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甚或更早,八朔其实已经有些心智不清。只是他表现得实在太过平和,也太过温文尔雅,让人看不出半分不妥。
那时的常阿环不知道,他的骄傲是一种自恃冰清玉洁的强撑,而念八朔的骄傲,则是真正睥睨万人的傲气,自小就享受比大多数人优渥许多的生活,长相脾性又引得周遭所有人的宠爱,家财万贯,风雨自得。这样的他,实则比大多人都要来的傲慢,只是他从不表现在颜面上。于是高傲如他,在这种地方更易被击垮。
也因为高傲如他,纵然已是溃败也不愿让他人看出分毫。
“那种地方,说是人间炼狱应该也不为过,彻骨的寒冷,终年不会有阳光,腐烂的伤口,难忍的异味,没有明天,失去所有的希望。不仅如此,还会有人加倍地去挫败你的尊严,他们以各种难以言说的方式来折磨你,去发泄他自己心中的兽欲。在那种地方,没有人性可言。因为正如他们所说,我们是被人性抛弃的牲畜,我们已经不能被当成人而存在。”
常阿环来的第二日晚上,一位狱卒在他们牢房前来回晃悠,时不时地抛眼打量着他,又打量着其他牢房里的人。他正觉得奇怪,当下的时辰应当不是查房的时候,为何这狱卒还在此处。
这时,狱卒朝地上啐了一口,上前便要打开他们的牢门。
此前一直缩坐在角落里的八朔忽然起身走到牢门前,侧身攀附着木栏,美目盼兮。“大哥是来找在下的么?”
常阿环对八朔的举动不明所以,只听那狱卒不耐的声音响起:“滚开,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个年轻的货色,大家想拿他玩上一玩。”
就算不曾经人事,常阿环也骤然明白他的意思,而那个年轻的货色自然是指自己,顿时脸色发白。
八朔却依旧不让身,微微一侧,挡在常阿环身前。“大哥,这新手有何玩头,再说,他的姿色同我相比,岂不差得远了?”竟然还是用诱惑的音色,常阿环在诧异之间不觉有些恼怒,这看起来修养甚高的公子,竟如此下作!
那狱卒一声冷笑:“哼,就是再怎么好看,也不关我们哥几个的事。我们只在乎那里紧不紧,这个是新手,但是那里肯定紧得不行,你被我们操了这么多回,早就松了吧。”
他这番话令常阿环又恼又羞,八朔却不在意,还是继续引诱般笑着,“可是啊大哥,这家伙可是个极倔的脾气,免不得让各位大哥受些苦,而且,他是断然不可能,会用嘴舌……来让各位大哥舒服的吧?”说着,他还轻轻地含了一下自己的食指,望着那狱卒的双眼媚色入春,荡漾不止。
狱卒的呼吸忽地急促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拽起八朔的衣领就把他拎了出去,而后又再次锁上门锁。
常阿环震惊不已,不懂得他是为何要这样屈服于他人。只是当那狱卒背过身后,他看到八朔霎时间消逝的笑容,除了眼中的清澈,与方才完全判若两人。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浑浑噩噩地缩在地上睡了过去,中途醒来一次,环视了一下牢房,发现八朔还未回来,于是又继续昏睡过去。
再次睁眼时,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道白影,等到完全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是八朔回来了。
常阿环处在原地坐立不安,不知是否该过去看看他,却见他耸动着肩膀,竟是哧哧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埋于膝间,看不真切表情。常阿环俯身移到他身旁,一时间无语。
“你……”他此刻才猛然察觉,之前八朔是为了不让他受那群禽兽的折磨,将他推到一边,替他挡下一劫。
“你是个好人……”他自小没受过什么恩惠,却在这牢狱里被人保护。
八朔从膝上把头抬起,脸颊带着淤青,目光还是干净的,只是带着奇怪的眼神,“我是好人?我没那么高尚,为了免你受辱之类的我才没有想过。仅仅只是觉得何必让你遭此污浊……反正我早就是个肮脏之人……”
他又哧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捂上了双眼。
“那之后我才发觉小八有些神智不清,面上表现得无比清明,却是太过清明,让我觉得是他不断硬逼着自己保持那种温雅的模样。他还是总在笑,只是越来越不愿意说话。那时尽管我们都身处死牢,但心底还残留着一份希望,总以为只要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他偶尔会精神恍惚地和我聊上两句,他说他以前过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如今沦为阶下囚,看到许多不同于官场商场的丑恶,一切变得极其迷茫。偶尔念起往昔,缠绵过的人,悱恻过的人,让他心动的人,让他开怀的人,最终发觉只有一人一直驻扎在他的心里和他过往的所有岁月里,不曾忘却,却又不敢去过多怀念。他说道如今他经受的一切都是他的报应,是年少轻狂的报应,是不曾完完全全真心对过任何一个人的报应。”
最后他们都没能熬下来,八朔最终还是不堪忍辱,撞墙自尽。而后不久,常阿环也随他而去。
“他死前的那天,突然从混沌的状态中变得特别清醒,眸子十分明亮,整个人甚至都泛着光泽,笑容也真实了好多。那时我就感觉很不好,我就知道这种状态不对劲,果然第二日,他毫无预兆地,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死法。”
只是原来死去还不是结局,故事一直都在缓缓继续,像个蹒跚的老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不急不缓走着,却不告诉你他要去哪。
第十三回:东风太晚 彼岸不见
常阿环瞬也不瞬地望着念七阙,直到对方冷淡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自在,他才冽声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七阙冷笑,“说什么?说他可怜,还是说我原谅了他?你以为你很了解他么,我说他罪有应得,并不仅仅是由于他负我,也不仅仅因为他玩弄其他人的感情。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如何自私自利,又是个如何不择手段的人。他可以为了一块地皮不在乎人家孤儿寡母无家可归,他可以为了争夺生意漠视他人一家老小生计,他远远比他那天真无邪的外表看上去要狠毒得多。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唯一在乎的事,便是他自己是否得到他所想要的,他自己是否过得开心得意。”
见常阿环无言以对,他又是冷语道:“你们这些书生一辈子不就是追求大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你居然还包庇袒护于他,岂不是有违你的大义?!”
常阿环轻声一笑:“是,我自是有我的大义。我的大义,便是不管此人生前如何,他既有恩于我,此恩必定得还,且恩人在我眼里,便是好人。更何况,我根本无意去为他辩驳那些他所做过的悖德之事,亦是相信因他所做的事他受到了报应。我无非是想让你知道,他确确实实有把你放在心上,兴许他以前是个自私自利之人,可他现在懂得为他人考虑,懂得同情,亦是懂得珍惜。”
“……你也不过是一目光狭隘的无聊书生。”七阙闻言先是微愣,而后讥笑。“现在懂得了又有什么用,过去的事情仍旧无法改变,过去的错误依然存在。”
常阿环听得这番话,知道七阙已是心如铁石,只得自嘲一番,“常某确是比不上公子深明大义。”
薄云有气无力地笼罩着天空,沉闷不堪。
这是八朔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眼景象。待到他起身,便望见常阿环翘腿坐在他身旁。
“他走了。”不等八朔开口,常阿环抢先说道。八朔怔忡了会,反应却不大,只是眼神黯了黯,偏过头去。
长久长久地不出声,发呆,眼睛都不眨一下。
经年的等待终究算是落了地,心脏不是预料中的被掏空感,而是那种被药杵捣烂似的痛感,遍布全身,疼得麻木。
八朔忽然间觉得有好多事情想去做。
“阿环……”他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喉咙嘶哑,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如今姑苏城最出名的戏楼,还是绾秋堂么?”
“不是了,十好几年前绾秋堂的牌子就倒了,如今属城北浮生意的戏台最为红火,日日高朋满座。”
八朔发出一声似叹息又似笑的声音,“带我去瞧瞧吧。”
常阿环点头,立刻遍转身准备带路。八朔跟在他身后双脚踏地走了两步,恍而想起自己如今是一孤魂野鬼,可日行千里,浮游乾坤,断然不必一步一步地步行。
而待他们来到浮生意的戏台处,八朔又猛地发觉,他离开了自己守候了那么多年一步不曾移出的楠余巷。
原来离开是如此轻易的事情。
本来嘛,楠余巷都没有了。况且自己原本要等待的地方,原也不叫楠余巷。
念家豪府,昔日荣辉弹指没落。
念七阙往日旧情,再深也是旧。
如同曾经声名鹊起的绾秋堂戏班子,演的那些出戏无不是令姑苏的才子佳人们都喝彩叫好。可是如今绾秋堂早已不再,那些戏再好,也无人去演了。
这些道理,自己应该早就明白才是。
八朔静静地杵在那里观望戏台许久,等到一出戏落幕,台下人高声呼好,他只是不羁一笑:“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庸人,是没看过当年绾秋堂的戏,比这好上何止十倍。”
词句之间无不是透着当年那个姑苏第一纨!公子的冷然傲气,却是把常阿环听得当下恍惚起来。
霎时,他右手捏了个指决,便消失无踪。留下一串轻漾的铃音和常阿环一鬼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常阿环慢悠悠向回走去的路上,突然想到八朔这么多年从未练习过任何指决心法,他虽有修为,可几乎都在很久以前抢夺那道士的招魂铃时毁于一旦,被阿环救下后也不过是一缕残魂,能够达到的修为有限。此番他忽地用起鬼术,令常阿环心中感到几丝不安。
“莫不是……要去做什么傻事吧……?”
手中青灯的火烛一直不太安稳,左右摇摆。
七阙心头一跳,也不愿想太多。他混进百鬼路上的众鬼队伍里,向那凡世尽头行去。
他保留着前三世的记忆,自是对百鬼路丝毫没有陌生感。不想行至一半,前方竟然一阵骚动,他身旁的其他鬼魂都面带疑色。
有什么挡住了百鬼的前行,妨碍别人的投胎路便是坏了他人的命格,定要负担大罪的,不知晓是谁竟如此胆大。
七阙微微收紧下颚。
“跟我走。”
握着青灯的手指关节不由得泛白起来,他最痛恨的,便是面前这人这种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得到自己所想得到之物的性子。
这么多年,仍旧如此。
七阙身子向一旁侧去,越过八朔继续朝前走着。
不远处传来阵阵轰鸣,想来应是地府鬼差正闻风赶来。
八朔一把拉住他,死拽住他的胳膊不放。七阙不耐烦地回头瞪他,却看到八朔一双清明漂亮的眼睛无辜地睁着,深色瞳仁泛着淡淡靛蓝,像个无害的婴儿。
“跟我走,好不好?”他恳求,声色嘶哑。
七阙固执地不应他,一个劲地想要甩开他的手,挣脱不开,便去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
周围其他鬼魂有的驻足看热闹,有的不管他们继续前行。此时四周雾气忽地全数散去,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往八朔他们这里逼近,看他们那装束,赫然是地府中的二等鬼差。
其中一鬼差吱吱怪笑,大声嚷道:“何方小鬼,竟敢以身相挡百鬼路,赶快乖乖地跟爷去冥府俯首认罪!”
第十四回:人去楼空 几番成空
那鬼差喊得震天动地,所有鬼魂被惊地浑身一颤,就连七阙握着青灯的右手都抖了一下,幸而食指紧紧扣住了那灯座耳柄,才不至于让青灯掉落。
八朔倒是镇定得令人觉得诡异,他趁着七阙因那鬼差分神的时候,双手施力,竟然就这样给他缚下定身咒,让他动弹不得。
七阙不禁恼火得很,但仍旧倔强地不肯给八朔一句言语。
八朔一手扶着他的肩,另一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此间冥冥,九幽之下,罪魂且随,顺吾之命,听吾之言……”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低。那两鬼差见他不但不服,还使起言灵之术,即刻飞身前来,不想还未近身,只见八朔左手一连打下八九道印。他衣袂翩翩,周身狂风大作,那是自玄冥之界引来的风,因而才能够撩得动鬼魅们的衣物及发丝。
那道冥风过后,八朔和七阙皆消失不见。
七阙回过神来时,发觉八朔把自己携到了一座高楼上。
姑苏城北有座七重高楼,无名,独伫在那,是俯视城中千年沧桑。众多文人骚客趋之若鹜,在楼上题词写诗,只是大多数人不过故作风流,姿态虽足,诗文毫无仪态气质可言。
曾经八朔也喜带着各色美人来这无名楼游赏,连他这般恃才傲物都不曾于此楼上提笔留词。因为他明白自己在诗文方面的造诣远比不上前人,何必一定要拿出来丢人现眼。
他向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扬长避短。
如今再次立于这无名楼上,七阙不免想起那时,十一岁的八朔便就是在这楼上,笑颜对他道,若是自己喜欢,便是这姑苏城,他也可以双手奉上。
念及此,七阙一抹冷笑浮现嘴角。
八朔从来都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字字暖人心,从小如此。
八朔放他下地,也不解开他身上的缚咒。把搭在眼上的刘海捋到一边,似乎是低头蕴量了下情绪,便复又抬首微笑:“哥哥……”
七阙冷眼相对。
“哥哥……”他又喊了一声,嗓音愈发柔情,“我在这四周设下的结界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很快他们就会破界而入……”
他转首眺望了一番夜色下的姑苏,“你看,其实白日里再如何清丽风雅的姑苏城,夜里卸了华灯,也不过就是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哥哥你可知,我度过了多少死气沉沉的夜?我看过了多少次百鬼夜行?我等了你三世,却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盲目地等下去。”
“哥哥你说句话好不好,我的结界真的支持不了太长时间,你说句话好不好……?”他的脸上笑得和平日里无异,只是眼底似乎有什么在粼粼闪动。
七阙看了眼天色,心道谁叫今夜多云无月,太暗了,看不见他的笑,亦看不见他的眼。
他手上还握着自己的那盏青灯,关节泛白。忽地感到身上仿佛有什么什物断掉似的一松,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是八朔解开了他身上的定身咒。
八朔靠在栏上,喉头不自然地上下滚动,嗓音嘶哑却仍旧温和笑道:“哥哥,你开口说话好不好,你不要不一声不吭,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想听你对我说话……”
“你想我说什么?”七阙终究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声,“呵,我干嘛问你呢,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说着,他步步逼近八朔,眸光渐渐变冷:“你不过就是想要我的一声原谅吧?我太了解你了,如此不惜代价,你无非就是想求得一片心安,好无牵无挂自在地去做你的孤魂野鬼。呵呵,你……”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四面一阵巨响,想来是那两鬼差破了八朔的结界。鬼差们露了真身,皆是地府恶兽,青面獠牙,牛角豹爪,嘶吼咆哮着朝他们直冲而来。
七阙后面的话被湮没在阵阵响声中,可依然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八朔的耳中。
……你就下阴曹地府等着我永远不可能给你的原谅吧。
八朔先前使用言灵术以及设下结界已消耗了所有体力,此刻鬼差毫不怜惜地把粗重的锁链圈与他周身,那锁链看似平常,实则是带着狱火之温,贴在鬼魂身上,虽不会留下疤痕,却能让他们感受到如烈火焚烧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