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手术后,会醒过来?」叶菱问。
「很难讲,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下判断,很多因素会影响他的病情,而且我们还要看马先生的意志力。以前我们有病人因为脑细胞受损而变成『植物人』,马先生成为『植物人』的机会是不能排除的。动手术是希望他的脑部不会再受到进一步的损害,提高他生存的机率。」
叶菱听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植物人……」袁灏轻轻地说。
李医生再解释道:「『植物人』就是病人从此都不会醒过来,永远都像睡着了一样,好像没有知觉、没有痛楚。曾经有医学报告指出睡了十年的『植物人』清醒过来,而且还活得跟正常人没两样,不过这是绝无仅有的案例。就算他没有成为『植物人』,能够侥幸地醒过来,也因为脑部细胞受损了,身体某些功能一定会受到影响。」
「什么样的影响?」袁灏问。
「我们目前还不清楚,要再进一步研究他脑部那一个区域受损,不过比较普遍的,如视觉、听觉、手和脚等肌肉不能协调、智力障碍等等。」
第六十章
「德邦可能变成智障儿……」叶菱说。
李医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手术危险吗?」袁灏问。
「脑科手术总是带危险性,不过这类的手术已算是云云脑科手术中最低风险的。假如他不动手术的话,对生命的威胁更大。他那么年轻,身体比较健壮,所以我觉得他适合做这手术。」
「手术什么时候做?」袁灏再问。
「马先生现在情况已经算稳定,所以越快越好。」
手术是安排在星期二的早上,袁灏和叶菱星期一下午已经来到医院。在玻璃墙内的马德邦躺在床上已经有两、三天了,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看上去比进院前瘦了一些,两脸长满了短短的胡须。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对他们说:「德邦明天要动手术,我要帮他剃头发和刮胡须,你们可以在这里看着。」
那名护士走到马德邦的床前,拿起了剃刀,为他刮起胡子来。锋利的剃刀落在脸上,胡须马上落下来,然后便是千千烦恼丝。马德邦的头发已经长得不短,而且他一直躺在床上,所以那名护士足足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把头发剃光,然后再用湿布把头皮擦干净,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德邦没头发的样子原来是这么帅气的。」叶菱苦笑道。
「德邦本身就与众不同,平淡之中带着一种忧郁,惹人既怜且爱,可是这种忧郁却又害了他。」袁灏说。
「他和老师一样充满了慑人的魅力,在别人眼中他们可能一帆风顺,可是在我们眼里两人都是一样的苦命,老师还当盛年的时候,就死了先生,六十岁还未到便撒手尘寰。德邦的命更惨,二十几岁便得了『忧郁症』,害得受了连番折腾。」
「你知道德邦在盐湖城的那个星期干了些什么吗?」袁灏问道。
「真的想不出来,你说吧!」
「他在盐湖城当义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些从大陆来的朋友,便去那里跟他们聚一聚,其中有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学生,父母在一次交通意外,双双去世,德邦知道后便出钱帮他成立了一个基金,让他可以继续读书。他还告诉那个学生自己是一个同志,要让他永远记住同志也有一颗真挚的心。我也是前两天接到盐湖城一个义工的电话才知道这事的。」
叶菱忽然哭起来:「我真的很感动,德邦真的有一颗善良的心。要是他从此醒不过来,变成了『植物人』,我实在不能接受……命运总是爱作弄人,后天就是德邦的生日,可是他明天便要动手术,我真的很怕……我真的很怕他难逃一劫。」
二人虽然在休息室内,袁灏害怕叶菱的哭声会影响其他病人,便拉着她到了病房外。
「是的。后天就是他的二十九岁了。德邦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一个小伙子,他所做的的确值得骄傲。」袁灏道。
「袁灏……」叶菱叫了一声袁灏的名字。
「他一直想死,可是我们却一直不让他死,真正痛苦的是德邦,我又算得上什么!」
第六十一章
他深知道马德邦自杀一次比一次有决心、一次比一次有计划,袁灏内心的恐惧和颤动也一次比一次厉害。马德邦从前的两次自杀虽然都昏迷过,但很快便醒过来,而且心跳也未曾停过,绝对没有这次的严重,这次可说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那天晚上,袁灏没有回北湾的家,却留在医院内的休息室陪伴病房中的马德邦。休息室内有一张床,袁灏躺在上面一直都睡不着,只闭上眼睛默默地为马德邦祝祷。他想起了他们二人认识的经过、想起了马依莲、想起了马依莲告别礼的情景、想起了马德邦两次自杀、想起了他们在香港和盐湖城的日子,一切都沥沥在目。
一晚没睡的袁灏显得更是沧桑、憔悴,叶菱很早便来到了医院,二人在医院里等了一个早上,可是手术还没有做好。一直到了下午,马德邦才从手术室被推出来送回深切治疗病房,头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身上依然插满了不同的管子,双眼还是紧闭着,仪器显示他的脉膊和呼吸都很稳定。
手术成功了!可是连医生也未能说出马德邦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似乎一切都要看他的造化。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袁灏和叶菱越来越焦急,一直等到了晚上马德邦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叶菱因为要照顾叶恒,所以先回家去,剩下袁灏独个儿看着床上的马德邦。疲倦的他坐在病房外的沙发上,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睡了大约两个小时,袁灏被雨点打在玻璃窗的声音吵醒。他起来看看手表,原来已过了午夜,再看看马德邦依然熟睡在床上。
他一个人走过了值班护士的地方,一个护士看见了他问道:「袁灏,你还在这里陪着德邦,要不要找个地方躺一下?」
「不用了,我不累。」袁灏回道。
那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初,天气已经冷得很,一个接一个的暴风雨吹到三藩市,而且一个比一个强。外面正是狂风大作,雨也狠狠地落下来。袁灏一个人俏俏地走出深切治疗部,医院内已经没有什么访客,一直走到长廊上的尽头,那里有一部鲜花的自动贩卖机,里面放了各种不同的鲜花。
袁灏看了一会,便挑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然后就回到深切治疗部中。他在那值班护士不在意的时候,走入了马德邦的病房内,站到床前。
那是袁灏第一次走进病房内,里面宁静得很,一点都听不到外面的风雨声,而且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正飘逸着。房内的仪器正不停地运作,有些连接到马德邦的身上。袁灏小心翼翼地避开马德邦身上的管子,把百合花放在床边。
然后跪在床前说∶「今天是你二十九岁生日,我祝你生日快乐。你每一年的生日我都送上不同的鲜花,今年我买了白色的百合花,我希望你会喜欢它。」
袁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看到马德邦的脸,说:「你瘦了!赶快醒过来,我煮好东西给你吃,让你可以胖回来……假如你醒过来,咱们去结婚,做一对好鸳侣,好不好?」
他轻轻地拉着马德邦的手,然后在手背上亲了一下,这时袁灏再也忍不住低泣起来,双手依然握着马德邦的手。他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值班护士知道自己进了病房。
第六十二章
「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什么时候才醒过来……我很想看到你在站起来……很想再跟你一块回到北湾的家……很想再亲你一下……求求你……请你快醒过来吧!」袁灏绝望地道。
「情……相缠,爱……相痴,一叶轻舟两相思……意相知,莫相牵,何年何月再相依……」袁灏忽然唱起了马依莲的老歌,唱到『意相知,莫相牵』的时候,几乎已经泣不成声。
「这是伯母的歌,你听到吗?六年前你搬到我家的时候,我们一齐找到这首歌词的……这是你常听也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曲,你起来,咱们一块唱罢。」他心里痛得伏在马德邦的床上,又再喘泣着。
忽然,床上的那束百合花掉在地上,袁灏感到一双手被触动着。他马上抬起头来,抹干了泪水,看到马德邦的手轻轻地握着自己的手,嘴巴微微地颤动着。
袁灏立刻惊叫了一声:「……护士快来,他会动!」
值班的护士虽然离马德邦的病房有一段距离,但在寂夜里袁灏的惊叫尤如响雷一般。值班的护士立时走了进来,说:「你不能进来,这对你和病人很危险的,赶快出去吧!」
然后值班的护士便把床前的布帘围起来,医生很快便来到,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医疗人员走了进来,一下子病房里站满了人,有些推着仪器进来,有些又准备着药物,大家都在病房内忙过不停,只有袁灏焦急地站在休息室内等候着消息。
他抬头看看窗外,无情的风雨正吹打得树影不停左摇右摆,一点也不让它有休息的机会,然后他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语,却没有人听到在念些什么。
第六十三章
袁灏坐在客厅内听了那歌数遍,便到厨房倒起咖啡来喝。香浓的味道早已充满了整个房子,黑色的咖啡喝下去带着淡淡的苦味。爱情也像咖啡一样,还未看到的时候,总以为是香喷喷的。看到了,才知道没有想像中的漂亮,味道更带苦涩,可是袁灏却最喜欢这种既没有糖,又没有奶精的黑咖啡味道,毕竟他吃过了不少的苦,这种淡淡的苦味已经算不了什么。
这时雨刚好停了,天空的云儿渐渐薄起来,一度度的曙光透过灰色的云层,照在大地上。湿透了的草地像被雨水软化了一样,小虫儿也纷纷出来活动。暖和的太阳终于从云边透了出来,把云霞都染上了红色,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女孩红着脸躲在窗纱前,偷看着窗外的景色。灿烂的阳光把沾满了雨水的绿叶照得亮晶晶的,就像镶上了宝石一样。
虽然是春天,但早上的天气还是带点冷意,特别是下过雨之后。袁灏看了一会窗外的景色,便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换上了一件毛衣,准备开车到三藩市。那时已经过了上班的繁忙时间,路上变得畅通无阻。
没到一小时便来到市内,袁灏知道马德邦几乎到了天亮才睡,不会太早起来,但还是匆匆办完了私务,就回到北湾的家中,完全没半点馀裕欣赏四周美丽的春光。
果然马德邦一直睡到了下午才起来,然后二人一同在厨房里忙着泡茶和准备切开昨天买回来的草莓蛋糕。
马德邦拿着热熨熨的茶壶一步一步地走近厨房里的小餐桌,经过火炉旁的时候,顺手把广播打开。电台的广播还是不停地报导那男歌星的死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代巨星张国荣在香港一所酒店的二十四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四十六载光辉灿烂的人生。他这一跃也给自己的同性伴侣及世人在四月一日开了一个最难忘的玩笑。
「他生前唱过无数脍炙人口的歌曲,得奖多不胜数,在电影方面,曾参与多部大制作,并凭『阿飞正传』得过最佳男主角,多名演艺界人士对其身故已经表示极度惋惜和哀悼。
「至于他的死因则众说纷云,有消息指出他与同性伴侣情海翻波,因而轻生,也有人指出他因为拍戏过度投入,没法抽离角色以致自寻短见,甚至有消息透露他中了邪,被鬼缠身。不过最可靠的,还是生前张国荣罹患了忧郁症,早于去年十一月已谣传他自杀的消息,不过一直都没有被证实。无论他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世人将会永远怀念他舞台上出色的表演。
「张国荣曾说过自己是个很胆小的人,很怕死,所以买车子都是选安全性能最好的,却没料到如今居然有勇气从二十四楼的高处跳下自毁生命。由此可见他赴死之心非常坚决,或许他当时没想到,因为他的离去,其同性伴侣可能从此背负一辈子的愧疚与伤痛。
「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可以肯定张国荣的同性伴侣将会一生难忘今日发生的事。张国荣是少数在演艺圈公开的同志,对同志运动亦不遗馀力,曾多次高调地参予同志组织的活动,所以非常受到华人同志爱戴……」
「谁是张国荣?」马德邦这时问道。
「他是位很有名的香港歌影星。」袁灏答道。
「我们在香港的时候有听过他的歌,看过他的戏吗?」
第六十四章
「我想没有。咱们在香港的时候只有短短一年,我忙着上班,你也忙着上课,很少注意什么歌影星。」
「叶菱在香港住了那么久,说不定会知道他。」
「你可以问问她。」
「美国的同志艺人多得不得了,好像倒没听说有几个华人同志艺人。」
袁灏说道:「华人同志艺人总是有的,只是大家都隐藏起来,没有公开。」
这时电台广播开始提到那歌星的生平逸事。
「……张国荣是庶出,在家中排行最小,因为自小缺乏父爱,所以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有一次他接受电视访问,就直认不讳在父亲开的裁缝店里偷钱,目的只是向他报复。不过当他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可能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而计划选修时装设计,但是最终还是决定回香港演艺界发展,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刚出道时曾被人多次喝倒采,但经过多年努力,渐渐为人所接受,而且红遍乐坛和电影圈。正当他事业如日方中之际,在三十三岁就毅然放弃工作,发表引退宣言。之后便返扑归真,移民到加拿大,享受人生。
「可是数年之后,他又不甘寂寞,在九十年代中期全面复出,再战江湖,而且一改从前风度翩翩的西装打扮,取而代之的是平易近人的便服。复出后,他的唱片、演唱会和电影依然大卖,证明世人还没有忘记他,天皇巨星的地位并未动摇。
「他外表虽然走在时代尖端,但据说他很喜欢黄梅调,特别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十八相送』。他对这出旖旎缠绵的爱情悲剧情有独钟,可能是因为这出戏带有同性恋暗喻。『十八相送』是描述芳心暗许的祝英台在送别梁山伯途中,二人见分手在即,祝英台便对梁山伯百般暗示自己是女儿之身,然而梁山伯依然不明其中。张国荣唱『十八相送』的时候,最爱反串当『祝英台』。听说每当他唱到这一段的时候,即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他也喜欢是唱老歌,说不定他会认识妈妈。」马德邦忽然说。
「他们是不同年代的人,伯母来美国的时候,他说不定还未出生,所以不可能会认识的。」袁灏说。
马德邦再说道:「不晓得他还唱过些什么歌?」
「我也不清楚。」
「我们去买他的唱片回来听,好不好?你不是说同志最有才华的?他的歌一定很好听。」马德邦再问。
「咱们吃过蛋糕以后就去买。」
袁灏外表虽然佯作高高兴兴地和马德邦在厨房中吃着蛋糕,但是内心却为那死去的男星感到哀伤。他虽然不认识那男歌星,甚至可以说对男歌星一点认识也没有,他唱过什么样的歌、拍过什么样的电影都一无所知,可是那种莫明的痛又稳稳藏在心里。
第六十五章
早上的时候,袁灏甚至心伤得为这事哭起来,可是当看到马德邦像孩童般喝着自己泡的茶,他又感到越来越幸运,因为那男星和马德邦都是罹患了忧郁症的同志,而且曾自杀过。两人所不同的是那男歌星死了,但马德邦依然留了下来。
经过这四年平淡的日子,袁灏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恶梦已经成为历史。这四年来他们一直都住在北湾的家,即使遇上节日也没有举行过什么派对之类的,彷佛与世隔绝,只有叶菱每个礼拜带着已经快要进小学叶恒来。偶尔二人同到叶菱的家,在宁静之中渡过一天。
简扑的生活正是二人所需,袁灏拿着手中的茶杯,阵阵的红茶香味飘了过来,让他感到特别的轻松,不知不觉间合起双眼,想起四年前马德邦在医院里,那一个风雨连绵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