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座的女人慢慢的放下手里的餐具,用餐巾优雅的擦了擦嘴,这才回答他。
“几年没回来了,在家住几天再走。”
她是不容拒绝的口吻,任致鑫却不以为意。
“没这个必要。”任致鑫站起来,“回去的路费我们会自己解决,不需要您再施舍了。”
说完任致鑫就转身离开,女人更加强硬的话被他抛在了身后。
“明天再走,下午到我房间来!”
张楠也跟着他起身,倒不仅仅是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有必要跟紧任致鑫,还因为他难看的脸色让人担心。
任致鑫从餐厅出来,一转弯上了楼梯。张楠在他后面一起上了二楼,进了一件卧室。
屋子很整洁,但明显缺少人气。一面墙上贴着过时的漫画海报,书桌上堆放着典藏版游戏碟,墙角还立着大提琴,床单被罩也都是鲜活的色彩。一看就知道是少年人的屋子。
“是你之前住的房间么?你家看来有人一直记着你,还一直帮你打扫房间。”
“是保姆。”
随便答了一句,任致鑫快步走进房间的独立卫生间,并从里面反锁了门。他的动作很突然,张楠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从门边听到哗哗水声。
他又吐了?难道是压力性呕吐?他当年艺考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不过这么多年都没犯了。这次见他就觉得他身上有些奇怪,但是仔细想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是不是该劝他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其实任致鑫对于这件事如此过激的态度也很奇怪,就算是和母亲不和,也不至于这么大了还反叛成这个样子吧?
洗手间的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任致鑫看到堵在门口的张楠,愣了一下,快步绕开他走到沙发边。他刚坐下,可马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倚在沙发边对张楠说。
“不好意思,我们家的破事把你也牵扯进来了,我本来没想到会遇到你。一会儿等我二哥闲下来,我就让他找车把你送出去。耽误你办事了,对不起。”
“没事,老同桌的婚礼而已,打个电话祝福一下也行。致鑫,你介不介意我问一下……你和你母亲的关系……”
“不关你的事。即使没有我们的事情,我也不会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的,总会有别的理由要离开的。”
得到这样的答案,张楠心里说不上释怀,也说不上失落。他再怎么否认,当年和母亲闹翻,还是因为和自己的关系。
“你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我去找我二哥。”任致鑫说完,关上房门出去了。
在任致鑫的房间里转了转,张楠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提箱落在会客厅里了,不想给混乱的任致鑫再添乱,他决定自己去取回来。
从任致鑫的房间出来,沿着原路走到一楼,拐到餐厅,再从餐厅往会客厅走。结果在一个拐弯处,被一个清洁人员拦下,而他也听到了不远的拐角处有两个人在说话。
“那孩子是你生的么?”
“当然。你什么都查到了,为什么还来问我?”
“只是想确认一下。试管婴儿?”
“呵呵,我生不出孩子,这你不是也查到了么?”
“你在利用他的善良!你明知道他为了保护你不会把事实说出来,竟然利用这个造成我们两个之间的误会!你这个女人,那时候看着柔弱,其实心机很重。”
“心机?这种东西,当然要好好利用了。我不是旧社会被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以我爸的手腕,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早就一清二楚。他善良?他的所谓善良骗走了我的大好青春!”
“那是你不懂把握住他。”
“把握?我陪他走了那么多年,你一出现他就着了道。我等着他又能怎么样?他带着你过幸福日子去了,还记得一个人等在别墅里的我吗?这种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男人,不要也罢!”
谁都想要独一份的爱情,可是,辜负谁呢?
高跟鞋的声音慢慢靠近,张楠往后退了两步,一转身,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任致鑫。
身后的脚步声没听,男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
“其实,八年前他一个人回来过。他说,没想到依瑾生的那个儿子,竟然是最像他的,无论是声音,还是长相,甚至连发脾气的样子都像。”
脚步停了下来,女人却好像没有转身,不大一会儿,又继续向前。
“像有什么用,他又没爱过。”
第二十三章:他的童年
“请坐吧,要喝点什么?”
“哦,不用了。”
在宽大的水牛皮沙发上坐下,张楠暗暗打量了一下坐在侧面单人沙发上的男人。就在无意中听到任母和任父情人谈话差点被发现的时候,张楠和任致鑫被不知从何处走出的任家二哥带离了那个角落。任致鑫回自己房间去了,而张楠则被任致睿叫住。
虽然亲缘关系复杂难论,可毕竟还是亲兄弟,任致睿和任致鑫在长相上至少有五分相似,眉梢眼角都能找到相似的影子。不过他严肃起来的面孔,比任致鑫还是要冷酷得多了。任致鑫是那种,即使发起火来,你也能从他身上找到让他破功的蛛丝马迹的人。可他二哥不一样,他不笑的时候,浑身都像是散发着冷气,容不得你再去探究什么。而现在,他一手扶着鼻梁上的镜框,正透过那两片微微发蓝的镜片审视着张楠。
“不好意思,本来这件事应该先和你通气的,没想到母亲这么突然就把你们叫回来。”
深灰色的西服外套敞开着,浅鹅黄色的衬衫勉强盖住凸起的小腹,他神情自若的把手搭在肚子上,并不因自己稍有些走形的身材而羞赧无颜。这样的坦然,反而让不由自主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过久的人感到汗颜。
张楠连忙撇开目光,“不,没什么。”
“我们家的事情,确实有些复杂。幸好叔伯辈的事情在父亲那时候已经处理清楚了。对于我们的身世,大哥和我多少有些印象,不说了解,至少印象里有另一个父亲的存在。所以对于今天这个场面,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任致睿语调平缓,目光的注视却让人不自主的噤声只作听众,“但致鑫不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只要谁给他糖就会对谁笑的奶娃娃。”
张楠点点头,这些他都能想得到。
“致鑫和母亲不和,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而选择和你在一起,成为了他们岌岌可危关系最终爆发的导火索。他对于父爱的渴望,可以说到了一种执念的地步。所以这样突来的打击,对他才会这么大。”
大概是话及家事,在商场上以办事果决着称的任总裁言语间流露出一些淡淡的柔情,两人之间的气氛稍稍舒缓了一些。
“我想,如果有机会,你能劝劝他。我知道我这个弟弟脾气毛躁,骄纵任性,在很多事情上,还幼稚的像个孩子,可是,请你不要忘了当初我和你讲的那番话。你们两人的差距在相遇之初就是存在的,既然决定要在一起,就要共同努力,而不是轻易放弃,各自逃避。”
这是来自一个兄长对弟弟的关心,张楠在心里默默对比着常在报纸电视上出现的那张严肃精明的照片和面前的这张带着淡淡担忧的面容,由衷的为任致鑫感到心暖。只是他所担心的事情,早就成为了事实。虽然离婚前也曾想过继续坚持,最后还是自己先选择了放弃。没错,这也是一种逃避吧。
“二哥,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嗯?”
张楠有些犹豫,虽然表面上看自己这个问题是没什么,可自己和任致鑫的婚姻毕竟是结束了,就算问到了答案,自己又能怎样。踌躇了一阵,任致睿倒是好脾气的等着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致鑫和他母亲不和的真正原因,还有些什么?”
任致睿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的手指搓了搓衣襟上的贝壳扣,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难想。我们还小的那时候,母亲刚刚接手公司,起初并不很顺利,家里又多了两个孩子,所以格外吃力。工作忙起来,家庭就会忽略一些。虽然平日里管教的时间不多,但要求却很严格,对致鑫尤甚。从小到大,致鑫只要犯一个小错误,传到母亲那里,就会是一场狂风暴雨。爱之深责之切,多少有些这样的道理。但越是走进青春叛逆期,致鑫就越不能理解。还有,大概就是和致鑫小时候的一些遭遇有关了……”
听到任致睿这么说,张楠正了正身子,精神更集中了几分……
快讲完的时候,卧室的门被推开,司卓用托盘端着一杯奶白色的饮品走了进来。
“说了快一下午了,不歇歇么?”他把杯子递到任致睿的手上,毫不避讳张楠的眼光,伸手摸上任致睿鼓起的肚子,“我儿子今天乖不乖?”
闻言任致睿挑了挑眉,司卓立马会意,把手收了回去。清了清嗓子,他转过身面对张楠,“致鑫说他先回去,你什么时候要走和我说,我帮你安排机票。要不要留下吃晚饭,家里阿姨的八宝粥可是一绝。”
听到任致鑫已经离开了,张楠立马站起身,像中午那样吃饭,可真是一种折磨,“既然致鑫已经回去了,那我也不在继续留了吧。”
“这就走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司卓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乐于送客。
任致睿也是了解自己爱人的,无奈的暗叹了一口气,朝张楠点了下头,“要回去就回去吧。”
在司卓的帮助下找回了手提箱,张楠跟在司卓后面往外走。
“6点54,8点45,10点30各有一班,你想坐哪班飞机回去?”
“都可以,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的。”
“没车你在小区里都能迷路!”
“那,辛苦了。”他如此熟练的背出飞往自己所在城市的航班时间,张楠还小小吃了一惊,“你对航班时刻表很熟悉啊。”
只见司卓撇了撇嘴,极不情愿的说,“要不是致鑫那家伙前一段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每次来我又是接又是送的,我干嘛要查这个?”
“致鑫?他干嘛……”
“谈画廊的事儿呗!你不是知道这事儿么,还说谈好了就准备搬过来。”司卓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揭露了什么秘密,画廊的事情一直都是任致鑫在操心联系着,张楠可是不上心的,所以后来任致鑫干脆就不和他商量了。今天听司卓这么一说,张楠才知道若是当时不离婚,任致鑫已经自作主张连家都要搬了。
“诶,你外甥怎么样啊?大学考上没?”
“嗯?”听到司卓问到薪薪,张楠感觉很奇怪,连任致鑫都记不得的亲人,他竟然会知道,“你说我大姐家的孩子么?复读了一年,去年考到我和致鑫的母校了。”
“嘿,那还挺好。那时候致鑫还和我说你发愁,要我想办法帮孩子转个好班。这不孩子也挺优秀的嘛。”
这又是任致鑫“自作主张”的案例,不过这个消息却让张楠心里有不同的感受。怪不得薪薪和自己说过这事没多久就告诉自己换了班,还是好多家长花钱才能把孩子塞进去的重点班。原来是表面上丝毫不关心的任致鑫,在下面暗暗使力的原因……
“谢,谢谢了。”
“没事,刚好我有一个哥们儿在他们学校当复读班年级长,打个招呼的事儿。”
坐司卓的车到了机场,最近的一班航班却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了。办好登机牌,张楠和司卓坐在机场的咖啡吧里聊天。
“你家离这儿近么?”
“嗯,彭义,从这边坐火车也就是不到一个小时,大巴也挺多的。”
“哦,常回去么?”
“逢年过节都回去。”
“那你们搬过来也挺好的,致鑫晕机,跟他坐飞机费劲吧?”
“也不会……”
张楠终于坐上飞机,已经是晚上9点了。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空姐在身边走动。习惯性的和空姐要了两条毛毯,转过头,却发现不知道该盖在哪里……
“其实致鑫和母亲的性格很像,有些时候,不太会表达情感。如果你决定选择他,就请多给他一点机会。他不会的,如果可以,请多包容他。”
五年前,任致鑫的二哥在他们结婚的时候,这么和自己说过。
最后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呢……
用蓝色的薄毯把自己裹住,张楠闭上了眼睛,感觉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却把那些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关心憋在嗓子眼里……
脑子里又一次闪过任致鑫二哥口中他的童年,心底的某一块蓦然就软了……
小小的孩子在隆冬跪在大理石地板上抄写课文,只因为一次考试没有拿第一;小男孩抱着比自己个头都高却被砸出窟窿的大提琴痛哭,只因为母亲说钢琴才符合身份;十岁刚出头的男孩被罚从城西走回城东的家,只因为逃了一节国际经济课……
很小的时候,在母亲刻意安排的普通小学里,比同龄孩子瘦弱许多的小男孩总是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被家里的保姆系上的领结和口袋里装的手绢都被小朋友说是女孩子的东西,但是母亲却不允许他换掉。
开家长会的永远都是管家,因为母亲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去处理。所以同学都说他是没爸没妈的孩子,起初他还和人家打架,但每次回去都还要被母亲再打一顿。后来他指着报纸上的母亲说这是自己的妈妈,又被母亲教训说为了安全不可以张扬。
当他终于学会对周遭的流言蜚语不理会的时候,才发现身边除了一起长大的司卓,已经没有别的朋友了。于是他开始学会顶撞,学会反叛,学会和母亲定的所有要求背道而行。
他一直记得老师在生理课上说的话,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爱的结晶。
别人都是诞生在父母双方的爱里,而我,却诞生在试管里。
坐在自家白色的凯美瑞里,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车龙,虽然车窗关得严实,暖风也开到最大,任致鑫仍然觉得浑身冰冷。
记得上学那会儿,自己被朋友拉着去打群架,结果这件事被母亲生意上的对头透露给了媒体。后来的报道上,不仅爆出任氏女总裁独自抚养三个儿子多年,还牵扯出了女总裁本人也是跟着父亲长大。后来小道记者甚至探讨了不完整家庭长大的父母在教育子女和对待婚姻关系的特别看法。
任致鑫摸摸自己稍显凸出的肚子,伍医生说,胎儿已经渐渐可以感知外界了。也就是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这个新的生命。当年的那些报道是因为有人存了私心,可是想想,心里还是存了芥蒂。独自一人肩负起养育孩子的责任,曾经以为不算什么,可在缺少爱的环境下长大的自己,真的可以么?
对着别人当然不能服输,但面对自己的内心……
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抚养他长大?
下午提着行李箱往外走的时候,和母亲不期而遇。多年不见,在私下里只有母子两人的时候,她的态度终于放软了一点。
“离家这么多年,吃到苦头了?”
“有苦,但也更懂得怎样才会甜。”
“和那个男人呢,还坚持着?”一句话,就让任致鑫定住说不出话来。于是女人讥诮的笑笑,问着自己不说话的小儿子,“他到底哪点好,还说得上来么?”
怔怔的望着落地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任致鑫的心像窗外的天空一样灰蒙蒙,脑海里有很多东西在翻涌。开口的时候,播音员动听的嗓音却有些微微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