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药十九郎

缓了一刹，宋忍才明白，他是指他这样的呼喊是没有用的。

诺大的宋府，死一般沉寂，宋忍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只知他既然为鬼，自是比他这个人要来得神通广大些。

八朔向前一步，宋忍立刻转身就跑。可他哪跑得过鬼，步子还没跨出去几步，就被拦腰抱入一个弥漫着凉意的怀中。他以为下一刻八朔又要钳住他的喉咙，怕得缩了缩脖子。

哪知八朔只是微微侧开身子，左手臂还是箍住他的腰，右手在他后背一笔一划地写道：“你为什么要跑？”

宋忍毕竟是在各个商铺里打滚长大的世家少爷，之前被出其不意的状况吓到，这一会也冷静了下来。他沉着声答他：“不跑你会杀了我。”

八朔继续在他背后划道：“方才阿环说得对，我不能杀你。所以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宋忍一声冷笑：“刚才我自乱手脚，失了方寸，现今想来，我为何怕你，即便你要取我性命，人死不过变成鬼，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你是否总得让我死个明白？我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

第二十回：明月不谙 同君入劫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时，宋府上下就炸开了锅。

最开始是照顾少爷起居的丫鬟发现少爷不见的，她端着盛有给宋忍洗脸的清水的铜盆在房门外候着宋忍给她应门，连续喊了好几声“少爷”都没听见回应。平日里她可能会先离开，因为想到宋忍大概是还未起床。但今日是个不同于以往的日子，这时若是再不起来洗漱穿衣，怕是容易误了时辰。于是她推门而入，却意外发现房内根本没人。

这丫鬟就去禀报了管家，管家带着下人在府内四下找寻。纵是他宋府再大，也就是四堵墙，到处都找遍了，连老爷夫人都惊动了，仍旧不见宋忍身影。

这下整个宋府的人都急了，要知道今日是宋府迎亲之日，只是新郎官都不见踪影，只怕这门亲事黄定了。宋老爷又让下人出府去寻，一拨拨人派出去，一拨拨人无功而返。宋老爷怒上眉梢，只恨不能掘地三尺。

且说这边江陵城初阳北街的宋府鸡飞狗跳之前，那边苏州城在四更天时，迎来疾风阵阵，天地间闪现异光，环城古河上，乍现十里菡萏，轰然花开。霎时宋忍眼里除了这朵朵衬着月光的菡萏，再也看不见其他。

即便知晓不过是幻象，宋忍还是忍不住低叹一声，那是压不住的赞许与惊奇。

宋忍当下不免多花点心思去注意八朔，他自从带宋忍来到此处，闭眼施了这一术法铸成幻象，眼见宋忍眼底的惊喜，也不曾展示出高兴，只是独自蹲在河边，以手轻抚河面，撩拨出浅浅的水纹。

自始至终，双目瞬也不瞬只盯住自己在拨玩水面的右手。

八朔的幻术坚持不了多时，一盏茶时间，十里菡萏化为萤光，闪烁有若飞蛾呓语，挥舞间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这陆离之景一消失，他们周围的光线不免黯淡许多，便是云间月影幢幢，终究是敌不过方才花开百瞬。宋忍不大能分辨出八朔脸上的神情，他还是如刚才那样，只管蹲在河岸边，以手拨弄水面，大半张脸沈在阴影里，似是在微笑，不知孰真孰假。

宋忍终是沉不住气，先发制人：“我以为你把我从府里拐走，是要让我知晓答案，不料你倒是给了我更多疑惑。”

八朔没有动静，仍是蹲着，单手掬起一缕水，很认真地看着那水从他的指缝间泄下。

宋忍有点冒火，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远远看着，不再靠近。

他有些摸不透八朔，他不再是他所认知的那个哑巴书生。他也不可能抓着他的肩膀逼问，一来八朔是个哑巴，他的嘴里不会劈里啪啦将他想要的全数吐出来，二来，宋忍还是有些忌惮他身为鬼魂的身份。

这事已经超过他的认知范围了，他现在唯有静静等待八朔下一步的动作。

他根本不知，八朔心里才是最没底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将宋忍强制带到这里，回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呢？这里虽然有他们曾经的姑苏城，但是早已不存在念家，也不会有人记得消亡已久的楠余巷，而他带来的人是宋忍，亦不是念七阙。

八朔开始怀恋起曾经那些无知的岁月，以为自己的名字是七阙，不记得前尘过往，即便等待的日子颇是无聊，可那时他还是一袭白衣纯真的少年鬼魂，在世间活得自在，且因为等待，不懂寂寞。

现在他却什么都懂了，亦是几乎将什么都抛弃了，仍旧换不回一声原谅。

当他还为人时，那时的七阙，怎会忍心令他如此。而现今的七阙，只会冷声对他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当初啊……

是他负，是他错，如今亦是他配不上。

回过神来，发现宋忍居然同他背道而驰，在浓浓夜色里，差点就发现不了他的身影。他一个瞬步急急移过去，掰住宋忍的肩膀让他停下。

宋忍先是一惊，后是不耐。

他平静道：“公子，今日可是在下的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这四个字重重砸在八朔的心上。

抓住宋忍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本就精疲力竭，折腾了一夜，如今为了能碰触到宋忍，能够让他看见自己，还得继续维持显身的法术，他早就没有什么气力了。

想说我送你回去，他念八朔又没有那个胸襟。今世他是宋忍，可他在八朔眼里还是念七阙。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念七阙去娶别的女子。

念及此，又抬手抓住宋忍的手腕，拉着他同自己一起蹲下，寻了颗坚硬石子在泥地上划字。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我说不出。”

四下太暗，宋忍好不容易辨认出他写得东西，眉头一皱，对他道：“那就写下来。”

“写下来太慢。”

“能有多慢？我等着便是。”说罢，将自己的右手递给八朔，“喏，在我的手掌上写。”

八朔愣住，迟迟才拽住他伸来的右手，想了许久，不知该从何说，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即便是让他知晓一切又有没有什么用处。

斟酌了好一会，才写下第一句话。

“你叫念七阙，你是我哥哥。”

短短十字，承载了一生。

宋忍欲张嘴，还未来得及发问，霎时间阴风骤起，云层暗涌，将月光埋在深处。宋忍还在奇怪，八朔已经一把抓住他，护在他身前。

眼前一片漆黑，宋忍产生出一种被人突然丢入黑暗深渊的错觉，五官在一瞬似乎失去知觉，只能感知到八朔冰凉的手拽着他的。

四周传来一阵轻灵的笑声，由远至近，似雾中花香，缠绕不去。宋忍看不见，倒是感觉到八朔握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

笑声嘎然而止，之后那笑声主人的声音传来：“姐姐，姐姐，我喜欢那只鬼呢，长得真好看！”

“傻妹妹呀，那只鬼有什么用，修为又低，还没办法吃掉。姐姐我可更喜欢有血有肉的人……”这声音妖媚无常，插入得突然，宋忍还在发愣中，这原本听来似乎离得较远的魅惑女声陡然出现在他耳边，似是有人贴着他的耳廓对他说话，“……这人呐，可是世间美味呀。”

宋忍惊出一身冷汗，反手用力扯住了八朔抓着他的手。

此刻八朔也只是佯装镇定，他立时明白他们极不走运，正好撞上了出来猎食的魔物。这些噬人的魔物，会连带洁净的魂魄一起啃噬，连渣也不剩。他感到宋忍猛地抓住了他，知道他被吓到。可时下他也想不到什么法子，若是他还能够说话，还能搏上一搏。世间术法惟言灵最高，可现今他哑巴一枚，言灵之术早已被剥夺，如要同这对魔物姐妹硬碰硬，他是一点胜算也无。

只是无论如何，必须护得宋忍周全。

他忆起七阙的死，冰凉的尸体躺在他面前，又想起后三世他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七阙的魂魄随着百鬼路走向黄泉。

他受够了这样日复一日看着爱人离自己远去，受够了看似永无天日的等待，他暗下决心，若是无法令宋忍全身而退，他便只求灰飞烟灭。

若是，若是他俩都能相安无事……

八朔嘴角勾了起来，将宋忍护得更紧。

若可以渡过此劫，他便将前尘过往一字不落尽数告诉宋忍，然后定要日日纠缠，软磨硬泡，求他一声原谅！

第二十一回：与君一别 终有重逢

宋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漫天黄沙，铺天盖地地舞动着，遮住天际。

而他身下也是一片黄沙，他缓缓抬起右手，沙砾顺着他的指间和掌纹滑落，有些甚至落入他的袖中，他也没想到去抖出来，只是抬着右手躺在地上发呆。

念八朔。

这个名字闪过脑中，让他一个激灵翻起身来，四处寻找那家伙的身影。

只是哪还有那念八朔的影子，目所能及的每一处都是飞沙滚滚，似是无穷无尽。

“念八朔！！！”宋忍大喊了一声。

声音被黄沙卷起，散开在周围。

绝望几乎要将宋忍吞没。

八朔看到怀中宋忍神色不对，就知道他一定是被瘴气送入了幻境中。

那对魔物姐妹设下的结界中瘴气迷漫，八朔是鬼魂，不受影响，而宋忍血肉之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他暗自盘算，如今这对魔物按兵不动，还有耐心同他们周旋，大概觉得如此便可困住他俩，所以不愿多费力气。他必须在她们耐心耗尽之前动手，否则拖得越久，宋忍便越危险，早晚会陷在幻境中再也出不来。

八朔闭上双眼，感受瘴气最重的地方。锁定了一个方向后，他翻手变换出一把匕首，咬牙在宋忍手臂上划了一刀，左手接住滴落的血液，比了个手诀，暗念了一个咒，将咒下在匕首中。

此刻宋忍的血比他的有用，男人的血阳气重，作为破魔来说比较有力。

八朔粗略算了会现在的时辰，他们来时是四更天，如今快要到五更天，正是黎明，那是魔物们最弱之时，他要乘着那个时机破开结界。

宋忍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且短促，八朔皱起了眉。他不知道宋忍的意识游走在怎样的世界中，只知晓那一定不是一个很好的梦。

默数着时间，终于，他一把提起宋忍的衣领将他箍紧在自己怀中，右脚在地面上一点，借力飞身而出，朝着瘴气最重的地方冲去，那定是那对魔物所在处。

那对魔物姐妹察觉到他的动静，即刻避开八朔刺来的匕首，八朔丝毫不给她们喘息的机会，又反手连刺几刀，而后在空中虚画出一个方阵。正对着他的是那对魔物姐妹中的妹妹，被他的方阵逼得从黑暗中现出原身。

魔皆是尤物，因得他们是人世间贪痴嗔的念想结集而成，魔物们都生得妖娆勾心。

这个妹妹也是一样，一双媚眼可以勾去世间人心。

她即使被八朔逼出身形，也丝毫不惧。

倒是八朔看见只她被方阵所困，心下当时便知不妙。

很快，他看到一只手从自己的胸膛穿透而出。

那只手从他身体里抽出后，他又被一股力量推离出去，他急急想互住怀里的宋忍，奈何力不从心，宋忍从他怀里掉落，他伸手去够，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飞快坠落，最终狠狠砸在地面上。

宋忍还停留在半空，从背后伤了八朔的那个魔物身后有无数支长长的手臂，其中一双拖住宋忍腰侧。

宋忍仍处在昏迷状态，就这样软绵绵地垂在空中。

八朔身上鲜血淋漓，尽管胸口上的洞正在缓缓愈合，但速度太慢，而且就算他是鬼魂，除非将他打到灰飞烟灭他才会真正消失，可他受了伤一样会疼。

被他困住的妹妹故作嗔怪的表情对她姐姐道：“哎呀姐姐，你看你把他伤得，妹妹可是会心疼的呀。”

声音极是银铃悦耳。

那姐姐轻哼一声：“我又没伤着他的脸，你哪会心疼。”转而对着八朔缓缓笑道：“至于这个男人，我就收下了。”

八朔在心里暗骂一声，死死瞪着那姐妹俩。他甚少露出那么凶狠的表情，与他清俊的外表不符。

不等伤口完全愈合，抓起匕首，他又极快地冲向那姐姐。

本是被他的方阵困住的妹妹此刻已挣脱开来，上前同她姐姐一起制服念八朔，时不时地还调笑两句，弄得八朔更是火大。

抓住宋忍的那双手伸得极其远，八朔还被这俩姐妹围攻，完全无法接近。

就这样纠斗了半柱香时间，八朔忽然发现四周的结界正在一点一点剥落。光线从结界上裂开的缝隙中照射进来。

那俩魔物姐妹也发觉到了，正在讶异时，八朔乘他们分神，一个翻身脱开她们的包围，飞出手中匕首齐齐斩断拖住宋忍的那双手。

那姐姐痛地一呼，再看向八朔时，双眼血红，带着愤怒。

宋忍被摔在地上，这一摔结识得很，倒是将他从幻象中给拖了出来。

顾不得浑身酸痛，他急于分辨眼前的情况，看到半空中与人打斗的身影正是念八朔，一颗心落了地。

他被那个除了黄沙与狂风不再有其他的世界给困怕了。

谁知下一刻，他就被扭断了脖子。

念八朔呆住了，他本以为这对魔物不会对宋忍下杀手，毕竟活的人比死去的好吃，因而疏于了对宋忍的保护。只听道那姐姐对妹妹喊道：“结界要撑不住了，省得他跑，先杀了再说，再把这鬼干掉，我们就赶快退。”

语毕，她身后又伸来一手，一掌飞快地拍向念八朔。

八朔还在发愣，一时躲闪不及，被拍个正着。霎时感到似乎被几十丈高的海浪拍打一般，瞬间砸落在地。

一旁是宋忍的尸身，身上还带着余温。

此刻，四周的结界全部碎裂，在暗里待得久了，任何光线都刺眼，八朔眨了眨眼睛，就看到一身影闪到他们面前，为他挡下了一轮进攻。

常阿环一脸无奈，声音听来甚是不满。

“念八朔，你说老子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很多钱？”

八朔趴在地上，扯起嘴角笑了笑。常阿环斜睨他一眼，忽然抬起一脚踹到他身上，而后大骂：“居然还敢给我下咒迷晕我！”

八朔本来一口血卡在喉咙眼，被他这样一踹，倒是喷了出来。

常阿环也不管，同那对魔物姐妹对峙。

这时天已大亮，魔物见不得阳光，此刻她们自然处在弱势，那姐姐哀怨地看着摊在地上的宋忍，一扭头，拉着妹妹就跑了。

那妹妹还回头，依依不舍地向八朔挥了挥手。

常阿环知道她们会回老巢，即便追上去了可能会令自身不保，转身跪坐在地上帮八朔检查伤势。

日头微甚，鬼魂虽是不惧阳光，但八朔负了伤，身体太虚，被太阳晒着，头也晕忽起来。

只是他也不动，直直盯着宋忍。

常阿环知道他在等着宋忍的魂魄从肉体中脱离出来。

那亦是念七阙的魂魄。

又过了会，他终是看到了。

那缕魂魄慢慢起身，他先是低头省视了番宋忍的尸身，那神态极是认真，似是在不断确定自身是否死亡。直至那具身躯冰凉透了，这才抬起头看向八朔。

他看了八朔很久，久到八朔以为他已经没有了七阙的记忆。

直到他启唇，唤了他一声：“八朔。”

是七阙的声音。

穿透万里星尘，跋涉过山川大河，结束了无尽长夜，终于来到八朔身边。

八朔的眼睫微颤。

常阿环捏了捏八朔的手心，沉吟半晌，而后起身默默离开。

第二十二回：和花和月 教长少年

世间总非得意事，有人相逢有人离。浮湛于世，人尤蜉蝣，朝生暮死，一日看尽。

尘缘三千陌，陌陌有愁人。

只愿愁人非君亦非我。

七阙唤他，八朔。

他却是再也唤不出一声哥哥，用天真的腔调，粘糯的，些微带甜的声音。

撒娇般，讨好般。

八朔站起来，浑身血渍，看来惊悚，他自己倒是满不在意。目光死死地锁在七阙身上，仿佛这般就可以缚束七阙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