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精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江霖想了想,上下打量一下他,「你先在这里呆个十天半个月,给我端茶倒水,伺候我宽衣洗澡,闲来无事给我捶肩捏腿,没
事还可以来个鲤鱼戏水……」
他正兴致勃勃地说着,面前一阵金光一闪,鲤鱼就化了原型一跃入了水,耳边还留下一句冷冰冰的「白日做梦」。
江霖看着那缸里游来游去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要去捉它:「喂!你出来!我还没说完!你还要陪卉宝玩,有时间还要
替我去采药……」
鲤鱼尾巴一甩,他就被溅了一脸的水,连早上刚换的长衫都湿透了,可怜他一会儿还要出去看诊。江霖抹一抹脸上的水,愤愤
不平道:「不好就不好,这么暴力做什么。」
「我受了伤,在养好伤之前,我自然会留下来替你料理家务的。」从缸里传来了鲤鱼精的声音。
哼,本来就应该报答他再生之恩的家伙,又在别扭些什么啊。江霖一边擦着脸上的水,一边转身去换衣服,边走边嘟嘟囔囔道
:「早说不就好了,还泼我一脸水……」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哗啦哗啦」的一片水声,而后连后襟也都湿透了。
晚上江霖出外看诊回来,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卉宝抱住了他的腿,指着水缸:「大鱼,大鱼,饭饭。」
江霖抱起儿子,瞧了瞧桌上的饭菜,只好走到缸边上,一手敲了敲缸壁:「咳咳,那个,你……你要不要也吃些?这几天你也
没吃什么东西吧?哎我的意思不是……我是不知道你吃不吃这些啦……你要是……」
到底这是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菜,就是不知道妖怪是不是也吃人类的饭菜,如果对方顺势来一句「我只吃活人」那岂
不是太得不偿失了?
「吃饭了。」
江霖被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的时候只看到鲤鱼精竟然坐在他身后的饭桌上,旁若无人地拿着碗筷吃了起来。
江霖又转头瞧瞧那鱼缸,又瞧瞧它,还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卉宝欢呼一声跑了过去:「饭饭。」
江霖走了过去,有些迷惑地看着鲤鱼精替卉宝系上了围兜,又把他抱上了凳子,替他盛好了饭一口口地喂着他。卉宝完全不像
平时似的难以应付,面对这妖怪的时候竟然比他这当爹的都要来得安静乖巧。
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浑小子。
江霖不安地在桌前坐下,吃了几口,然后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筷,语重心长道:「我说阿鱼啊……」
鲤鱼精脸上的鳞片似乎都抽搐了一下,而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你叫谁?」
「你啊。你是鲤鱼精,不叫阿鱼,还能叫什么。」
鲤鱼精似乎是斗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淡淡道:「随便你。」
「那好,阿鱼啊。你在家的时候……」江霖几乎都觉得自己的态度好似仙女那么温柔,「就不能……穿上衣服吗?!」
就算他是见多识广的大夫,也没有奔放到可以容忍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子在他的屋子里到处走动的地步。虽然那身躯倒是修长矫
健,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养眼。
阿鱼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而后摇摇头,吐出三个字来:「我没有。」
「你少骗人了,你可是妖怪啊,动动手指不就什么都出来了吗?!」江霖又被他这不死不活的态度气得半死,几乎忍不住要掀
桌子了。
阿鱼看着他,只叹了口气,并了两指朝身上指了指,顿时就多了一件单衣。江霖满意地点点头,这穿衣方法倒是很方便,只是
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呢?
「你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啊?!你自己变不出来吗?!」江霖肺都要气炸了,此人倒真当不拿此地当外地,不拿他当外人,脸
皮厚的堪比城墙,也是,本来就是鱼鳞做的脸。
阿鱼正在喂阿宝吃饭,有些烦躁地把勺子放了下来,「你要是不愿意,我再脱下来就是了。」说罢就又并指要施法。
江霖连忙探过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不用不用!你穿!你穿就是了!」
阿鱼又瞧了他一眼:「你不光吵,还很烦人。」
江霖被他一句话憋得几乎昏过去,佛祖菩萨老天爷啊,这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鱼神仙老爷吗?
江霖早上看诊回来,卉宝正整个人抱住一条巨大的鱼尾,开心地被轻轻甩来甩去。而那条尾巴的主人显然是并没有太在意这件
事,只躺在那对他上半身的人体来说,似乎是太小了一些的水缸里闭目养神。
江霖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卉宝抱进怀里,数落着躺在水缸里的半人半鱼的家伙:「我说过多少回了,要是卉宝不小心摔下去
要怎么办?把你清蒸红烧都不够赔吧?」
阿鱼睁开了眼睛,那覆盖着大片鱼鳞的脸庞看起来有种妖异的冰冷感,他缓缓开口道:「我只说帮你料理家事。」
「我儿子难道不是我家的事吗?!」江霖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上他躺着的「鱼缸」,结果却只有他自己痛得要命,「啊啊」
地跳了半天脚。
阿鱼看不下去满地乱跳的江霖,只好化了人型,把卉宝抱进怀里,低哼了一声什么。
江霖立刻转过头来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
江霖涨红了脸,狠狠地喊道:「你刚刚说了『笨蛋』吧?吃我的住我的命都是我救的,你还敢骂我?!有种的你从今天开始别
碰我的东西!今天不许吃饭!」
阿鱼只把卉宝抱到了饭桌前,再也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吃饭吧,菜凉了。」
这家伙哪里是鱼,分明是只精通太极以柔克刚之道的八脚蜘蛛,不管什么刻薄都能照单全收,江霖简直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
江霖看着他喂完卉宝,再安静地一口一口吃起饭来,不由问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会受伤?」
阿鱼愣了愣,举着筷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好像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又立刻恢复了常态,泰然自若道:「一山总有一山高
。」
「哎,还有比你更要命的妖怪啊,你们吃不吃人啊?」
「最喜欢吃弱冠之年的男子,因为阳气重,可以增进修为。」
「哎?!」江霖不由得绷直了脊背。
「最好是不做粗活的,细皮嫩肉,吃起来也方便。」阿鱼表情认真的回答着。
「是……是嘛……」江霖连忙把露出的手臂放到了桌子下,「还有……呢?」
「要是做大夫的,常年浸在药草堆里,肉也有骨子药香,就更好了。」阿鱼难得多话,但这平静笃定的调子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
江霖被吓得不轻,腿一软直接就坐到了地上,屁股都被摔成了四瓣。等他骂骂咧咧地爬上桌子,面前却是陡然放大了的布满了
鳞片的鲤鱼精面孔,江霖腿又是一软,四瓣的屁股直接就摔成了八瓣。
阿鱼似乎是心情相当愉快,只是也叫人实在分辨不出那似乎是略微上扬的嘴角,究竟是不是一个微笑,他轻声道:「玩笑罢了
。」
江霖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从这样的妖怪嘴里说出的玩笑,究竟是哪里好笑了?!
「大鱼,大鱼。翻花线。」
下午的时候,江霖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看着医书,听到声音就抬头眯起眼睛,瞧着盘腿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望着花线的阿鱼和
兴高采烈的卉宝。
阿鱼到他家才不过三五天,就已经迅速和卉宝打得火热,他虽然不多话,但是也有耐心,任卉宝怎么闹都不会露出半丝不悦和
疲态,完全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好奶妈模样。
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妖怪,还可以赏心悦目,对他百般顺从,也许还可以跟他这样那样……江霖歪着头想着,不知不觉连口水
都要流下来。
「喂,换水了。」
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妖怪走到水缸旁边,冲江霖喊了一句。说是喊,其实也就是平稳安静的说着,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
吧。
「为什么对我就是这种态度啊?」江霖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我是可你的救命恩……」
就算他站在十步开外,也照样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江霖用力抹一抹脸上的水,嘟囔道:「你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去
挑水?而且你不是有那种可以凭空让东西飞来飞去的法术么,难道是用来看的?」
阿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是笨蛋么。」
「哎?」
阿鱼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他一脚还没跨出门,身上的鳞片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转过头来盯着江霖,「更何况,你
不怕别人说那是妖术么。」
「你本来就是妖怪,那当然是妖术啊。」江霖疑惑地盯着他。
阿鱼的额角隐隐抽搐了几下,终于没能忍住,走到一边去把水桶扁担塞进他手里,低沉道:「快去快回,否则晚上泼你一床水
。」
见他作势要做法,江霖立刻拔腿跑了出去,「我去就是了,动不动就用这个威胁我,你算什么妖怪好汉!」
江霖挑着装满水的桶,愤愤不平地走在山路上,最近镇口的水井比起往年干涸了不少,街坊们只好去后山的小河里挑水。阿鱼
也真是的,生成条鱼做什么,要是变个臭虫老鼠,只要随便塞给他一个草窝就好了。他自己明明是该坐在家里享受报恩的,为
什么变成了跑腿的人?
江霖越想越憋屈,又累得不行,干脆把水桶往路边一放,坐到地上生起闷气来。他伸出手来遮着眼睛,眯眼看着天上火辣的太
阳,却不期然看到了飘过来的一大片乌云。
他还没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天气,路边又没有足以遮蔽他的树荫,江霖只得赶紧挑
着水往家跑。
他本来就不是做惯粗活的人,平日里也只晓得看书采药,脚下没力道,一时脚花就狠狠地扭了一下。水全洒了不说,自己也狠
狠摔进一滩泥泞里。
江霖咬牙爬了起来,对着那空桶发了半天呆,而后连手都几乎颤抖起来,「哈哈哈」地边笑着边仰天大喊起来:「阿鱼你这个
混……」
「这位公子。」
江霖叉着腰不耐烦地转过身,就看到了站在身后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衫,却执着一柄白伞,那伞沿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目。倾盆
大雨里,他的衣衫却好像一点都不会弄湿似的。
「请问这附近,有村镇可以落脚吗?」男子抬起一点手,那儒雅俊秀,带着笑意的眉目就现了出来,让江霖都略微怔了一下。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
江霖许久才回过神来,然后才有些惶恐地伸手指了指自家的方向,道:「那里就是东岭镇,公子旅途劳顿想要歇脚的话,镇上
就有小旅店。」
「有劳了。」那玄衣公子冲他欠欠身,刚想要走,又把那柄伞交到他手里,「这就权当谢礼吧。」
江霖看他立刻就雨水被打湿了肩头,立刻惶恐地推让道:「我是粗人不打紧,公子要是淋湿了可就不好了。」
那人并未再答他,只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而后就向着东岭的方向上了路。
——煊洌,你果然是,还活着。
第二章
江霖看着那人消失在雨幕里,叹了口气把水桶重新担了起来。雨已经小了些,兴许他还能再回去重挑两桶。那小伞倒是好看,
只可惜他实在是没手可以用,只得斜插在了后腰上。
刚走几步,他就觉得脚腕疼得不行,低下头去一看,脚踝肿起了好大一块。江霖从怀里掏了些药草出来,嚼碎了敷了上去,一
瘸一拐地要上路。
「你到底是有多笨。」
江霖一回头,就看到阿鱼从一边的小路绕了过来,披着蓑衣站在他身后,头上的斗笠几乎盖住了他的整张面孔,只有下颚上的
鳞片在滑落的雨水里更显眼了。
「我这么狼狈还不是为了你吗?!你是良心被狗叼去了?!」江霖气得几乎要扑上去咬他,这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让别人操劳的
自觉啊。
阿鱼好像是叹了口气,随手往天上比了比,那雨水汇聚成了溪流一样灌进了木桶里。而后他把身上的蓑笠脱了下来,往江霖身
上披好,道:「你先回去吧,等到晚一些,我再挑水回去。」
他若是等到天黑再回去,就算被人瞧见了,也不至于看个真切,当然就不会吓着别人了。
江霖看他一言不发地往泥泞的路边一坐,顿时竟然有些内疚起来,完全也不再去考虑为了谁的问题了,只小声道:「不要啦,
你在这边淋雨,着了风寒怎么办。」
阿鱼抬头望了他一眼,江霖才知道自己又失言了,这世上哪有因为淋了雨而得风寒的鱼呢?他结结巴巴道:「那、那个,就算
不会得病,总也是……要不然,你带着斗笠,我披着蓑衣就好了。」
阿鱼想了想,就伸手接过了江霖手里的斗笠,而后挑起了担子。他没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一瘸一拐跟上来的江霖,随后问道
:「碍事么?」
江霖见他居然破天荒地关心自己,一下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这点小伤,怎么会有事,我可是东岭最棒的大夫啊!」
阿鱼点点头,道:「那你慢慢走,我先回去。」然后就迈开步子,飞也似的走了。
江霖哑口无言,只得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种恶劣的程度,绝对是可以载入史册了吧?他是得了失心疯,才会觉
得这个妖怪在关心自己么?!
想是这么想,他也只能苦笑一下,慢慢地跛着脚走着。
他捡到了这么条怪鱼,只好全都赖他的命不好;要赖命不好,就要赖他那早早就过了世的爹娘;于是乎想赖也赖不到,只好索
性想开点了。他全靠着这样才平安地活到现在,虽然日子不算富足,好歹也平安。
江霖正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在山间窄道上,远远地就又来了个人影。他正想着是不是该给人家让道,人就到了他眼前。
「阿鱼?」江霖有些困惑不解道,「你不是回去了?」
「嗯。」阿鱼背对着他弯下腰来,「上来。」
「哎?」
阿鱼没有再重复一遍,只是一言不发地拉过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然后把他背了起来。江霖惊了惊,连忙想下去:「你干什
么?!我又不是没长腿!」
阿鱼没有说话,江霖却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是因为要赶快把水挑回去,才好回来接我吗?」
没有回答。
妖怪是会这么体贴人的吗?还是又古怪又沉默寡言的妖怪?江霖默默地想着。但是原来,这家伙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
嘛。
哪怕只隔着单衣,也可以感到阿鱼身体的热度,完全不似流水的鱼那么冰凉,而是真正的人体的温暖。江霖盯着阿鱼的后颈,
看着那一块,并没有被鱼鳞覆盖住的蜜色皮肤,看起来柔软又有弹性,不禁伸出手去戳了戳。
阿鱼猛地缩了缩脖子:「嗯?」
「是软的嘛。」江霖发现了稀奇似的,「你如果褪去了鳞,就是这样的吗?」
「嗯。」
「那现在不可以把鳞褪掉吗?」
「功力不够。」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够功力啊?」
「吃光这个村的人。」
江霖笑起来:「哈哈哈你一定又乱说笑了。」
阿鱼猛地停住了脚步,微微转过头,那巨大的斗笠让江霖并不能看得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觉得背着他的人的整片背部肌肉都
僵硬了起来。江霖不禁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道:「不……不是说笑吗?」
「真好骗。」阿鱼冷冰冰地吐出这三个字,那刚才还僵硬的肌肉也瞬间都放软了,继续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