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像是个专家,应该重新考虑领养个小孩。」
「我虽然是会计系毕业的,但也学过一年儿童心理学,而且妈妈也是亲自照顾我的,从不贾手他人,其实她比谁都懂儿童心理。说到领养小孩,我才不要了。要负的责任太大了,倒不如把所有心思都留给袁灏。他对我的好,我已经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看来我也该去学学儿童心理。」
「也不一定要去上什么课,买些书回来看看就可以了嘛!多省钱,省时间!」
「德邦,真有你的。」
「够了!不要再褒奖我了!快来帮小娃娃换尿布吧!」
于是两个人又为这出生没几天的女娃忙起来,难怪有人说小孩子无论犯了什么错,依然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偶尔小女孩打了个喷嚏,二人就像吓破了胆般,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病似的,一时又说要带她看去医生,一时又说要不如去打预防针,一时又说空气不流通,一时又说是花粉过敏,总之就是没完没了。
这是一段很特别的日子,每马德邦当看到叶恒的时候,就会想到∶「到底什么是生命,这女孩已经有了生命,我虽然也有生命,但却像没有灵魂般;我虽然有袁灏,但还是不满足,我是不是太贪心呢?」他就这样一直想着许多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第五十五章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九月,叶恒已经过了周岁。三藩市天气非常炎热,高达华氏一百度的气温,可以使整个人完全缺乏动力,赖在家里,什么都不愿意做。马德邦家里的冷气刚好坏了,中午猛烈的阳光无情地照下来,把房子内的温度提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干燥的热风吹过来就像是处身于沙漠之中。晚上虽然有点海风,但还是没有办法把白天积下来的热气完全冷却。高温一连持续了好几天把袁灏和马德邦都热得头昏脑胀。于是马德邦决定只身提早到盐湖城见凯莉医生,顺便去避避暑,袁灏本来想和马德邦同去,但却被拒绝了。
「这种小事我可以应付得来,用不着你陪我去,盐湖城又没多远,你留在三藩市就行了。」
马德邦一去就几乎一个星期,早已令待在三藩市的袁灏急得不得了,等到马德邦回到三藩市的时候,气温已经回复到正常的情况。
「你一个人去了那么久,到底干些什么?凯莉医生又怎么说?」晚上吃饭的时候袁灏问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去散散心而已,见见在盐湖城的朋友。医生说一切都受到控制,你甭担心。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以后就不用再看……」
「真的吗?」袁灏问。
马德邦笑了一笑说∶「最后那句是我加上去的,不过我真的好得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吃饭老是把菜汁弄在衣服上,我回家又要花好大的力气帮你洗干净。」
原来袁灏在不知不觉间把红红的饭菜汁滴在白色的衬衫上,看起来额外的明显。他马上用餐巾用力地擦着,但已经擦不掉了。
袁灏说:「我去厕所洗一下!」
马德邦笑了笑:「擦不掉就算了吧!回去用温水泡一下,再用点漂白水,自然就掉了。」
九月底的时候,三藩市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三藩市向来都很少在九月份下雨,所以路人们都被突然其来的雨天打乱了秩序。许多人都夹着雨丝赶快奔回家中,但还是躲不过满身湿透的命运。
袁灏却没有因为这场雨影响了他的工作,他已整天待在办公室内忙着一份明天要交的报告,其他同事不是出了差,就是拜访客户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整理着各样的数据。
突然传呼机响了起来,高频率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从公事包取出传呼机的时候,不小心把桌上的咖啡打翻在地上,弄得非常狼狈。袁灏赶快清理了地上的咖啡,想要回电话的时候,才发现传呼机留下来的号码正是马德邦家的。
袁灏知道一定不是马德邦找自己,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把这个传呼机的号码给马德邦,而且马德邦每次找袁灏不是直接打到办公室,就是打到手机去。
袁灏拿起了电话筒打了个电话回家,家里没有人接听,没多久便接上了电话录音器。他迅速地在电话盘上按下了一个号码,然后便听到了一段电话录音:「马先生,我是盐湖城凯莉医生医务所打来的,特意提醒你后天的会诊,请你大约早上十点十五分到我们的医务所。谢谢!」
现在的资讯科技真是发达,从前可能要花上一整天的事,如今不到半分钟便可以处理好。原来每当马德邦家收到电话录音,录音器便会自动传呼袁灏。他便可以立刻打电话回家听留言。
第五十六章
袁灏听了留言后,喃喃地道:「一定是凯莉医生搞错了!德邦不是月初才去过盐湖城吗?怎么现在又要再去,真是莫名其妙!」
于是袁灏打了个电话到盐湖城凯莉医生的医务所,接听电话的是她的助理。袁灏在电话里说明打电来的目的。
那助理请袁灏等了一会,似乎是在翻看一些资料,没多久那助理便说:「袁先生,我们并没有在电脑和病历找到马先生在本月初来过的记录。他上一次来看凯莉医生是在五月二十七号,我可以肯定他九月份没有来过。请你千万要提醒他后天早上十点十五分来看凯莉医生。谢谢!」然后二人便挂断了电话。
袁灏全身立时冒出一身冷汗来,因为马德邦欺骗了他。
在袁灏眼中马德邦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但是这次实在令袁灏感到极之疑惑。这时他手上的表正好指着下午六时,袁灏决定要问个清清楚楚,于是他再次拿起听筒,打了个电话到马德邦的手机,可是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雨还继续下着,三藩市的交通已经够糟糕透,年轻的飙车族迎着大雨风驰电制,更是引起一桩又一桩的交通意外,所有的道路几乎都陷于瘫痪,车子的响号声此起彼落,更令袁灏烦燥不安。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袁灏毫不犹疑地拿起电话筒。
「是袁灏吗?我是叶菱。」
「叶菱,我刚想找你。你今天有见过德邦吗?」
「有。他今早来过我这里,吃过了午饭就走了。」
「原来德邦月初的时候没有去看凯莉医生。」
「他没有去看医生,那他到那里去了?」
「他整整离开了一个礼拜,到底有没有去过盐湖城也不知道?我就是想问清楚德邦去了那儿。」
「我认识的马德邦不是这种人,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你现在有空可以到德邦的家吗?我想你陪我一块去问清楚德邦。」袁灏问。
「可以,不过现在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而且路上堵满了车,等雨势稍为减弱一些,我才把叶恒寄到邻居那里,然后就来。」
「不瞧急!反正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德邦还没有回家,说不定也塞在路上。现在雨下得这么大,我还是赶快把工作做完再回家。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下个礼拜是德邦的生日,我想请你和德邦晚上到我家来庆祝一下。」
「最近太忙了,差点就忘了德邦的生日,我会跟他准时到。」
袁灏心里早已七上八落,七时许他把报告完成,然后头也不回直冲出办公室,开着车回家。
雨势已经变得疏落起来,路上再也没有被堵住,车队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袁灏看着车窗前雨刷不停地摆动,思绪也彷佛被牵动得左摇右摆。
他就像是给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难受得很。「我犯了什么错,德邦要对我撒谎?」这句话像湖水般不停在他心里起了又落,落了又再浮现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
袁灏一时又想到:「德邦没有去看凯莉医生,那到底去了那儿?他究竟有没有去盐湖城?假如他没有去盐湖城,去了那里呢?要是他要去那里玩,怎么不告诉我呢?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隐瞒了什么?德邦现在去了那里,怎么找不到人?我真是太失败了,总是没有把他看紧,待会该怎么开口问他才好呢?」
袁灏越想越多,就越是担心,越是害怕,恨不得马上回到家里看到马德邦,偏偏又遇上大塞车,情绪紧张得接近崩溃的地步。在路上他忍不住打了几个电话到马德邦手机,但每次总是没法接通,再打回家里,也是没有人接,更令归心似箭的他进入了疯狂的地步。
好不容易过了金门桥,袁灏的心不停嚷着:「快要回到家了!快要回到家了……」
车房的门一打开,袁灏便看到了马德邦的车子停在里面,叶菱的车子却还没有到。尽管是如此,已令忐忑不安的他情绪稍为松驰了一下。他立刻把自己的车子停好,正要进门的时候却犹疑了一下,作了一个深呼吸,鼓起了勇气,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他便听到音乐声,唱的依然是马依莲的老歌:「情……相缠,爱……相痴,一叶轻舟两相思……意相知,莫相牵,何年何月再相依……」
袁灏皱了皱眉头:「德邦已经很久没有听这歌了,一定又是出了什么状况,待会的语气绝对不能太重。」
音乐是从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传出来的,自从他们搬回三藩市后,马德邦有空没空总爱在那里边打电脑、边听音乐。
袁灏一直向二楼走去,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从二楼飘过来,而且越来越浓烈。他加快了脚步到二楼小房间的门前,一丝一丝的白烟不断从门蓬中冒出来。他一手就把门打开,那知道房内全布满了浓烟,门一打开所有房内所有的烟都往外涌出来,热气直扑向袁灏,刺得他眼泪和鼻涕直流出来,混浊的空气更令他不断咳嗽。
袁灏只好被逼退到了走廊上,他大声地喊着马德邦的名字,但也没有听到半点回音。于是袁灏跑进浴室,拿了一条湿毛巾按在鼻子上,再冲入小房间中。
袁灏在小房间内依稀看到马德邦伏在地上,已经昏了过去。他用另外一手拉住马德邦的后领,把他拖到走廊上。
这时叶菱赶到马德邦的家中,在一楼喊上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车房的门也没有关上。我拍了几次门也没有人应!」
袁灏大声地叫道∶「叶菱,赶快去报警,二楼的房间着火了!德邦也被闷昏了!」。
叶菱迅速地报了警,然后跑上二楼和袁灏一块把马德邦拉到楼梯旁空气比较流通的地方。
袁灏再跑进浴室倒了一盘水去救火,这时小房间内的浓烟已经散到屋子各处,可是里面不单没有火光红红,就是连一点火舌也看不到,只有一些木炭在铁炉上烧着,部份已经变成了白灰。这铁炉本来是放在客厅的,看来是马德邦故意从客厅搬上来的。
袁灏看到此情此景才知道原来不是火灾,只是炉子上的炭在密封的环境下不断烧着,才引起了浓烟。
他把水淋在铁炉上。
「唧……唧……」水立刻化成一阵水蒸气。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袁灏把窗户打开,房间内的白烟散得更快,可是房间的各处已经是一股熏烟的味道。他在小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白信封,顺手把它放在裤袋里,然后又到走廊上看马德邦。
第五十八章
马德邦的脸沾上了点点黑色的炭灰,两眼闭着,像熟睡了一样,皮肤泛着淡淡的红色。
三名急救员就在这时候到了。他们为马德邦迅速地检查,然后一个急救员不定地用双手有节奏地重压在马德邦的胸前,几乎把他的胸骨快要压碎,然后另一名急救员在马德邦的嘴巴上大口大口的吹气。两名急救员不断地重复着这动作,第三名急救员则不断连络医院,汇报马德邦的情形。
叶菱向来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是今天她的惶恐完全表露无遗,每当看到急救员压马德邦的胸口,就吓得尖叫一声,一滴又一滴的泪珠滚滚直流,最后她转过头来,抱着身边的袁灏,彷佛向他发出无声的求救。
袁灏尤如什么都没听见,脸色非常的苍白,呆呆地看着被抢救中的马德邦。他知道死神非常接近马德邦,随时可以夺去他脆弱的生命。然而,每次马德邦接近死亡的时候,总能平安渡过,袁灏也期待奇迹会再次出现。
一阵清风从窗外吹进屋内,轻轻的淡蓝色窗纱被牵动得摇拽不断,被雨水清滴过的空气起了特殊的作用,忽然小房间内的音响又再响起来。
「情……相缠,爱……相痴,一叶轻舟两相思……意相知,莫相牵,何年何月再相依……」
「是老师的歌,老师来了!她要把德邦带走了!」叶菱大声地说道。
「别胡说!他不会死的。」袁灏坚定地说。
急救员这时停止了重压在马德邦的胸口。
「……打了强心针后,他的心跳只得五十,呼吸也很微弱,血压九十、四十五,瞳孔还有反应,必须马上送到医院抢救。」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急救员拿起摇控电话向总部洭报道。
于是袁灏和叶菱跟着急救车一块到了医院,这种感觉已经不再新鲜了。二人已是第三次在医院里等待一个消息,一个没法预知的消息。
叶菱独自坐在长椅上,袁灏显得有点坐立不安,站在长廊上。他想起在小房间捡到的信封,于是从裤袋里取出折开来看。
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袁灏:
我们已经一齐共渡了超过十个寒暑,当中有许多快乐的时光,也有一些遗憾。这些年来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现在想起来真的要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特别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香港和盐湖城生活过,现在又回到三藩市。这一段段的情节、一丝丝的回忆就编织成我们独一无二的故事。
我知道你喜欢三藩市,也很爱我,但其实我也很爱你,只是我一直放在心内,没有告诉你。自从妈妈去世后,我的情绪时好时坏,最近我又想起了她。我不想没有她,也不想没有你,这对我来实在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死亡,有时令我觉得太凄美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我真的很爱你,我会永永远远的祝福你。以后当你想起我的时候,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会有今天的决定。
德邦上』
袁灏看罢一句话都不发,跪在地上,双手紧握着拳头,哭泣起来。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无声的悲痛。泪水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出来,袁灏的心痛得像裂开了般。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的早上马德邦被送到医院的深切治疗部门,住在里面的病人并不是很多,但都是极度垂危的病人,几乎每个病人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些甚至已经失去了知觉,彷佛在生与死之间拼命地争扎,随时都会呼出人生最后一口气。每个来探访的亲属都非常沉默,没有笑脸,也没有哭泣,但那份忧心忡忡又在脸上表露无遗,死亡的气氛充满了部门的各处。
马德邦被安排住在部门内的一间独立病房,房间的外面有另外一间休息室,袁灏和叶菱只能在休息室隔着厚厚的玻璃外墙看到病房内睡在床上的马德邦。在没有医生或护士的允许下,任何人都绝对不能进病房内,而且所有人必须穿上特定的衣服和带上口罩才能进去避免受到不必要的感染。
马德邦躺在病房内并没有穿上任何衣服,只盖上了一张被,露出了一双肩膀,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插满了身上各处,仪器放满了整个病房。
袁灏在休息室中,双手按在玻璃外墙上,痴痴地看着病房内的马德邦。袁灏欲言又止,嘴巴颤动,满脸惆怅的样子。他和叶菱二人在病房内待了约半个小时便一起离去。
替马德邦主诊的是位中国裔的李医生,而且是个脑外科的专家。
李医生头发剪得非常的短,脸上挂着一副眼镜,但还是挡不住他锐利的目光。
「我们对马先生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李医生一开始便直接地说。
「……」袁灏和叶菱坐在椅子上,心内一沉却无言以对。他们心中早就明白这个事实,但总希望李医生可以为马德邦带来一些好消息。
李医生进一步解释道:「他心脏曾经停顿过,因此脑部曾经缺氧,脑素描显示一部份的脑细胞已经受损,肺部和脑部都有严重积水的情形出现,所以病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而且不断需要氧气保持血内的饱和度,但他肺部的情形已经开始改善,可是脑细胞一但受损是永远都没有办法恢复过来的。如今我们打算为他进行一次脑部手术,把脑积水抽出,让脑压回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