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的心终于得以落回肚子里,长呼一口气,正准备起身拿急救箱,抬起头,就对上一双朦胧半睁的眼睛。
“张楠?你……”任致鑫刚醒,人还不甚清醒,也没起身,就偏着头蹙眉看着眼前的男人。
“嗯,是我。”感觉到他把手从自己手里往外抽,张楠提醒他,“别乱动,我给你处理伤口。”回避他带着疑问的目光,张楠走到衣柜旁边,拿了急救箱,又接了一小盆温水。
回到床边,任致鑫已经坐起身来,脸上还是带着睡意。有些钝钝的任由张楠拉过左手,用清水擦洗了伤口周围的污迹,只有当蘸了酒精的棉签触及伤口的时候,他才嘶的一声把手往回缩。
“忍一忍,这么大的口子,不处理一下,感染了就坏了。”任致鑫没答话,张楠也不抬头看他,自顾自的说着,“以后小心一点,动刀子的时候注意手。还有,可不敢开着火睡觉,这万一起火了,可不是小事情。家里有定时器,怕忘了就——”
“你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任致鑫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直勾勾的盯着张楠,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感到奇怪。
用创口贴把他手上的伤口包好,张楠仍旧不抬头看他,一边收拾急救箱一边回答,“隔壁白阿姨给我打电话,说是问到你屋里有糊味飘出来,她以为我还住这里,就打给我了。我打不通你电话,就过来看看。”
“婚都离了,你还管我做什么?”
刚起床的人似乎起床气还没过去,任性的脾气丝毫不加遮掩,出口的话带着积聚了几个月的怨气。
“我,担心你。”
“担心?有必要么?我们不是已经没关系了么,你也不爱我了,还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任致鑫冷冷的瞪着张楠,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隐忍,借着起床气把火气都撒了出来。
张楠愣了愣,还是接着继续手里的活计,把急救箱放回衣柜。一手扶着红木的柜门,肩背一阵酸疼,想是刚才撞门太过用力了。张楠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偏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终于决定把这么些日子以来想清楚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爱你了……”
“可是,单单相爱,并不能保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第十八章:避无可避
满室的焦糊味还是没有散尽,已经稀薄到辨识不出的烟气还是让站在屋子正中的人呛得眼睛发酸发涩。被烧得焦黑的锅子丢在水池里,被捏得稀烂的芒果躺在垃圾桶里,几只吃了一半还未及收拾扔掉的一次性餐盒在餐桌上随意的散落着。更不必说随处可见的换洗衣物,乱踢乱扔的鞋袜提包。
望着这个可以说是一片狼藉的,却是曾经温暖热闹的,被称作“家”的三居室,任致鑫心里升起的那种感觉,是说不出的苦涩与挫败。
窗外下起雨来,冷风从大敞的窗户灌进来,他打了一个寒战。
正准备走过去关窗,窗旁案板上的芒果落入任致鑫眼中。那芒果被切成了三块,避开果核的那两块划出网格,又向后一翻整成菠萝的样子。样子很好看,却好看得分外扎眼。
原来,是这样切的……还从来,没见过中间的那一块……
这些事的过程,他从来都没有关注过,也不需要他操心。他需要做的,往往只是像这样,把熬好的粥从锅里盛出来,仅此而已。
张楠熬的粥米粒很润,香香软软的,从舌尖滑进喉咙,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只有清淡却无法忽视的糯香。一口一口吞下去,机械似的,直到瓷勺碰到碗底,发出“叮”的清脆响声。
任致鑫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却想不起方才自己的神思飘到了哪里。
拇指指尖还在一跳一跳的疼,食指小心翼翼的摩挲着粗拉拉的胶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就蓄满了烦乱。从一睁眼看到他像做梦一样站在床边?从他说了那句到现在还爱着?从他接到那个鑫鑫的电话丢下东西就走?
推开面前的空碗,任致鑫像发泄一样踢了一脚对面的餐椅。
他从来都不否认自己对张楠的感情一直都在,可是这种被人左右心情的感觉,很不爽。
离婚协议书早就生效了,白字黑字写得清楚,现在又来说什么只有爱情不足以绑住两个人。简直就是胡搅蛮缠,胡扯八道!
把自己的狼狈混乱都看在眼里了,指不定偷偷怎么得意来着,当着自己的面又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虚伪,做作!
客厅墙上的挂钟发出咔哒的走针声,不紧不慢,一下一下,不会快也不会慢,不赶急也不休息,每一步都是计划好的精度,却也让人无奈的刻板。
生活,是不可能这样精密计算出来的。思虑的再严谨,计划的再周密,也都还是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呼……”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任致鑫抬起双手,把整张脸埋进去。手背贴上冰凉的桌面,头脑却依旧无法镇静下来。
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看到的,是自己离了他也依然过得怡然自得,舒服自在。不,应该是过得更好,没了他的管束,自己自由自在的享受生活。料理生活轻松随意,根本没有疲惫劳累的模样,一个人比两个人的生活更有品质。
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杂乱无序的房间处处显露出自己单身生活混乱,像是在给他提供笑料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不加遮掩的摆在他面前,任他嘲笑。就好像在告诉他,“看吧,这就是离了张楠的任致鑫,洗衣做饭全不会,切水果把手指当果肉,煮粥煮到差点把房子烧了。来看吧,来笑话吧!他离了你什么都不行!”
为什么会成这样!
任致鑫懊恼,烦躁,却同时从心底升起浓重的无力感。
因为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是么……
就算是躲过了所有人,可是骗得了自己么?
离了大宅,离了张楠,他任致鑫确确实实是这样对料理生活一窍不通的人。就算他刻意回避,事实也仍旧是事实。
“混蛋混蛋混蛋!”
那个把自己捧到天上又摔到地下的人,那个明明应该嘲笑却蹙着眉装出一副心疼模样的人,那个前一秒还说从来都不曾不爱过下一秒就对着手机温柔的叫别人“鑫鑫”的男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任致鑫猛然抬起头,一脚蹬翻对面曾属于那个混蛋的餐椅。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噼噼啪啪的打着窗玻璃。宁静的雨夜总是这样,让安静的人更安静,让心烦的人更心烦。
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却不小心碰到拇指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拧着眉低声骂了一句,任致鑫从桌边站起来。
明天要出外景,任致鑫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着手里的两套西服套装。
新闻主播可不是坐在演播室里做做直播,在录音棚里念念配音稿就可以的,每个季度做出镜记者的次数和采访节目质量都要算在绩效考核里面。幸亏是省级电视台,到外地采访的次数倒也不多。
换上一套烟灰色西装,任致鑫对着落地穿衣镜整了整衣襟。左看右看,总觉得肚子鼓得明显。深吸一口气收腹,又扯了扯西服外套,任致鑫的眉头还是解不开。平时坐在台面后边,除了上半身都遮住了,可这是出外景,站在镜头前,摄像取景的时候再稍不注意,这蠢样子就一览无余了。把灰色西装脱下来,任致鑫又换了一件麻灰色毛料西服。
其实进入孕期四月,任致鑫并没有很显怀,像伍医生说的那样,头胎孕夫往往是在五六月之后才会明显感觉到腹部有撑胀的感觉。可是任致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转右转就是觉得小腹处的西服被撑起了明显的弧度,皮带扣都松了三个孔了!
吸气,收腹,再换上最遮身材的藏蓝色西装,任致鑫勉强觉得这个形象可以上电视而不被人看出什么。
这才是四个月,那下季度,下下季度的指标呢?想到这个,任致鑫就一阵头疼。
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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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F大,花坛道旁只余枝叶凋敝的植物,只有苍郁高大的松柏在校园里伫立,但这里从来不缺少欣欣向荣的朝气。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你也总能见到或结伴而行,或骑车驶过的青年学生,他们笑着说着从你身旁走过,带着青春特有的气息。
但今天这个日子,似乎有些特别。校园里穿行的人群不再仅有年轻人,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多了不少。整个校园都像是盛装打扮过的,套句官方用语,可以说是,“张灯结彩,红旗飘扬,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这所培育了无数人才的名校终于迎来了她的第一百岁生日。
黑色的别克车随着车流从东三校门驶入,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来,车内人把手探了出来。
“嘿,好久没回来,北三北四宿舍还是老样子啊!不知道方大婶是不是还那么喜欢听京戏。”
“方阿姨不干啦,她闺女生儿子,回家给看孩子去了。”
“是么?这下那帮小子们可有福了,那时候就是方阿姨值班的时候不敢在外面玩儿太晚。”
“听说换了个更凶的!不过,方焱,你什么时候因为怕寝管而不犯事儿过?还不是该玩儿照玩儿?”驾驶座上的周维鹏瞥了一眼斜斜倚在皮质座椅上的方炎,“方老师,你敢不敢好好坐正?你这坐没坐相的,怎么为人师表的?”
“切,该休息的时候就是要彻底放松!劳逸结合,对吧,张楠?”
“一会儿碰见你学生,你最好也能这么轻松随意的解释!”
撇撇嘴,方焱还是坐正身子,右手肘撑在车门扶手上,扶着下巴,“那小不点呢,今天有节目?”
“嗯,昨天说是大一新生也有几个节目。参加了个什么社团,昨天晚上把我找来帮忙弄布景。电话那头急得跟什么似的,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急急赶过来,结果带着报纸帽子帮他们刷了半晚上宣传色。”
“那可是呢,他复读那年你这个舅舅把他丢给我,现在你可不该管管么!”
正说着,轿车在临时辟出的停车坪里停下,三个人开门下车。
随着人流朝大礼堂走,一路上三人还真遇到不少熟人。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三人手中都各握了一叠各式宣传单,而张楠手里还有一个红色信封。
“你说说,怎么参加个大学校庆都能收到红色炸弹?张楠,你这是走得什么运道?”方焱从张楠手里抽过信封,翻开随意的看了看,一脸揶揄的对他说。
“初中同桌,好久没联系了,没想到在这儿能遇上。”想想刚才那个几乎被人群淹没的瘦小男人,张楠就忍不住翘起嘴角。那时候他就干瘦干瘦的,十年了,还是那副样子。还记得那时候他为了装文艺青年,眼睛明明没什么大问题,非要戴一副近视镜,结果度数越来越高,后来想摘都摘不掉了。
可也是他,和自己做了两年初中同桌,又和任致鑫做了三年高中同桌。要不是自己去他班级门口找他,也不会见到几乎从不参与集体活动的任致鑫。当年和任致鑫结婚,甚至连最亲近的朋友也只是在Primrose一起喝了场酒,这个很久没联系的老同桌,自然也是没有邀请到的。现在他要结婚了,也会给任致鑫送请柬吗?
“小舅,这边!”
穿着演出服装的大男孩从侧门探出头来,朝他们招招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张楠他们走过去,却是方焱先开腔,“小不点,今天这是什么装扮啊,瞅瞅这眼睛,昨天没睡好?”
“大叔,你在艺术生宿舍里住了四年,怎么还是一丁点艺术细胞都没有培养起来啊!这是烟熏妆!cosplay你懂不?”
“他们几个对着美女帅哥目不转睛的时候,我可是和罗马字母运算符号约会呢!艺术细胞是什么?能吃么?”方焱翻了个白眼。
“薪薪,别没大没小,他好歹给你补习过物理,别大叔大叔的叫!一会儿碰上他学生,失了面子,他准和你急眼!”
“傅薪宇!说了多少遍,在外人面前别叫我小名,多丢人!”
“外人?哪里有外人了?”
“我同学看着呢!好了好了,小舅,给你们票,你们从正门进去吧,我要去准备了。我们是第八个,记住啊,第八个!”
急急的说完,男孩就钻回门里,不见踪影了。
张楠笑笑,和另两人朝正门走。
“这次场面摆得挺大啊!看着来了不少记者。”周维鹏用下巴朝媒体集中的地方点了点。
“是啊,建校百年,也是大庆了。”
第十九章:母校重逢
“嗯,这样就可以了吧。好的,一会儿有机会再采访一下老校长。”
在F大最富盛名的雕塑前录完一段新闻稿,任致鑫和摄像师沟通了一下,把话筒关上收好。
“小任你就是从这边毕业的吧?”一边往会场走,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扭头问身边不怎么主动讲话的任致鑫
“嗯。”任致鑫点点头,望着熟悉的校舍建筑,颇有些感慨的低声说,“也有,快五年了……”
他不算是个喜欢回忆的人,尤其是一帆风顺的日子里,脑子里计划的都是今后的事情。可是自从和张楠分开,脑子一得闲就会不停倒带,想起一些往事来。
校庆时他被自己临时拉去画了三个晚上的布景的事情,大一寒假他以大雪封路为借口没有回老家而是陪自己在学校里过年的事情,还有他骑车载自己去郊游结果半路爆胎两人不得不走回来的事情……青葱岁月,留下了太多的记忆。不会常常想起,但终归不曾忘记。
在这个校园里,他们留下了关于爱情最甜蜜的记忆。往后的生活,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无忧无虑,自在随性。
“嗳,张楠,我们结婚吧!”跟着他们班从戈壁滩上回来,自己在大巴车上驶进学校的时候这么对他说。他侧过脸,点点头。
然后,就是五年……
做完龚校长的采访时候已经不早了,由于赶着发稿,怕赶上中午的下班高峰,编导带着带子先回台里了。F大是任致鑫的母校,所以就由他带着摄像和司机到学校食堂解决午饭问题。
“嘿,小不点,学三食堂还有酱爆茄子不?我们在学校那会儿这可是名菜!还有蒜蓉排骨,都得抢的!”
刚拐上通往学三食堂的小路,任致鑫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大嗓门。脚下顿了一步,同行的另外两位同事已经先一步转过弯去,再回头,就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
“大叔,你上个星期还来我这儿骗吃骗喝,在我小舅面前装什么?”
“鑫鑫……”
“小舅!说了在学校叫我傅薪宇!”
“方焱你管一个比你都高半头的孩子叫小不点,你不觉得臊得慌么?呃……这是……”
绕过一排松树,任致鑫正对上从另一条小道上迎面走过来的四人。这样面对面的碰上,几个人都缓下了步伐。周维鹏正说着话,话音突然顿住,引得任致鑫的同事看了过去。
“你……来采访?”这样尴尬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张楠从后排插过来,和任致鑫打了招呼。
“嗯。”任致鑫点点头,“你们来看节目?”
“嗯。”
答案只有是否的问题常常让对话无以为继,简单的一人一个问题,谈话似乎就该结束在这里了。可任致鑫身边的摄像大哥却突然认出了张楠,“小任,你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