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岚传(第二部)——鱼在渊

作者:鱼在渊  录入:08-12

于是当沈琛一脸无辜地望着自己的前任现今的顶头、壶西巡抚陈申时时,后者满脸憋得趣青,却还是无奈地挥挥手。

陈申时比任何人都不想把孟氏兄弟的事情搞大,所以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接着,沈琛品着茶,吃着糕饼,翻着卷宗,等来了何元绅。

何元绅是他的座师,但他对自己这位恩师的记忆极少极少。只记得恩师是个忠厚长者的样子,很像三国演义里形容的鲁肃。当然现实中的鲁肃绝不是那么个简单的老实人,而何元绅至今五十六岁,安坐工部尚书的位置十年,不升不降不走,不入阁不加爵,却在一次次明潮暗涌中稳若泰山,似乎也不是“忠厚长者”能做到的。

沈琛有时候想起这位恩师,就觉得只有两个字——境界。

而这次,他再见到他这位恩师的时候,看到他除了车马劳顿,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放松。

沈琛觉得有点好笑——京城形势诡谲,太子和云王已图穷匕见。这个时候,不管是为了什么,能避一阵子总好的。

然而沈琛也知道,这避着实是自欺欺人的一阵子,万里奇波,源头正是这个小小的锦州。

何元绅走到他的衙门里,屏退了一众衙役,啜了口茶,叫他表字:“玄瑜。”

“恩师。”沈琛坐在何元绅下首,颔首。

“这锦州的兵,不是你的吧?”

一语道破天机——沈琛笑了笑。

“孔将军有川北三省节度兵力之权。他派兵来锦州,我是很欢迎的。”

何元绅皱眉,“皇上旨意让我来,是以私访为主的。如今这处处戒严,外乡人跟本地人说句话都要被扯住盘查,我上哪私访去?”

沈琛摊了摊手:“这事,学生也没办法呀。省里能参赞军务的只有巡抚,要调开孔将军的兵只有去找陈申时陈大人。”

何元绅沉吟一会,忽的望沈琛:“孔毓露的兵什么时候到的?”

“……说是四月初三开拔的,初四就到了。”

何元绅和沈琛对望一眼。

何元绅抬手扶额。

沈琛叹了口气——他知道,恩师的意思是,好日子到头了。

(下)

八百里加急,密折在三天内到了昌阳帝手上。

昌阳帝看到的是,满地都是孔毓露的兵,莫说私访,连找人问个路,都要被官兵盘问的锦州。

他坐在法台上想了想,回头望天尊笑道:“朕有两个聪明儿子,都在做傻事。有一个傻儿子,却一定会去做自以为聪明的更傻的事。”

天尊启唇一笑:“皇上,下道看来,聪明人做傻事只做一时,傻人却是要做一辈子的。”

昌阳帝捏了捏密折。

“是啊……”

他抬起头。法台之上,螭龙盘于屋脊。神目如电,麟爪飞扬。

“太聪明的,朕怕他早夭;不够聪明的,朕又怕他死得更早。放聪明的在外,留傻的在内;给聪明的江湖去施展,给傻的庙堂以保生。本以为睁一眼闭一眼就都能保全,看来却成了不死不休的局。”

“……皇上。”天尊低头想了想,笑道:“毕竟是您的儿子,江湖再大,能装得下心胸么。”

昌阳帝斜着眼看了看天尊,扑哧一笑:“你倒看得挺明白。”

天尊一怔,望着他的眼神,心尖竟微微一凉。

昌阳帝却似没有看到她不及掩饰的神情,只淡淡吩咐:“出去,让成禄把程心澄和云王叫来。”

五天后,何元绅和沈琛接到密旨,和一柄天子的金翎令箭。

沈琛成了钦差,秘密专查陈申时贪贿、贻误河工、谎报岁成之事;手持天子令箭,有直奏之权;何元绅协助办案。

沈琛接过令箭,有些发愣地看了看。

“后生可畏啊。”何元绅满脸放松。

沈琛宛如踩到了狗屎一般的愁眉苦脸:“学生一身一命,都系在老师

身上了。老师务必教学生这次!”

“放心,放心。”何元绅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反正是你担干系”,笑道:“我必尽力助你。”

段斐容正坐在郁州南柯伯府邸内写字,忽的便听门房道:“大人,有传旨的来。”

段斐容似是早有准备,将字写完,又看了看,才缓缓吩咐道:“让传旨的大人等等,我找出朝服来换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朝服,放了两年,一次也不曾动过。

段斐容慢慢换上,从人替他抻直捋平,忍不住赞道:“大人这身条,穿官服真是好看。”

他微微一笑,走出房,行到前堂,然后,一愣。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高大而挺拔。

那身形比先前瘦了些许,看起来似乎更落拓,却也更蕴了松柏一般的骨。

“有密旨,段斐容接旨。”他看着段斐容轻缓跪下的身形,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他是个高手中的高手,说话永远都是中气十足;可这时,他忍不住话音中的颤抖。他将密旨递过去的时候,似无意地碰到了那一双手。不似许多年前的寒,却带着丝丝的温暖。

“请季大人随我到内堂宣旨。”段斐容抬起头,望着他,融了冰川似的一笑。

“怎么派你来传旨?”段斐容拎着茶壶要给季墨倒茶,季墨忙拿过茶壶,望他道:“你坐。”

段斐容看了看他,见自己这“天下第一”的师兄拿过个茶壶,手忙脚乱倒茶,只得坐下,却不禁一笑:“天下可有一次传密旨传得这么毛手毛脚的?”季墨给自己倒了茶,也坐下去,捧着茶杯出了口气:“谁知道了。皇帝是让我护送你去川北军中,大概怕太子图穷匕见,你出什么意外吧。”

段斐容斜觑他,似笑非笑道:“季大侠现下也学会揣度天心了?”

季墨愣了一愣,又愣了一愣。

随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日子越过越回去了,这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瞻前顾后起来。”

“……人总要学会不止为自己活着的。”段斐容长长出了口气,望着神色蓦地一涩的季墨笑道:“圣人说三十而立,你到了这个年纪,和以前自不一样些。”

一时沉默。

季墨递过一张黄绫布:“密旨。”

段斐容接了过去,展开扫了扫,便收起放入袖中。

“这孔毓露也算是倒霉了。”季墨摇了摇头,“才掌了两年军权,又要做回你的下属。”

段斐容一笑。

“这于他是最好的结局。”他缓缓道:“照我看,岚荫的本意,是杀了他。”

季墨皱了皱眉:“这么狠?”

“狠么?”段斐容笑笑,“他两年前对我就狐疑,现在敢叛,自然该做好死的准备。”他顿了顿,说道:“我还是准备给他留一条活路。”

“……怎么?”

“这要看他识不识时务了。”段斐容淡然笑道:“岑晖扬再是疑主,也是个爹。太子和岚荫,他要选一边;一个儿子和两个儿子,他也要选一边;儿子和大臣,他更要选一边。他既然选了我,意义不就很清楚了——孔毓露死不死,抉择在于他自己,看不看得清岑晖扬的用意。”

“邻雪告诉过我,岚荫开始派了孟氏兄弟去找他,带的是你的信物。”季墨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他若以这层为要挟,你就杀他?——他应该不敢吧?”

“孔毓露胆子小,心却大。这样的人,恐惧上来,很难说他会做什么。”段斐容一笑,“我不想杀他,毕竟这人真会带兵。但这层故事他只要露出蛛丝马迹,我不杀他,岑晖扬也不会留他。”

16 斜阳

“杀气”这两个字,段斐容很久没有感觉到过了。

而如此浓烈的杀气,则是自从他五岁一次、十九岁一次、和二十四岁的一次外没有碰见过的。

他坐在客栈的椅子上,眯着眼,笑望着倚在挂着一轮弯月的窗边一身天青色粗麻布衣袍的“天下第一”。

“咱俩碰到一块,似乎总要动刀动枪。”他晃了晃酒杯。

“所以你才躲我三千里远。”季墨苦笑一下。

“……被你猜出来了,”段斐容懒然笑道:“我就不出手了。这两年我也没练过功夫。”

季墨又笑了一下——这次,却是笑得双目弯弯。

随即他纵身,一股凌烈的寒气卷起,月色下的天青色身影,迅如闪电。一片绵长的金铁相撞之声过后,黑暗中几个身影从高处坠落下来。

随即,季墨的身形出现在了一处屋脊的边沿,从段斐容的角度看去,便仿佛站在月勾之上一般。

不知哪里,忽的传来一个声音:“季墨……季盟主?”

杀气忽的烟消云散。

季墨朗然的声音传来:“在下季墨。哪位英雄,这般夜半不愿示人?”

“……在下陈覃!”

季墨一怔,段斐容一笑。

青滦河十一门十三派之首、滦晗庄庄主陈覃。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上,燕洛门替他报了父仇的那个,陈覃。

一个人影,倏忽间跳到了季墨两人房间的窗台内。

季墨也随之跃进——一看间,正是那个当年满脸写着血海深仇的男人。

段斐容站起身来,笑道:“陈兄。”

季墨看了他一眼,回头望陈覃道:“这是我的……我的兄弟,姓段。”

陈覃望二人半晌,忽的便跪了下去!

“不知是恩公和段……段公子,几乎要得罪两位。陈覃万死难赎!”

段斐容阻住季墨,走到陈覃身前,笑道:“陈大侠,我能问一句,是谁让你来刺杀我们的么?”

陈覃抬起头看了看他——眼前这个人,虽长着极吸引人的眉眼,看起来却怎么也不像会是季墨的“兄弟”的人。

虽然季墨的内力是凝得住天演教火尊者烈火的纯寒,但他的性子却只是一个字——“烈”。

玉岭关一战,陈覃是那随着季墨过了尘土飞扬的甬道、到卢壶河决胜战局的三百人之一。他永远都记得,昏黄的灯光下和幽长的甬道内,季墨几乎卷得起猎猎怒风的气势、和那句似乎含了千钧重的“能来到此地的,便已是英雄,无论再跟不跟来,我季墨都当诸位是兄弟”——那一刹那,陈覃看到,许多已流露了退意的人,眼中腾地闪出光来。

他是个能燃起每个踏在江湖中人心底烈火的人。

而面前这个人的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不是个江湖人——陈覃止不住的想。再烈的火,燃到了深潭,又能翻起多大的波澜?

“陈大侠。”段斐容笑着,提他。

陈覃一怔,便即回过神来。

“是个从朝都城来的人,姓莫。”

陈覃躬身退出房间,段斐容拿着那张朝都通头的银票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得来全不费工夫。”

季墨颓然坐下,苦笑道:“这等的就是这一步吧?”

“是。”段斐容笑笑,“这么急着远道迢迢赶到在青滦河上杀人,当然要找,也只能找十一门十三派里最好的杀手。”

“十一门十三派本都是杀手、水贼;滦晗庄更是个中翘楚。”季墨一边苦笑,一边摇头:“你竟从三年前就在计划今天?”

“要是说实话,我的计划不是从三年前开始;而我计划的,也不是今天。”段斐容端着酒杯,扬首一饮而尽。

“计划今天的,是岚荫。”他似乎在回味酒的味道,语音悠然,“开始计划的时间,大约是从做钦差查陈申时始。”

“……这么短时间,他竟能安排出这么大的布局?”季墨皱了皱眉——他忽的觉得,他连那个十六岁的少年都看不懂了。

“在最短的时间里审时度势而运筹帷幄,这是一种天份。”

自缚于茧而决杀天下的胆量,更不是教出来的。

段斐容看了看窗外的月亮,笑得分外欣快。

四月十五,景宇宫。

昌阳帝站在殿前,岑岚荫跪着。

“从今日起,不用再圈在云王府了。”昌阳帝看着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自己的,儿子。

“仍可去太学读书,到六部协理国政。”

“是。”岚荫的声音很顺从,“谢父皇。”

“太子告的事不尽不实,朕会惩戒他。”

“太子是好意,儿臣理会得。”

昌阳帝微微叹了口气。

岚荫略带惊诧地抬起头——这一刹那,昌阳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孩子,确实是自己的,儿子。

即使长着一张十足肖似段雨月的脸,一瞬之间来不及掩饰的神色,却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不懂得“悔”为何物——有着滔天的自信,自信自己一生不可能认识这个字。

但他会比自己更谨慎,更快而狠。

他岑晖扬没有尝过的屈于人下的滋味,他的儿子岑岚荫品了十六年。

他有多骄傲,他就会对他自己的隐忍有多怨恨。

昌阳帝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因为他觉得心软。这也是自己从来不曾想过会有的感情。

他坐回了龙榻上。景宇宫,和宙玉斋不同。抬眼望出去就是蕴天殿,大商朝起从太祖岑梦麟,代代皇帝的寝宫。仿佛坐在那里,就能看到一百四十五年来这个王朝的每次血雨腥风。

“岚荫,你过来。”他招招手。

岚荫有些疑惑,又带着些很难察觉的戒备走了过去。

“你娘原先,唱过一首曲儿。”昌阳帝抬眼望着门外,缓缓说道:“曲儿里说,天下爷娘无不是,为底劳苦为底辛?”

岚荫望着昌阳帝。

“你娘是个极聪明的女人。但正因为她太聪明,有很多事情,浑俗和光就能过去的,她过不去。”昌阳帝笑了笑,“那时候朕听她这个曲儿,还想,谁会只是为别人活着的呢?——那时候朕想,朕就不会——就算是儿子。”

岚荫垂下了眼帘,睫毛略有些颤抖。

“你也很聪明。你还比你娘懂得忍,懂得韬晦,懂得装。你娘家的人,你娘,你舅舅,他们的狠,都不是真的。他们是对自己狠,他们用伤自己的法子伤别人。他们太聪明,慧极必伤,他们看不起这个世间,却又不得不同流合污,所以他们几乎要恨自己——但你不是。”

岚荫觉得自己从脚底寒到头顶。

“谁能看透你?段斐容?”昌阳帝的声音变得很疲倦,他将眼神收了回来,望向岚荫:“但他和你不是一种人。你是岑晖扬的儿子,说到底,你并不在乎这些。杀意挥之不去,可以你负人,不许人负你——这是你的骄傲,也是你必须永远埋在心底的秘密。”

“不管负你的是谁,你哥哥,你朋友——孔毓露是个什么人?”昌阳帝顿了顿,“——小人。你早知道,一个小人,怎么可能不负人?你早知道他会负你,你假装自己相信他,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杀他的理由而已——朕不信段斐容没有提醒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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