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岚传(第二部)——鱼在渊

作者:鱼在渊  录入:08-12

“你有什么话,对谁都说不出来,你可以对你娘说。”风邻雪蹲在地上,抬眼看着岚荫:“你不想告诉我的,也可以告诉你娘。反正你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看着,说了也不丢人。”

岚荫一怔。

“邻雪……我不是……”他一时有些茫然,张口结舌半晌,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只是站在当地。

风邻雪却不再去管他,只管望着那几根香,轻声说道:“爹,娘,你们要是在的话,便听听儿子的心事。我有三个烦恼的事。第一是不知怎么打回云支,夺回国主之位;第二是不知怎么才能千刀万剐了风蒙河那厮。第三……”他停了停,说道:“第三是,怎么能让岚荫不再伤神,完成他的大计?”

岚荫怔住。

风邻雪却似什么都没说似的,又道:“爹,娘,你们要是听到儿子的话,就助儿子实现这三个心愿。”说完对着那三炷香磕了三个头,拍拍裤腿站了起来。

“……邻雪。”岚荫低头想了想,望风邻雪笑道:“你别担心我的事,我这局做得天衣无缝,不会出问题的。”

“那你又在怕什么?”风邻雪静静问道。

岚荫抿了抿嘴。

“你的局做得天衣无缝,但这毕竟是你第一次自己做局。段师叔教的、杜师父教的,你从来只是纸上谈兵。”风邻雪望着他的眼睛:“你这一局,成败关乎很多人的命和很多人的期望。你算无遗策,却还是怕会有任何的疏漏。”

“……是。”岚荫咬着下唇:“我不想让你们看出来我怕。”

“……我信你。”风邻雪望他良久,展颜一笑。

“总是信你。”

14 颜屏

(上)

孟三齐兄弟的出现,是整个朝野都没有想到的。

孟氏兄弟上年秋汛过后,以民告官,告的是当时的锦州知州陈申时不修河堤,致使洪水泛滥,淹了孟氏兄弟家乡。

然,无论是当时壶西巡抚的监察,还是后来派来的监察御史,都发现,锦州百里大堤修得坚固牢靠。是以孟氏兄弟自然败诉,一夜之间成了钦犯。

几个月前告不赢,现在自然还是告不赢——大堤安在,百姓安居,能告得了什么?

大理寺,程心澄坐在堂上,穆静生和书记分坐两边。

岚荫坐在堂下,孟氏兄弟跪在他身边。

“小民所言,句句是真。”孟三齐重重磕了个头,望程心澄道:“去年九月初十涨的水,三天里铜牛角就被淹了!”

“锦州在浚锦河上游,去岁八月间便有御史去锦州查过防汛大堤,那时陈申时已经开始筑堤。九月初的御史回报,大堤已经修了三尺以上。怎么可能到九月初十,大堤什么作用都没起?”程心澄皱眉望着孟三齐。

“……我,我但凡有一句虚言,千刀万剐!”孟三齐是个憨实汉子,一时竟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回大人,我兄弟所说的都是真话。这事随便去问个锦州人都知道。”他堂弟孟永钊长得瘦高个子,却是条理颇为清楚:“我家田地都在大堤边上,水一涨我们家全淹了。如果大堤真的像现在这般,哪能淹得了这许多田地?”

程心澄停了停。

“那么在你记忆之中,锦州大堤是什么时候修上的?”他语声变得低沉。

“秋汛之前堆的石头压根不抗重负,秋汛一来就塌了,一直只顶了些沙包土堆。至少九月底吧,才开始重修大堤。”孟永钊磕个头道。

坐在一旁的穆静生却忍不住了:“你这般撒谎,秋汛过了以后再修河堤,又有何用?”

“回大人,我们也不知道哇。”么弟孟永伟也磕了个头:“大老爷的心思,我们小民怎么知道?总是几位大老爷去问问锦州人,问问宁州人,那时候多少人家田被淹了,多少逃荒的!”

昌阳帝坐在宙玉斋,闭着眼睛听完了程心澄和穆静生的奏对,良久没有说话。

蓦地,他睁开眼,望着程心澄开言:“锦州新任知州沈琛,是你在内阁的时候任命的吧?”

“……是。”程心澄顿首。

“朕记得你的保举折子上,说这个人见微识着、刚正不阿、熟稔律法,虽不能谋全局,但可堪封疆,为一方之父母。”昌阳帝声音很淡,在宙玉斋里却是一阵一阵的回声。

“是。”程心澄点头。

“这件事,沈琛有没有跟你们透过?”

程心澄沉吟了一下,说道:“依律,大商凡巡抚以下地方官员,对朝廷一应奏疏皆由巡抚、道台、臬台三府会同送入京城。”

“他也没有密折直奏之权。”昌阳帝笑了笑,“要说了这事,恐怕陈申时能摘了他的乌纱。”

程心澄没有说话。

“沈琛是什么功名?”昌阳帝拎着折子扣了扣手心。

“昌阳六年二甲进士。”

“朕记得那年主考官是何元绅?”

程心澄叩首:“正是,那时何元绅方擢升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一年。”

“何元绅是工部尚书,那么修河堤拨银子的事他该清楚。”

“是。”

“让他给沈琛去信,沈琛知道的,关于陈申时的一切都跟他说清楚。”昌阳帝停了停,说道:“不用。直接让何元绅去一趟锦州。”

程心澄一惊:“皇上……”

“这事着实蹊跷得很。”昌阳帝一笑:“从去年查到今年,宁州锦州,这一个河堤扯出了朕三个儿子。再不当回事,你当朕不怕么?”

程心澄想了想,说道:“那工部的事,皇上意思……?”

“工部还有左右侍郎,不紧要的工程先缓一缓。朱一澶当年也做过工部侍郎,让他兼着工部的事。”昌阳帝停了停,“让何元绅轻装简行,用最快的速度赶去。不要惊动各地地方官,以私访为主。一个月之内,查清实情,带着沈琛一起回京回话。”程心澄正要叩头,他又道:“告诉何元绅,这次要是还像之前的钦差一样胡搅一通,岑岚荫有鉴在前,他就不用回来了。”程心澄咬了咬牙,叩首道:“臣领旨。”

(下)

庆熙宫。

太子斜倚在内室的榻上。

孟三齐兄弟刑场被劫,太子早已知道。

以民告官闹得轰轰烈烈,却是一丝一毫的证据也没抓住陈申时的——

陈申时做了什么,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八万两修河堤的银子,四万两赈灾的银子。

河堤和灾民,一共拿到了四万两。

十万两到了孔毓露手里,八万两到了太子手里——他有时想过,其实陈申时,真的不算个太脏的官——两年前太子代天子前往距壶西百里之隔的川北大军劳军,他认识了陈申时。从那时以后,两人的钱权交易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太子,岑岺蕙呢?

太子想,自己也不是个贪财的人。

只是,他要牵住孔毓露,要维系自己的“网”——这都是要钱的。

岑岚荫手中,握过军权。

大商朝不是马背上打来,却始终是马背上维持着。

——太子曾看到过昌阳帝独自一人,屏退所有侍从,在先皇贵妃段雨月的寝宫湛玉宫里一耽就是一个下午。

他也看到过等在湛玉宫门口的亲娘白皇后,那种心有余悸又刻骨仇恨的眼神。

他知道,如果不是段贵妃薄命早死,现在住在庆熙宫的人,名字该叫岑岚荫。

孟氏兄弟的事,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全锦州人都知道,陈申时的大堤在秋汛之后才修出来,纯是为了应付钦差;而只有三个人知道,钱,是借来的。

太子,陈申时,和富可敌国的债主,石敬笙。

听起来像个笑话——一州的知州,手里拿着修河堤的钱不修,却去问富商借钱。

只因那个富商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切总会是太子的。若是手中没有点把柄,以后靠什么讨回这十余万两银子?

那时的太子,太子脸上摆着如春的笑意,心内却冷笑得如冰。

商人毕竟只是商人。若是真出了事,陈申时敢向谁供出太子二字?到时候死的只能是一个弃卒。

但也因此,太子不再高看石敬笙。

而当他听说孟氏兄弟出现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却出了口气。

岑岚荫的后手无非如此。

扳倒一个陈申时,他又能奈太子何?

就算牵出了石敬笙,他又并不知自己拿钱的用处。谁会相信,整个大商朝未来的主人会向一个商人借钱?

砧板上的鱼肉还会跳两跳;只是跳得越欢,刀俎便剁下去得越狠。

太子笑,他知道,自己只要不动,这局棋就稳赢。

随即他站起身,淡淡吩咐身边的太监:“起驾,我要去宁王府。”

岑嵘芝的病,来得莫名,发得奇妙。太医院一众医官们治了二十多天仍是束手无策。林承胤来的时候开过一味药,熬着倒是见好;但林太医又去随军,他一走,药竟也不灵了。

岑嵘芝一日里大约能半清醒上个把时辰,而这个把时辰,宁王妃韩莹莹天天亲自奉汤奉水。林承胤嘱咐这病怕风怕亮怕人声嘈杂,韩莹莹索性便屏退了所有侍女仆从,吃喝拉撒一应都是她自行照顾。

太子到了宁王府,让众人不必通报,便自己走了进去。

宁王寝室大门二门都紧紧关着。太子推门,便见韩莹莹坐在床边小几子上,愣愣拿着个汤碗,望着岑嵘芝。

太子皱了皱眉。

“王妃。”他轻声开口。

韩莹莹似乎愣了愣,回过神,才看到太子。

她忙跪了,手一抖,汤碗竟在地上砸个稀烂。

太子虚扶一扶,望她道:“今天没醒么?”

韩莹莹摇了摇头。

太子绕过她,走到床边坐下。

这么多日下来,岑嵘芝几乎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嘴唇也干裂开来,几乎连容貌都看不清楚了。他的一只手搁在被子上,瘦得就像枯柴。

太子伸过了手,握住了被子上岑嵘芝的手。冰凉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想到太医们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这个人是在慢慢地死去。

太子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不舍的感情。

他知道,如果这个人死了,他心里会有永远也填不满的洞。

可他也知道,即使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个雪夜,他也依然会那样做。

没有那四十鞭子,岑岚荫又怎会鱼死网破?

悲伤和缅怀,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

他放开岑嵘芝的手,缓缓走了出去。

良久,韩莹莹才叹口气。

她回过头,看到床上紧闭着双目的少年,眼旁留下细细的一行泪水。

“小颜……”她柔声唤着少年。

那“岑嵘芝”猛地睁眼——却不是岑嵘芝的眼睛。

小心而青涩,远不是那含着春水一般的柔媚。

是“颜屏”的眼睛。

“王妃。”他颤抖着身子一下子坐起来。

“小颜。”韩莹莹看住他的眼。

“王妃……”颜屏极小声地、却是略带疯狂地说:“王妃,你能告诉我真话么?”

韩莹莹咬着嘴唇,默默望他。

“他们的话我都不信……”颜屏咬牙切齿,“没有一个能让人信的,宁王,云王,季大侠,风世子……全都不能信……”

韩莹莹的指尖发寒。

“王妃,你是好人。”他望着韩莹莹,眼神恳求,“告诉我真话行么,告诉我真话行么??”

韩莹莹吞了口气。

“他们,他们究竟会不会放过太子?”颜屏的眼泪涌出,“太子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韩莹莹闭上了眼。

“会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察觉不出的颤抖:“太子是云王和宁王的亲哥哥,他们不会真去算计太子……”她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到一个发烫的身躯拥住了自己。

是颜屏——没有任何情欲的意义,只是仿佛落入陷阱的小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王妃,我信你……”颜屏喃喃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我只信你,你千万莫要骗我……”随后他带着仿佛已经骗过了自己的满足神情,沉沉昏去。

15 锦州

(上)

锦州知州沈琛,是个青年男子。

一个长着平凡眉眼、平凡身材的男子。

平凡得除了他说话很有条理而嗓音低沉以外,都和临州的吴炼几乎一样。

二十二岁中的进士,不好也不坏的功名。二甲三十三名,当年便放了县令;不过五年光景,便做到了知州。

接着就一直在做知州。

他定定心心做着知州。

如今的他方三十一岁,三十一岁,做到了五品官,这是个很好的势头。

四十岁前,若走得不错,便可升到巡抚。

人生在世,封疆一时,可算得上是非常愉快的发展了。

娶几房姬妾,生几双儿女。

韩守拙手里中的举,何元绅点中的进士,而欣赏了他的则是程心澄。

因为他做的一件事。

翻案。

不管他到哪里做县令,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牢里。所有自称有冤的,他就调出卷宗来看,然后翻案。

他并没有什么效仿狄仁杰六年翻九百案去名动天下的心思,他只是爱翻案,立案,破案。

若说起来,他大概算是个破案迷。

他从小学圣人之言,背孔曰诗云,但他本志并不在此——或者说,他并不爱这些。

他生平两大愿望,一曰过悠然日子,二曰破许多案子。

似乎这两者是矛盾的,但对于沈琛来说不是。他喜欢破案,正如临州的知州吴炼之喜欢剿匪。

这喜欢,就像给他个东阁大学士当,或是给吴炼一个抚远大将军,两人心底波澜都不会起一丝。

破案是可以下酒的菜,沈琛的颜如玉、黄金屋,都在卷宗里。

他做官至今,从隔壁偷鸡到此地无银,大到杀人越货小到邻里吵架,连破带翻的案子,共计三百来起。

这傲人的三百来起,至今还没有一个苦主或是犯人,喊冤翻案的。

所以,岁考一般,工程一般,溜须拍马水平也一般的沈琛沈大青天,被前内阁第二把交椅、二十年的大理寺卿程心澄程大人从无数的考成折子里神来一手拎了出来,再连升了两级,坐上了知州的位置。

看起来还是很春风得意的发展的。

但人世有的时候,很多事情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他看到了孟氏兄弟的冤屈,但他并没有自己努力去给他们昭雪——破案只是兴趣,而在这之前他还有个悠闲生活的梦想呢。他没想让自己得一个沈青天的美称,他要四十岁之前做到巡抚,四十五岁之前存些积蓄,然后一点把柄也不留给下任地辞官,过他泛舟湖上的好日子去。

但同时,他也并不喜欢自己手下有沉冤不得昭雪的人。这让他觉得,

很侮辱他的兴趣。

所以他开堂审,开堂行刑。春节刚过,上元将至,州里的衙役也是要过年的嘛。仅剩的十来个老弱病残衙役,碰上两个“武林高手”,被劫了人犯,能怪谁?

推书 20234-06-17 :我的鬼王 上+小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