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都觉得哑巴好似比自己还要显得年轻。
哑巴微微歪着脑袋,垂眼看着他,等着下文。
宋忍缓了缓,继而又微笑道:“在下下月大婚,在宋府内大筵,届时还请公子赏脸。”
不愧是被大家满口夸赞的谦逊少爷,就连请他这个哑巴吃酒,也是文质彬彬,不失礼节。
哑巴想起之前街坊里有人碎嘴念叨过,宋家的老爷替宋少爷向知府老爷的三女儿提了亲。
哑巴对着宋忍打了个手势,笑得极是和蔼,看在宋忍眼里,隐约仿佛还真透着一点长辈对着晚辈的味道。
那个手势宋忍看懂了,是在说祝贺。
哑巴书生从外面挑了一桶水回来,他的院子里没有井,要吃水用水都得从外面挑回来。
他放下水桶,寻来木舀将水一瓢一瓢浇给院内的植物。
哑巴对他的植物照料得很细心,为他们浇水施肥,为他们翻土,若是日照太烈,还会为他们搭起棚子遮阳。
“你还真是做人做上瘾了啊。”戏虐的语句从他身后传来。
哑巴没有回应他,也没办法回应。
常阿环一个跃身从房顶翻下来,特意绕到哑巴的面前,一字一顿对他道:“念八朔,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我不会再帮你了,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你给我适可而止。你用你仅剩的修为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个人,追随他来到这里,可是你又得到了你想要的么?”
八朔方才立起身,拉过常阿环的左手,先是斟酌了一下,才在他手掌上划下字。
“我做人的时候贪心,恨不得什么好事都是我的,后来做了鬼,脾性似乎变了很多,明白世间太多事不尽能如我所愿。只是对于他,我还是那个贪心的念八朔,从来就不懂得怎样适可而止。”
这段话他划了好久,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到常阿环甚至觉得手心不是被他划得发痒,而是发痛。
八朔浇完水,立在原地发呆,右手还紧拽着木舀。常阿环在他的小院里踱了会步,又晃荡到八朔面前。“发什么愣呢?”他问道
八朔放下木舀,朝他比划起来。
“新婚送什么东西比较合适?”
常阿环登时觉得有些气闷,他常为八朔感到不值,奈何八朔自己仍然顽固不化。
第十八回:残酒寒冻 未有重头
时值九月,踏过了重阳,天气陡然转寒。
踏过了重阳,离宋忍的婚期也不远了。
念八朔默默地在心里数了数时日,想算算究竟还有几天到宋忍的婚期。其实他已很少去记日子,时间的流逝于他,意义不大。
终是决定画柄扇子赠予他作为贺礼,只是每当念八朔提起笔,都觉得毫无头绪。
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一排笔墨丹青和空白扇面,许久未曾有过的烦躁情绪都涌了上来。他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搁下笔,颓丧地坐在身后的藤条椅上。
念八朔如今是哑巴,当了哑巴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哑巴才是最苦的,连叹气都发不出声,只能把所有难过都憋在胸腔里。
常阿环替他去瞧过那位即将嫁给宋忍的女子,“华若桃李,丰韵娉婷,大家闺秀,举止得当,总之是那种天生就该嫁给宋忍这种少爷的世家小姐。”这是常阿环的原话。
他大致也能想象的出来那女子的音容样貌。以前他和七阙都有几次差点同其他女子成亲,那些女子,恐怕都有这番家世,也都出得这副温婉模样。他们的爹总是先斩后奏,每每派人去人家家里提了亲后才告知他们。七阙平日里都是温文儒雅的人,在念老爷面前也乖顺,却只有在碰到这种事时才会同念老爷大肆吵闹。闹过那么两次,念老爷便依了他,不再帮他定亲,倒是转而替八朔提亲。所幸八朔在外名声一向风流,就算讨得年轻姑娘喜欢,长辈们对他都是颇有微辞,所以对于念家下人为他们八少提的亲,总是委婉拒绝。
唯独那么一次,人家家里看在念家家大业大的面上,接受了提亲。念老爷心里高兴,一心想要抱孙子,又怕八朔不依,索性越过八朔,直接开始操办婚礼。
八朔知道后,也没有什么反应,他见过即将同他成婚的女子,长得确实很讨人怜惜。他心里想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反正早晚都是要成婚,娶谁都是一样,何况对方样貌算得一流,所以也无什么不妥。
直到后来,七阙来同他表明心迹,求他不要成婚。一开始他不是不吃惊的,其实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亲哥哥竟然一直对自己存有悖德之情。但吃惊仅是一瞬,他细细看了看七阙,彼时七阙正为自己所说的话羞恼且觉得无颜对他,眉头微皱,眼帘低垂,睫毛在缓缓颤动,两片唇瓣抿得死死的。
其实自己的哥哥,长得挺好看。一时脑热,他就把七阙圈在了怀中。
“我还以为,只我一人在受相思之苦,喜欢却不能言。太好了,原来哥哥也是一样的。”
从一开始,他念八朔就是个骗子。
哑巴书生抱着一沓新画好的扇子送去铺子,路上遇见宋忍从自家的铺子收完帐往家府走。宋忍现在的年纪,正处在大好年华,身上处处都透着蓬勃的意气。更何况他长得清秀干净,衣着也是华贵笔挺,令那种朝气更甚。
哑巴八朔陡然觉得,同宋忍一比,自己身上似乎只有酸腐的朽气。宋忍大概急着回去,见着哑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就着急走了。
八朔抱着包袱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些。回去的路上买了壶酒,在入夜时拿出来,放在炉上以小火温得恰好,便端到小院子里的石桌上,就着月华,以他亲手所植的绿箩为伴,坐下细细啜饮。
他已是好久都没有喝过酒了,这酒味道发涩,绝非佳酿。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只得买便宜的酒。
几杯下肚,苦涩的味道在喉中徘徊,同月光一样透着束孤冷的味道。八朔再也支撑不住,伏在石桌上,以手抵住嘴,竟是生生哭了出来。
他有种实在无法继续忍受的感觉,高傲如他,在看到宋忍时,竟然会生出一股徒然的自卑感。他不是傻子,即便成了鬼,也是有心有感觉,纵使隐忍多年,纵使有心赎罪,他也不是不委屈,不是不痛苦。这么多年的等待,只是让他懂了求得一声原谅,原来是比登天还难。
今时今日,他念八朔居然落到此般田地。
他也曾负手立城头,傲睨万物,意气风发。
他也曾千金买醉,梦死美人怀。
他也曾跨青骢马,万里狂歌少年游。
曲水流觞,吟诗作赋,怀揣文人雅客情,人道风流天下。
从来只有他人将他奉在心尖上,哪曾让他尝过相思苦。
韶华流彩,公子绝代。
那时的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太过光彩照人,以至于即便是虚度了百来载光阴,也并没有让念八朔忘记自己曾经的模样。
若是曾经的他,若是曾经的他……
断不会狼狈至此。
若是曾经的他,只会微微歪着脑袋,笑得纯真而无辜。
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展现那样的笑容了。面容未老,心已老。
老到不能自已。
他哭得太投入,不曾发现院门外,宋忍表情复杂地从门隙间望着他。
近日一笔生意做得很是成功,合伙的杜掌柜在酒楼设宴为他庆祝,此番他是刚从席上回府,本来身边跟着下人,他见今晚夜色不错,便打发了下人先回去,自己慢慢踱步回府,权当醒酒。
走到哑巴书生的家门口时,本是无意从未合上的院门间望了那么一眼,却看到哑巴伏在小院子内的石桌上哭。
那样的哭法,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哑巴不能发声,微微张着嘴,却泄不出一声,即便如此,除了声嘶力竭,宋忍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
他哭得很痛苦,宋忍生怕他会哭到咽气。他知道哑巴现在肯定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可是看到哑巴哭得伤心乏力,他心里也涌上几丝难过,因而踟蹰在门外,不想就此离去。他不曾见过哑巴如此,哑巴在他面前,从来都在笑,有时笑得温柔,有时笑得天真。他想到小时候甩掉了哑巴给他的零食,哑巴仍是笑着的。
原来哑巴也有不能与人道的伤心事。
后来哑巴大概哭累了,用力抹了抹脸,仍旧趴在桌上,右手开始玩弄放在桌上的酒壶。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宋忍觉得他应该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了,便抬起手,轻轻扣了两下院门。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嘛,直到哑巴惊醒似的抬起头看向院门,而后起身来打开门站在他面前,他才发觉自己敲了门,于是当下随便搪塞个理由。
“公子,今夜无风也无雨,独酌未免太寂寞,不如我们一起喝一杯?”
八朔呆呆地看着他,覆在门把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而后一松,侧身让宋忍进了来。
这一夜,宋忍不似宋忍,他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自发走到石桌边坐下。桌上只有一只酒杯,他先倒了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而后又斟了一满杯,推给八朔。八朔也不似八朔,不笑,也不看宋忍,宋忍为他斟酒,他端起后,一点一点浅浅地酌,似乎喝得不是酒,而是热汤。
他喝得极慢,宋忍也不急,坐在一边耐心地等他喝完。八朔只喝下半杯,便将酒杯搁在桌上。他拉过宋忍的左手,右手食指点在他的手掌间,似乎想写些什么,只是迟迟不动。
宋忍对他的动作微有些讶异,哑巴的手几乎没有温度,冰冷地让他不禁蹙了下眉头。他以为哑巴这么温和的人应该有一双柔软的手,却不想原是指骨发硬,很有力道的双手。
八朔脑袋里其实是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正抓着宋忍的手,一想到这是七阙的手,不由得偷偷地用大么指轻轻在他手掌边摩挲了几下,也不敢用力,怕他发觉。他有太多话想说,想喊,他恨自己如今只能用手势和写字同人交流。
再抓一会,再抓一小会,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宋忍把手抽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在下也就不打扰公子了。”这是宋忍进门后说的唯一一句话,说完他就起身离去,走时轻轻地带上了院门。
八朔盯着桌上酒杯里还残留的半杯酒,拂手将它连同酒壶扫下桌面。
不理会地上的支离破碎的瓷片,他径直走入屋内。
第十九回:何以不寐 更阑故人
哑巴消失了好多天。
自从那次月下共饮,宋忍每当路过哑巴的那个小庭院,总会留心瞧上一下,却都只瞧见院门紧闭。以前走过前街的几家字画铺,偶尔也可以遇到哑巴在那,或是交货,或是取些笔墨丹青,又或是只是蹲在那里欣赏一些名作赝品。这几天却都不见他踪影,随口问了问字画铺的掌柜们,他们都说哑巴许久没来过了。
宋府已经开始张灯结彩,挂上大红灯笼,结上鲜红的缎子,双喜的剪纸或大或小,随处可见。
宋忍的房内,一套大红喜服被木架撑开,杵在房中央,犹如一个诡异的无头人偶,被一旁的灯火照得忽明忽暗。
明日,他就要骑着马,领着热闹的迎亲队伍去接他的新娘。
事实上,他对新娘的面容都记得很模糊,这门亲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现在,他仍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自己明日便要成亲,可心里反倒静得很,他看着这座大房子,张灯结彩,洋洋喜气,只觉得似乎在观望旁人的庆宴,与己无干。
有人叩响门房,他应了门,进来的是管家,提着一个扁瘦包袱,说是下人巡夜时发现它被挂在大门外的兽首环上,还附了一张纸条指明是给宋忍少爷的,他便给拿了过来。
宋忍也好奇这该是个什么什物,接过来便打开了,发现原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折扇,展开一看,却是一空白扇面。
他不明所以,翻来覆去地看,发觉这扇面干干净净,哪怕连个墨点也无。
忽地想起那张字条,令管家将那也拿给他瞅瞅,管家恭敬地递给他。裁成巴掌大小的宣纸,上面仅有“宋忍亲启”的字样,然这四字字势清瘦不失雄逸,显然是常年临摹前人王羲之的字体,却在起承转合之间又带着独有的不羁风骨。这字迹宋忍虽只见过几次,但可以十分确定是哑巴的字。
哑巴的一手好字和丹青在这半个江陵城是出了名的,不然他这么多年也不可能靠着描绘扇面和临摹前人手迹来养活自己。
宋忍不明白,他为何要赠自己这一折白扇。挥手谴了管家,自己独坐桌前看着手中的折扇,迟迟不动。
而后就这样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去。睡着之前,脑海里不断忆起他所认识的那个哑巴,从来都是对他笑,在他小的时候塞给他零嘴和一些小泥人,他逐渐长大,又塞给他很多手工作什,都不是些他看得上的东西。他想到他几乎从没有把哑巴这个人放在心上,可哑巴似乎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最后他又想起那天从门缝里看见哭得撕心裂肺的哑巴,哑巴长得确实好看,哭起来,都好看得让人心疼。
宋忍是被脸庞上传来的冰凉触感惊醒的,他这样的睡姿本就睡得浅。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房内烛火都已经灭了,漆黑一片,一个身影极快地闪过他眼前,消失在房内。
他想也不想,起身就朝房外追去。心里隐约知道是谁,所以才没有大声传唤下人。这夜云层厚重,遮天蔽月,屋外的院子只有零星几点月光。宋忍眯起眼,正欲寻找那一抹身影,倏地只感到周围浮光掠影,一阵阵细小的铃声响过,而后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他的咽喉。
那手十分冰凉,有力又准确地锁住他的喉头,将他下巴抬高,正在一点点施力。
宋忍可以感到身后那人的身高略微高出他,身体与他的后背几乎是紧紧相贴,却感觉不出那人的呼吸。
窒息感一连串涌上来,宋忍下意识地两手攀上那只锁住他命脉的手,那手冰凉得令人诧异。
恍惚间,另一身影向他扑面而来,似是一掌打退他身后的人。喉头瞬间得到解脱,大把大把的空气进入鼻腔,宋忍一个脱力跪在地上,不断咳嗽。
来的人将他护在身后,低声怒吼道:“念八朔,你在干嘛?!”
听到这个名字,宋忍惊讶不已,猛然抬头,只见方才袭击他的那人一身白衣,光脚着地,右脚腕上系着用红绳结起来的铜铃。又往上看去,那人披散着绢狂的长发,面容冷清,星眸烁烁,那模样,正是街角那哑巴书生。
八朔望着徐徐赶来的常阿环,对他缓缓一笑。这一笑,才让人感到他的确是念八朔。方才常阿环迎着他冲来时望见他要扼死宋忍时那样面无表情,冷静地发狂,一时不免觉得心寒。
他冲着常阿环作口型,常阿环隐约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我要他死”。
常阿环冷声冷语:“笑话,你以为杀了他,令他成鬼,你哥就跟你长相厮守了么?!你一介野魂害了一条人命,地府鬼差立刻就会来追杀你,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也要将你带入地狱业火,烧得连渣也不剩半毫!”
他身后的宋忍已经撑着地站起身来,还未从刚才混沌的状态中完全恢复,听着常阿环的话,只觉糊里糊涂。
只是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哑巴他不是人,是鬼。
难怪他二十年如一日,不老不病。
八朔朝常阿环步来,常阿环警觉地护着身后的宋忍,生怕他要强行取宋忍性命。不想八朔只是拉过常阿环的手,飞快写下几个字。
“我不要厮守,我只是太想见他。”
一句话,就教常阿环心软了。
以前念八朔就经常告诫他,阿环,你就是嘴硬心软,你不能老是心软,心软容易误事。那时他不以为然,也不觉得自己心有多软,现在他总算明白,八朔说的话不无几分道理。
因为当他心软的那一霎,八朔找准机会给他下了咒,他眼前一黑,就不醒鬼事。
宋忍眼睁睁地看着面前护着他的那人,或是鬼,砰然倒地,心中一慌,大声惊呼求救:“来人啊!快来人!”
八朔撤掉之前那副冷清神色,换上之前他那温柔又带点纯真的神情,对着宋忍微微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