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洗澡的时候,搁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是那天遇到的美女编辑。美女在对面泫然欲泣,说是下印厂的时间记错了,希望他午夜十二点之前能把文稿发过去。顾东林碰到美人就耳根子软,居然稀里糊涂答应下来,放下电话登时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很想去死一死。
段榕出来就看到他昏昏沉沉地在被窝里滚,“怎么了?”
顾东林停下,然后幽幽道:“命苦……”
段榕失笑:“你苦,啊?你怎么个苦法?我待你还不够好?”
顾东林勉强撑起来:“能不能借个笔记本。”
段榕一听,作势要打他了。
“我有急事……不会太久的。拜托。”他抓着轻软的被子,脸被熏得绯红,眼睛也是病态的明亮。段榕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任命地把笔记本找来,“要做什么?”
“写论文……就差一个结尾。你这边有轻笔记么?”
“等等,我下一个。”
等装完,段榕把笔记本递给他,看他熟练地把写了一大半的论文调出来。
“作业?”
顾东林笑而不语。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糟糕了。他的热度不低,勉强保持思路就已经到了极限,再要准确地输入、整理措辞,手指都发麻。段榕实在看不下去:“我帮你口授?”
顾东林差点把笔记本甩到地上去:“口口口口授!”
段榕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你说我写,不行么?我录入速度还可以。”
顾东林吁了口气:“这个还是不要随便说了……”
段榕嗅到了一丝诡诈的味道,不依不挠:“有什么不对么?”
顾东林把笔记本递给他,“快开始吧。写完告诉你。”
一开始,段榕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两人录入的时候总是牛头不对马嘴。
“……施特劳斯与沃格林深入探讨了现代性的渊薮诺斯替主义……”
“大施特劳斯还是小施特劳斯?”
“……列奥·施特劳斯。”
“好吧——诺斯替主义是这个么?”
“直接写灵知主义吧。”
“灵知两个字……是这样写么?”
段榕打了一段就垮了肩膀:“我不懂……我不懂我就打不出来。”顾东林安慰他习惯了就好,仔细检查了一下,发觉情况还真不容乐观,挺难为他的。
“你上来吧。”
段榕“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这样我可以看着。”
段榕又羞涩地笑起来:“真奇怪。我的床还要你允了才能上。”
顾东林除了头昏脑胀之外毫无感觉,他现在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只催促他快些。
17、贵族般的生活
其实顾东林这篇文章走科普派,用的术语也并不特别高深,至少看着还像中文,以段榕的聪明跌跌拌拌也能上路,就是能看清每一个字,不知道连起来到底在讲些什么罢了。
因为严肃的公事,两人都不得不向床中央凑,起先正襟危坐,三个小时后,顾东林已经把下巴抵在他手臂上,嗡嗡嗡嗡困得不行。段榕粗粗浏览了一下他的论文,蓦然之间发觉天下偌大,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枯燥无聊神经兮兮的东西,赶紧把人弄醒,将这吊诡的东西发走,发走。还感叹现在的小孩,读书压力真大。
顾东林一边迷糊地发E-mail,一边遭受段榕的旁敲侧击:“对了,现在可以告诉我,口授为什么不能说?”
顾东林阖上笔记本钻进就睡:“口。”
段榕似乎是愣了愣,扑哧一笑,然后跟着钻进被子里:“这有什么不能与别人说的呢?你那么保守?”
“嗯……也对。可以有选择地说。”
段榕莞尔,狠命把他的脑袋揉来揉去。
那天夜里下了暴雨,公司一大早打电话来,说城区被水淹了,很多主干道都不能通行,干脆就继续放假。段榕难得清闲,挂了电话又试了试他的体温,没事就一路睡到大中午。醒来的时候两人缠着手脚,贴着额头,姿势都不太体面,是故心照不宣一脸正气地打了招呼——夹着你大腿是我不对,但是鉴于你也把手压我胸口,那就扯平了嘛,谁都不用不好意思了嘛。
顾东林休息了一整天,身体好了许多,但是段榕执意量了体温再起来。但是体温计他又找不到,回过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事了……”顾东林打了个哈欠,恹恹地睁不开眼睛。
段榕说手捂得太热,摸不大出来,很自然地俯下身,用额头顶着他的额头。顾东林只觉得眼前一黑,那平素看着就很养眼的脸庞放大无数倍,眼神温柔,对他的干瞪眼不以理睬。然后段榕似乎很自然地觉得贴额头也不行,低下头,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
男人的唇性感而温暖,和自己干燥蜕皮的质地完全不一样,只是轻轻压着就让他浑身发热。这种情况不太常见,从来没有,突如其来,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呆呆地拿捏不定。段榕似乎笑了声。然后他感到下唇被轻轻抿了一下,一些湿意渗进唇瓣中央。
“呼吸。”
顾东林找回呼吸的同时推开了他,一脸存疑。段榕却轻轻松松起身,插着裤袋道呼吸不热,嘴唇也不烫,应该没有发烧,然后轻飘飘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里头传来流水声。
顾东林存疑了一会儿,淡定地从旁抓起手机:老张,救驾。
张:哪方面的驾?
顾:应该与性有关。朕不太擅长。感觉内里热乎乎,又觉得自己很渺小。
张:这在凡愚的世界里叫害羞,叫难为情,陛下。
顾:救是不救?
张:天雨恐失期,陛下自求多福,哈,哈,哈。
顾:按古训,失期当斩。
张:而后乃有高祖斩白蛇,咿——呀!哈,哈,哈。
顾:……
张:臣有一妙计。
顾:曰。
张:若贼行不轨,按地削之。
顾:然。
张:我主威武。威——武——
顾东林放下电话,干干脆脆把这事儿丢一边去了,张大官人显然提供了很行之有效的策略——大体是因为日耳曼人不止教会了他打篮球,还教会了他进攻性民族千年传承的削人手法。不过段榕笑语殷殷,还相当地规矩,让人基本上找不到漏子削他。他妥帖地让顾东林去洗个晨澡,准备了薄厚适中的毛背心压在他的衬衫上面,顾东林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去弹钢琴填曲子了。顾东林没事儿做,从段榕的书房里挖出一本精装本的《理想国》,就架着眼镜坐在无比柔软的沙发上念书。
小憩的时候磨了杯蓝山,站在一楼的落地窗前看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外头是强风中灰蒙蒙的草坪,因为玻璃窗阻隔而遥远虚弱的风声,还有两百码外汹涌的湖区。段榕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弹吉他,曲子居然有点熟,是《阿尔坎布拉宫的回忆》。大约吉他价值不菲,音乐的响度惊人,虽然弹得是干净又忧郁的曲调,却在空旷的客厅里环绕着充盈的力度感,全然是属于男人的温柔。而且那轮指被演绎得异常优雅多情,毫无花哨与瑕疵,在这样的氛围里,顾哲感到了身心的极大安宁与幸福。
这才是生活啊!顾哲想。湖畔别墅,清闲的下午,古典音乐,阅读,磨杯咖啡,贵族一样的,让人简直忍不住以为城外有五十个奴隶替自己照料葡萄园!顾哲简直都要热泪盈眶了。要是这房子的房产证是他的名字,段榕又是他请来的家庭教师,随开随关……
“在想什么?”
顾哲唬了一跳,本能地往侧边转身,结果忘了底下有台阶,一脚踩空,在段榕脚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咖啡也非常顺手地往头顶一泼,洒得满头满脸,与美梦形成强烈对比。段榕抱着吉他目瞪口呆,呆完也厚道不起来,一边伸手扶他,一边笑得全身发软,两个人简直要赖地上去了。最后看他脸色发白,这才紧张起来,“怎么,有哪里弄痛么?”
“好像崴到脚了……”
段榕把他裤腿挽起来一看,左腿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得飞快……
顾东林嘶嘶吸着冷气:“你家房子跟我八字不合啊……”
“是么?”段榕啧啧两声,把他扶坐之后若有所思地握住他的小腿,“熟了就好。”
顾东林看他拿着抹布擦地板擦吉他,不由得痛心疾首,心想做贼就做贼,心虚个什么劲呢,想想而已,有什么可慌?真是太可耻了。而段榕之后一整天都显然很得意:又发烧又腿疼,乖乖坐在沙发上动不了的,那是相当容易折腾摆弄,是吧?打个电话给医生,每隔半个钟头就捉了他的腿脚抄在怀里捂冰毛巾。
顾哲横躺成岭,淡定地取了遥控开电视。
段榕问,想看什么,要不要取碟?
“不用,我只是想看看雄性为了获得交配权是如何不择手段。”
段榕道动物世界么?
顾东林果断转到非诚勿扰。
段榕到上床的时候才诶了一声,觉得貌似哪里有点不对头。但是顾东林已经老实不客气地闷头睡着了,让他又郁闷又发笑,简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18、段太太
第二天天气依旧很糟糕,家庭医生也过不来,老张又懒得来救他,说明天送孙涵上了飞机再说。严润鱼这样安慰顾哲:既然简一个姑娘家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寄住在瑟菲尔德庄园,你怎么就不行呢?
倒是段榕因为储备粮的问题不得不出了趟门,似乎堆积的事情开始焦头烂额,放下食材直接去了公司。顾东林有了粮食就很满意,因此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还一跳一跳在厨房里忙活了老半天。
晚上六点,底下才传来开门声,顾东林扶着楼梯往下走,听到段榕在玄关招呼人。来人说话压得很低,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不由得讶然:“段太太在家啊?没听说段先生已经结婚了。”
顾东林郁闷地探出头去,却见是背着吉他的林宏,两人都非常惊奇地“咦”了一声。林宏显然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期期艾艾地与他打了招呼,后头跟着其他几个乐队成员,亦是赶紧低头脱鞋。段榕从容笑道:“这是做什么?都喊过一声段太太了,到头来倒这么不客气,这是要气死我么。”
“我也只是客人。”顾东林不动声色地接口,“你们吃饭了么?”
段榕脱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然后把腋下夹着的报纸递给他:“我说家里有大厨,赶着回来尝你的手艺——随意坐吧,不用拘束。”
几个乐队成员一脸撞破大事、集体默哀的神情,不论顾东林怎么表示,气氛都凝滞沉重到很有阻力。只有段榕一个人轻轻松松,不时和顾东林说些从前有趣的经历,不忘点评点评美食的技艺。
茶余饭后,几个人在小客厅商量曲子的事,顾东林窝在沙发上看报纸,就听到吸气连连:这是……这是Smallman的手工吉他!玫瑰木指板么?
段榕笑说是啊,要不要试试?
林宏登时激情洋溢地一试,然后若有所思地放下:“段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声音有点奇怪。”
段榕笑道,有么?说着,不露痕迹地回头看了顾东林一眼。
顾东林雷打不动,把报纸举高,表示还是有一点用咖啡洒了名琴的觉悟的。
那边厢几个人参观完段榕的私人收藏,把吃饭行当都搬了出来,一时间丁零当啷。顾东林这下听出来,这房子似乎还有扩音的效果,报纸也看不进去,顾自窝在沙发上打游戏。过了会儿,音乐还在继续,身边的沙发却突然往下一陷,段榕坐过来问他有没有抹过药。顾东林摇
摇头,段榕就慢条斯理地把他的腿抄起来解绷带:“今天有好点么?”
“我自己来自己来……”
“嗯?”段榕不解,挑了挑笔直的剑眉,“昨天不都是我弄的?有人在你还不好意思了……这里疼么?”
“痛痛痛痛别按了我投降……”
段榕莞尔,放下他去浴室里借了一脸盆热水,又往里头倒了活络筋骨的药,试了试水温:“有点烫,不过我问过医生,过夜之后最好泡热水活血化瘀。”说着捋高他的裤腿,捉了脚踝就往水里浸。顾东林登时烫得浑身都发凉,偏生段榕捉着他的手跟铁钳一样,动弹不得,生理性眼泪都给逼出来了。泪眼模糊中看到段榕似乎朝他眨了下眼睛。
后来又是擦干又是抹药油,整整折腾了半来个钟头才作罢,顾东林简直跟打过仗一样,累得气喘吁吁。而段榕依旧风度翩翩,让公司里一直备受冷落的艺人一时间如沐春风。忙到晚上十点钟,段榕看顾东林困得直打瞌睡,又风度翩翩地起身送客,几个客人都是无产阶级的,在这种地方不论呆多久都不习惯,何况总觉得这屋里气氛不太对劲,不,是很不对劲,赶忙匆匆告辞。就林宏一个,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心不在焉,看了段榕好几眼。
“段先生……”
段榕扶着门板:“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可是段先生……”林宏看看几个同伴走远了,赶忙撑住门,“我是真的想做能够惊醒耳朵的音乐!如果单单迎合大众口味,为了赚钱,我……我做不到!”
段榕皱了皱眉头:“如果单单让你迎合大众口味,我就不用签你了。”说着就要掩门。顾东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跳过来站在他身后,“进来好好谈谈吧,这个不说清楚,要憋死他了。”
林宏抓了抓头,红着脸一直说谢谢,谢谢。三个人回到沙发上,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正襟危坐,不自在地捏着旧牛仔裤的裤缝,难以掩饰地寒酸与窘迫。段榕叹气,起身去倒果汁,林宏终于松了口气,乘机对顾东林絮絮叨叨。他说了很久,大抵让人听着也很心酸。家里条件不太好,生活困顿,却一直想做音乐,七拼八凑地买乐器,直到遇上段榕。本来以为梦想终于可以照进现实,却发现越来越难调和的鸿沟——要火,就必须迎合大众口味;而自己真正想做的音乐又该何去何从?
顾东林在林宏心目中是个非常不错的朋友,善解人意,聪明体面,现在又觉得他既然是
段太太,那有些事情与他说也与段榕说是一样的。他无法在段榕面前毫无防备,却可以无保留地向顾东林展现自己的困顿、不安以及迷惘。
但是顾东林对此的所有反应是:“就这些?”
林宏悚然。
顾东林不理解:“就这些?”
段榕站在沙发后头按了按他的肩,话却是冲着林宏去:“你这是比较典型的。”
“我不觉得搞大众流行音乐有什么不好啊,”顾东林实在道,“至少它们能够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这不就是咱们做音乐的基本目的么?要引起人共鸣,那就存在一个假设,即,人心都差不多,所有人的偏好都差不多,人人平等嘛。能感动你自己的曲子,应该就能感动大众;你觉得好的曲子,大众就应该觉得好。流行作品能征服大众,在这个时代就是强大的,你不能因为它流行就否认它的深度,将它从肤浅等同起来。成为流行,与富有内涵与特色,这中间是没有断裂的啊。有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明你潜意识里觉得你对音乐有过人的认知,要高人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