兼并一事自然你最清楚,当拟札子呈上交政事堂定夺,否则此法岂非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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