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马德邦才渐渐地体会到他们要做的只是一个在美国的中国人,根本不要当什么美国人,他们甚至不爱这个国家。他们所以来到这里,只是厌倦了在大陆的生活。对马德邦来说这种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相信他们飘洋过海来到一个不喜欢的国家。
虽然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同志的,但在闲时他们总喜欢聚在一块,东聊聊、西聊聊的,一下子就过了一天,这种收获都完全是意料之外的。
虽然这份工作没有收入,但马德邦还是乐在其中。以前马德邦到提款机领钱的时候,总会想起马依莲那笔够他花一辈子的钱财,也会回忆起她对他一切的好,但是现在马德邦已经不想这些,毕竟她死了已经三年了。
盐湖城因为位处山区中,所以冬天比三藩市冷很多。三藩市是从来都不会下雪的,只有早上的时候比较凉一点,可是盐湖城的冬天往往白雪纷飞,寒风吹起来就似是针刺在身上一样。
一个星期天,马德邦呆呆地看着窗外下着细雪。密密麻麻的雪花一片片的飘落在地上,没多时便堆积起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他道:「袁灏,外面下雪了!我们到外面堆个雪人,好不好?今年可以过一个有雪人的圣诞节了。」
马德邦刚说完这话,也不理袁灏是否愿意,便穿上了冬衣、带上了手套奔到屋外堆起雪来。袁灏也跟着他到外面的雪地。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像孩童般在雪地上兴高彩烈地堆起雪人来。二人的脸上、外套和裤子都沾上了雪花。虽然他们从没有堆过雪人,但二人年轻力壮,一下子就堆起了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
第四十五章
「我们把这个小雪球搬在那个大的上面,不就行了吗?」马德邦说。
「没想到堆雪人也不算太难。」袁灏说。
二人合力把两个雪球堆在一块,然后马德邦说:「我们虽然是新手,不过总算造得似模似样。」
「咱们还得加上眼睛、鼻子和手。」
「我去做眼睛和鼻子,你去找两根树枝来当手吧!」
这时候一个女人穿着厚厚的冬衣慢慢地走到袁灏和马德邦面前。
她向袁灏和马德邦打了个招呼便说道:「我是珍妮,是属于附近一个教会的。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砌雪人,真有意思!我这里有一本属于我们教会的周刊留给你们看。你们有去过教会吗?」
「天啊!天气真么冷,还下着雪你还来传教,真是神心!让我告诉你,我和他都未去过什么教会,我们也不相信什么耶稣的。」马德邦说。
「你们有听过耶稣的名字,衪是我们其中的一个神。我不想打扰你们太久,你们继续砌雪人吧!有空就把这本周刊看看,我下个礼再来看你们。」说罢,就把周刊交给了袁灏。
「反正我也没有工作,你要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马德邦回道。
一个星期后,珍妮果然回来看袁灏和马德邦。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寒冷,而且是个晴天。珍妮是下午来的,袁灏刚好到市中心和客户见面,只有马德邦独自在家中。原来珍妮是个传教士,需要为教会传教两年,这次马德邦和珍妮大约聊了二十分钟。珍妮离开之前又留下一本新的周刊给马德邦。
如是者珍妮每个星期都来看他们一次,每次都给他们一本新的周刊,可是马德邦和袁灏都把它们放在一旁,始终都没有看过。直到一天袁灏在家中收拾过期杂志才把那些周刊翻出来,准备拿去废纸回收,其中一本的封面标题是「神是大能的医生,能治好各样的疾病,把你从死里救出来」,这马上吸引了袁灏的注意力。
「真夸张!要是有这样的神,就该治好马德邦的病。」袁灏冷笑道,顺手就把所有的周刊掉在回收箱之中。
渐渐地他们和珍妮熟谂起来,袁灏也告诉珍妮马德邦曾经自杀的事和他们二人来盐湖城是为了治好马德邦的病。珍妮听后大为感动,几乎隔天就来看他们二人。
珍妮的出现也给袁灏和马德邦一种无形的支持。无论是如何坚强的人,都有软弱和需要别人关心的时候,更何况是袁灏和马德邦这一对。他们曾经站在边沿上,不断面对一次又一次的风浪。每当袁灏回望过去的时候,总会有无限的感慨。他知道这是一次痛爱,但还是不顾一切。以前在三藩市和香港他们有叶菱,来到盐湖城后,就只有二人去面对一切。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要在盐湖城待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什么时候马德邦的病才会完全好过来。
过了大约一个月,珍妮邀他们二人到教会的一个聚会中,袁灏心想让马德邦多认识一些朋友,说不定对病情有帮助。于是二人便开始了教会生活,和其他教友也相处得非常滆洽。
教会里经常有一些社会热门话题的讨论让大家去思考和反省,像「战争」、「堕胎」、「死刑」、「离婚」、「避孕」、「世界末日」、「天外来客」等等。马德邦对这些题目表现得非常有兴趣,也很喜欢这种形式的讨论。虽然很多时候都没有得出一个俱体的结论,但大家依然吵得脸红耳热,透过这些讨论马德邦变得开朗,人也活泼了不少。
一次他们讨论到「安乐死」,众人又再次热热闹闹地发表意见,可是这次大伙儿都偏向反对一方。
有人说:「活着总比死了好!」
也有人道:「现在科学这么进步,要是选择了安乐死,但结果找到了治疗方法,那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了吗?」
虔诚的珍妮说:「上帝不会给我们承受不了的痛苦。」
一个老伯伯说:「我十年前已经开始有关节炎,吃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止痛药还是不得要领,手和脚都活动得不灵活,要是因为这样就去寻死,实在是笑话了。」
第四十六章
甚至连袁灏也站在同一阵营:「要是你爱你的家人和朋友,无论他病得怎么样,只要有一点机会,总希望他能够继续坚持下去,因为人生已经太短暂,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足够。」
马德邦则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们都没有死过,可是我却死过了两次,每次都侥幸地活过来,所以我很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安乐死』。当我病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天天都感到生不如死,人生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意思,活着就像没有了灵魂一样。我相信那些末期癌症、爱滋病人所承受的痛楚一定比我生病的时候还要多。他们要求『安乐死』是可以想像的、可以理解的。
「我妈妈去世之前曾昏迷过好几天,医生也对我说她没有希望了,但我还是盼望可以有奇迹出现,所以我也很明白袁灏的想法。如果今天我再次得病,也很难保证什么……」马德邦说到这里看了袁灏一眼,袁灏也回了他一个眼神。
「生命就像过眼云烟,我妈妈虽然过了世,但她生前唱过许多歌曲,而且都留下来了,这是她活过的印证,而且还长留在别人心中。死得轰轰烈烈当然可以名流青史,但人生面对的痛苦和遗憾实在太多了,又何别在死前再受折腾呢!」
袁灏听了马德邦这番自白后,更明白他的心境,更愿意和他一起。
在另一次由珍妮主持的讨论会中,好几个教友讨论到有关同性恋的问题,碰巧袁灏和马德邦也在其中。
「……圣经里提到男和男行淫是属于犯罪的,而且神是要我们不断地繁衍下一代,同性恋正好违反了这条道理……所以应该禁止……」珍妮滔滔不绝地从圣经里举出很多反对同性恋的例子来。袁灏和马德邦都只细细地听着,没说半句话。
珍妮又说道∶「从科学上来看,虽然很多人都说同性恋是先天性的,不是后天才形成,因此同性恋是予生俱内的,是不可能改变的。但一直没有科学证据能够推论出这是正确的,直到一个科学报告指出同性恋者脑部的一处,一些神经细胞比异性恋者来得要大。然而科学家却不知道这是因为这些细胞的变异引起他们有同性恋行为,抑或同性恋行为改变了这些细胞的大小。这好像就变成有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
「另外还有一个有关双生子的研究报告……」珍妮继续说下去:「我们的教会是不会允许同性恋者有很大的事奉,因为他们犯了罪。虽然我们都是罪人,但他们所犯的,是极大的罪行,而且并非只有我们教会会这样做,其他教会也有类似的规定。」
那天晚上的讨论会结束后,袁灏开着车和马德邦一同回家。
袁灏问马德邦:「你觉得同性恋真的这么罪大恶极吗?」
「比起杀人、放火、强奸、盗窃、叛国,同性恋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虽然说这是罪,但现代人根本不可能按照所有教条去做。」马德邦道。
「而且同性恋是先天抑或后天根本不重要,重要是我们喜欢这种关系。我们由始至终都没有伤害过什么人。」袁灏道。
「你想想以前的社会是男性主导的,女人根本就是没有地位,只是男人的附属品。男人需要女人是因为需要她们延续下一代。他们反对同性恋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不能接受一个地位高高在上男的人,居然降格去做一个女人的事情。可是现在女人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虽然还不完全是男女平等,但女人也不再是男人的财产,男人去做女人的工作,也不见得是一种羞辱,所以同性恋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该被排斥。」马德邦道。
第四十七章
「你妈妈也曾经说过,只有男和男的恋爱才是最完美的。」
「妈妈向来都是最体贴我们的。要是教会里觉得同性恋是离经叛道,我们也没有办法!」
「珍妮说同性恋是一间屋顶穿了洞的房子,那我会说这幢房子是盖在一个从不下雨的地方,屋顶是不是穿了洞根本不重要,修补不修补更不碍事。」
「我觉得这个例子举得不好,同性恋是完美的,为什么变成一间破房子,根本就是抹黑我们。」马德邦不满地道。
「在我们眼中这不是一个问题,只是大家的看法不一样。」袁灏说。
「美国虽然是一个进步的国家,但教会却极是保守。」马德邦道。
「我们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很难有一个共同的看法。」
「他们应该豁达一些。」
「那我们还要继续去教会吗?」
「为什么不去?我们的观点虽然不一样,不过也代表我们不能当朋友。」马德邦没有说清楚什么事情还未完成,但袁灏却感到这定是件重要的事。
这时车子开到家前,袁灏说:「回到家了,记得赶快吃药,不然就忘了另外一件未曾完成的事了。」
「凯莉医生说要减低我的药份,所以晚上的药不用再吃了。如果情况理想还可能再把份量减低。」
「看来我们千里迢迢来到盐湖城还是值得的。」马德邦开心地笑着说。
袁灏和马德邦又在这教会中过了半年,在一次聚会中马德邦作了个简短的生活分享。
那天早上袁灏问马德邦:「你准备了什么材料和他们说呢?」
「我想说些和爱滋病有关的。」马德邦答道。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其实是严肃的,待会你就知道了。」
来聚会的大约有十数人,大部份都是已经结了婚的年轻夫妇,珍妮和她的丈夫也在其中,只有两、三个人是单身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正好把那间小小的聚会室坐满了。马德邦是被安排第一个分享的,然后马德邦被邀请站在众人中间。
虽然以前在大学的时候经常演讲,但马德邦还是显得有点紧张。
他拿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字条开始读道:「以前我在三藩市的时候,有一个在菲律宾出生的朋友,他是一个同性恋者。他小时候,已经告诉爸爸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大家都知道菲律宾是天主教国家,也是反对同性恋最厉害的国家之一。他爸爸非常的生气,用绳子把他绑起来,并用很粗的藤条来打他,直至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为止。
「自从那天开始,他非常恨他的爸爸,而且决定要离开这个家。后来他一个人偷渡来到美国当黑工,把一半的钱寄回菲律宾给他弟弟作大学的学费,现在他的弟弟已经是一个工程师,在菲律宾有一个非常好的工作,可是我的朋友却不幸地得了爱滋病。他弟弟知道了这个消息后,非常难过。在这十年里,他爸爸从来都不问他的生死,但是知道了他患上了爱滋病后,就写了一张短短的明信片给他,诉说很后悔当年自己对他所做的事。
「很多教会都认为爱滋病是上天用来惩罚同性恋者的,但我们是否要完成上天这个意思,就让这些爱滋病人白白的死去呢?而教会就连一点的资源都不给予他们呢?以前女人上教堂的时候,都必须蒙头,但现在大家都很少会见到这种情形发生。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时代改变了,以前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再适合了。同样道理,我们是不是也该接受这班同性恋者和爱滋病人呢?。十年前一个心肠耿直、义正辞严的父亲,今日也觉得自己有不是的地方。我想这是很值得去思考的一人个问题。」
第四十八章
马德邦说罢看着众人,各人都不发一言,使他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在过往的聚会中大家总是热烈地讨论着,笑声、喧闹声、赞叹声、和应声、总是此起彼落,从来都没有这样沉默过,看来大家都不是很认同马德邦的想法。于是马德邦俏俏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中,换另外一人来讲话。
袁灏虽然也没说半句话,但从心里却非常欣赏马德邦的勇气。这种缺乏接受新事物能力的教会的确需要一些冲击。
聚会结束后,袁灏和马德邦都没有留下来与大家一同吃晚饭就离开了。他们二人走到教会的停车场时,袁灏亲了一下马德邦,赞道:「你刚才说得真棒!」
「可是大家好像都不很接受。」
「他们虽然不接受,但也没有办法反辩。」
「毕竟这里的人没有像三藩市的开放,这里的人都视同性恋为畸恋,甚至邪恶。」
这时二人把车门打开,坐进车里,袁灏马上拥着马德邦,二人开始狂吻起来。袁灏一心就是要肆无忌惮地吻过够,打破盐湖城这种繁重的枷锁。美国号称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但许多人对同性恋、爱滋病人还是有着不少的抗拒和排挤。
「咱们回三藩市,好不好?这里太封闭了。」马德邦问。
袁灏没有回答只继续吻着马德邦。
突然一个年轻人从教会里走出来,看到袁灏和马德邦热吻着,大声地喝道:「你们在干嘛……」
袁灏马上把车前的大灯打开,把那年轻人照得睁不开眼来,跟着袁灏便开车离开那里,临走前对那年轻人嚷着:「咱们就是GAY,你能怎么样?」
袁灏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卑劣的事,但在他和马德邦的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快感,这些压人的教会人物让他们俩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袁灏一直开着快车,不到一刻钟二人便回到家中。那天晚上袁灏和马德邦尽情地沉醉肉欲中。他们彷佛要用行动来表达心中对这种封闭思想的不满。
袁灏到教会中是希望可以让马德邦认识更多的朋友,不容易变得胡思乱想,可是他们与教会的规范却又格格不入,与其免强在一起,倒不如静静地离开。自从那天后袁灏和马德邦便没有再回到教会中,但两个星期后珍妮来到他们家中。
「教会里的长老都听说了你们的关系。今天我是代表教会来看你们,我们希望你们可以早日接受治疗,过一些正常的日子。我希望你们明白我们是经过一场很大的争论,才有今天的结论的。」珍妮说。
「德邦的病已经在治疗中,而且效果很好,暂时不需要其他治疗。」袁灏说。
「不,你误会了。我是指你们两个人的同性恋关系需要到医院里接受治疗。」珍妮道。
袁灏虽然暗骂了一句:「放屁!」,但还是礼貌地说道:「珍妮,我们都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也自觉和一般人没两样,根本不需要接受治疗。」
「我就知道你们会拒绝,不过你们还是想一想,只要你们悔改,才可以得到永远的快乐……」珍妮滔滔不绝地述说教会里的道理,令袁灏和马德邦感到非常烦厌,结果那天还是不欢而散,珍妮也无功而还。可是盐湖城的教会并没有放弃,除了珍妮以外,他们每个星期不厌其烦地派人来到袁灏和马德邦家中,更令二人非常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