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又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掐住他的脖子:「谁会没事拿这种事情来骗人啊?!你也未免太恶劣了吧?!」
江霖仔细地在脚踝贴上热膏药,然后一瘸一拐地蹭到桌边去拿桌子另一头的那柄伞。阿鱼正要回他那「家」里,就顺道把伞交
到他手里,问道:「哪来的?」
「今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得了的少爷,他送的。」江霖用袖子把那伞上的雨珠都擦了去,「不过我是想,若是以后
有机会见到,还是得还给人家的。」
阿鱼盯着那伞瞧了一会儿,道:「以后若是见到了这人,不许随便收他的东西。」
这几乎是他说过的话里顶顶长的一句,江霖却来不及震惊,只仰起头来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阿鱼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没有为什么。」
他说完这话,就径自走到水缸旁,一道金光一闪就跃了进去。江霖没折腾清楚,好奇地拖着步子走到那水缸边上,执着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收他的东西?他和你一样是妖精么?那为什么人家这么英俊倜傥,你却长成了这么个……」
他话音还未落,就又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水。江霖用袖子抹抹脸,小声地:「说什么功力不够,我看是道行浅修不成人样吧……
真是的……」
他虽未得到答案,但心里却对那人抱有了了十万分的好奇心,若是有幸再见到,倒是实在应该好好瞧瞧的。
「用水煎服,一日一剂,日服三次。」江霖把药按照剂量包好,交给了病人,「您这只是偶感风寒之邪,忌食生冷油腻,卧床
静养几天就会好了。」
「这穷乡僻壤的地界,多亏得有江大夫在啊。」斜躺在红木软榻上的大乡绅韩老爷笑了起来,「只是这总是派人去寻江大夫,
终归不妥,要是江大夫能开个医馆什么的,就更好了。」
「我倒是想啊,」江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不过这哪是说能成就能成的事呢?」
韩老爷又慈祥和蔼地笑了笑,「江大夫有这个心思的话,老朽在镇东头倒是有块空地。江大夫若是不嫌弃,就那里怎么样?」
江霖见他说得诚恳,不禁也有些心动,却还是吞吞吐吐地问道:「那租钱……」
韩老爷比划一下,道:「这个数。」
江霖愣了愣:「这、这么贵……」
韩老爷笑着摇了摇头道:「江大夫这是为民造福,老朽自然不会坐地起价的。」
「啊,那……那是自然。」江霖皱了皱眉毛,「只是……容我回去再想想吧。
「想想好,多想想,总不会有错。」韩老爷又笑了笑,「来人啊,送江大夫。」
江霖一回家,就把床底下的酒坛拿了出来,揭了上面的封盖,把里面的散碎银两和铜钱都倒了出来。卉宝「啊啊」地爬过来,
拉过一同掉出来的地契。江霖吓得不轻连忙夺了过来,刚凶了他几句,卉宝就苦着脸「哇」地一声要开嗓。
「凶孩子,没出息。」阿鱼冷着脸把卉宝抱起来,卉宝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趴在他肩头还一抽一抽的。
江霖顾不上跟他拌嘴,只小心翼翼地清点了一遍他的身家财产,叹了口气,才又把那地契展开了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
他平日里给人瞧诊收诊金,总是能少收些就少收些,碰上一时周转不开的,也就干脆不收了。攒下来的钱,维持他和卉宝的生
活倒是够了,若是还想租地皮置办器具开医馆,就有些吃力了。
若是把地契拿去当了,兴许只要一小段时间,等到医馆的生意迈上正轨,也就能赎回来了吧。
他低着头不说话,反而是阿鱼先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想干什么?」
「啊,没什么。」江霖把那些东西都收进了坛子里,「只、只是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少的缺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偷拿去花
掉了。」
「你有麻烦。」
「不要用那种笃定的口气乱说啊。」江霖不耐烦地站起身,把卉宝拉进自己怀里,「大不了等我以后走了,把你『家』送给你
就是了。」
「走?」阿鱼的脸上似乎是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情来,垂着头看向江霖的表情也难得地很孩子气,「走去哪里?」
「也不是非走不可啦,如果周转可以……」江霖抓了抓后脑勺,「你也知道,行医的人,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医馆嘛。呐,就
像你们做鱼的,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水缸,这是一个道理……」
阿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你要开医馆,所以准备当了地契。」
他说话很少有问句,全是斩钉截铁的口气,让人简直是没有反驳的余地。江霖盯着地面,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那个,送给我?」阿鱼指一指墙角的水缸。
江霖又点点头。
「谢谢。」
他话音未落,鱼已经跃进了水缸里。江霖看着那里面溅起的水花,一下子也竟然乱了阵脚。
当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去完成那在旁人眼中看来,也许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微小心愿么?当真要堵上现在这安定的生活
,只为了或许只是一时的成就感么?
江大夫人生的第二十一个年头,终于第一回晓得了失眠的滋味。
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江霖才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清醒了过来。他头痛得不行,扶着额坐起身来,桌上照例是阿鱼煮好的清粥小
菜,还冒着热气。
江霖下了床,到水缸前面准备去舀些水来擦把脸,却突然发现里面好像少了些什么。他愣了一会儿,卷起袖子来往缸底捞了几
把,才确定那条鲤鱼精是真的不见了。
该不会是看跟着他也没什么前途可言,跑去投奔什么富贵人家了?这势利的家伙,最好是碰到人把他红烧清蒸了才好!
江霖领着卉宝起身吃完饭就出了门,就想着今天走动得远些,看看前段时间做的驱赶蚊虫的香包能不能再多卖出几个。毕竟当
房契之类的,实在是下下策,不到紧要关头,他也实在是不想用。
最近天气闷热,蚊虫自然也就多,一路下来,江霖的生意竟然也很好,带着的香包不一会儿全都卖光了。江霖小心翼翼地把卖
得的铜钱放进钱袋里,转身就进了路边的一家茶肆里。
小二迎了过来,笑道:「哟,江大夫倒是稀客。」
江霖笑笑,把药箱放在桌上,道:「来壶……寻常的茶就好了。」
「好叻。」
江霖坐在那里,又喜滋滋地拿出钱来点了一遍,如若生意每天都这么好,兴许不靠当地契,也能把租金筹出来了。
「这位公子。」
江霖听得声音,连忙把钱袋塞进怀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前几日在后山遇见的那个男子,今日他穿了件苍青色的单衣,黑
发也用同色的发带束在脑后,看起来又别有一番清新飒爽的俊朗。
「啊……您、您是那日的……」
男子笑了笑,朝他拱拱手,道:「没想到我们还有缘再见。」
「是啊……还没请教……」江霖有些局促地还了礼,开口问道。
「我叫景嵘。风景的景,峥嵘的嵘。」
「我叫江霖,江是江水的江,霖是……霖是……」江霖对着那画一样的人,一下子竟然卡了壳,结结巴巴地把脸都涨得通红。
「是甘霖的霖吧?」景嵘笑了笑,「这个字很衬你。」
江霖红着脸猛点头,却突然想起那日里景嵘给他的那柄伞,吞吐道:「呃……那柄伞,我没带在身上,不如景公子把暂住的地
方告诉我,我晚上就送过去。」
景嵘喝了口茶,笑道:「一柄伞而已,我还是送得起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霖连忙解释,「只是我与公子素不相识,这平白无故受了公子的恩惠,总是不太好……」
「谁说我们素不相识,眼下不是就认识了吗?」景嵘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这么死心眼做什么?」
江霖尴尬地笑了笑,随后不禁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今天在烈日下走了这许多路,出了不少汗,总觉得身上有股子怪味,不
自觉就想离这神仙一样的人物远一些。
景嵘笑着搂一搂他的肩膀,「来来来,我们这是以茶代酒,多喝几杯吧。」
这人虽然有副生来的贵气,倒也并不端架子,亲切和蔼得很。江霖不免心里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也没那么紧张了,就那么几
杯茶下去,却好似醉了似的,放开了不少。
他平日里和病人只能聊些寒热伤痛,家里的两个人一个说不了一个不想说,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就滔滔不绝起
来。没想到那景嵘倒也是个健谈的人,聊起天来也特别有趣似的。
谈兴一上来,两人连开裤裆时候的事都说光了,景嵘笑得不行,拿起茶杯来,道:「今日遇见了江公子,如此投缘实属不易。
我虚长你几岁,不如就此结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江霖惊喜着刚要答应,却突然想起了阿鱼的话,说是不让自己再收景嵘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会儿,却实在是吃不准,这景嵘要
把他送给自己当大哥,究竟算不算是东西呢?
如果说景嵘是东西,那也未必太牵强了;如果说景嵘不是东西……景嵘不是东西的话……
「江公子,你在想什么呢?」
江霖正在盘算,于是脱口而出:「我在想你大概不是个东西。」
景嵘的脸色顿时黑了黑,却还是好涵养地道:「嗯?」
江霖意识到自己失了言,立刻尴尬地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你怎么能是个东西呢?」
「哈?」
「也不是……我是说……你真的不是东西……呃……你不算东西……你你你……」
江霖越解释越头昏脑胀,只觉得越抹越黑,怎么都说不清了。
景嵘也有些尴尬地笑起来,道:「江公子若真是为难,倒也不必强求的。这些事都讲求个缘分,我硬要逼你,确是我不好。」
江霖的脸又青又红了一阵,才低下头硬着脖子,喊了一声:「大哥!」
这下倒轮到景嵘吃了一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才端起茶杯来与他碰了碰,「好贤弟。」
江霖心里一暖,他是独生子,父母又去得早,鲜少有这样体验人间亲情的时候,几杯茶水下去,不免连眼眶都红了。又和景嵘
这般惺惺相惜地谈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也慢慢暗了,江霖这才想到要赶着回家做饭,这才起身和景嵘道了别。
「我家就在镇子西面,大哥这几日还在镇上逗留的话,若是有空来玩,只要问一声乡邻们就晓得了。」
景嵘点点头,又握了握他的手,笑道:「嗯,天快黑了,路上小心些。」
明明喝了不少热茶,景嵘的手心却是冰凉的,几乎让江霖抖了抖。他这才想起,这景嵘,只怕也不是寻常人吧?不然那阿鱼,
又怎么会如此这般忌惮他呢?
只是哪怕明明知道他或许也是妖怪,却也完全讨厌不起来。任谁对着这样的妖怪,都也不会害怕的。哪里像那个又丑又坏又冷
冰冰的阿鱼,简直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才好。
江霖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却瞧见家里的炊烟已经起了。他心下居然一阵高兴,加快步伐推开了门,嘴上却还是不认输地:「
你还回来做什么?!」
灶台前的邻居大娘应声转过了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孩子,说什么呢?」
江霖一下子就又是尴尬又是失望,只好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笑道:「大娘,真是麻烦您了,又过来帮我们爷俩弄吃的……
」
「你说什么呢。」大娘摆摆手,「我是看你还没回来,家里倒是起了炊烟,担心卉宝才过来看看的。」
「哎?这这这……这饭,不是您做的么?」江霖立刻又有了精神,边说着话边慢慢挪到了水缸边上,偷偷掀开了上面的盖子,
只见到一尾黄色的鲤鱼静静地停在水里。
他心口好像顿时落下块石头,连忙一转话头,拍了拍自个儿的后脑勺,笑道:「哎呀呀,我这几天请了人替我照看卉宝了,全
都叫我忘了。她准是先回去了,让您操心了。」
邻居大娘倒是很热心,笑道:「哟,难不成是哪家的大姑娘?」
「哪里……您又拿我说笑了。」江霖抓了抓头,「我这样的,哪里有姑娘看得上。」
「谁说的,偷偷托我打听的就不少呢,要不是你带着卉宝啊,这门槛早就叫人踏破了。」大娘叹了口气,「你说你……」
「好了好了,这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回家吧。」江霖笑着把大娘往门口送,「不然一会儿大爷又该惦记了。」
「你这小子……」
大娘笑着出了门,江霖就立刻把门栓上了,转身走到了水缸前面,背着手转了几圈,又清了清嗓子,才拔高一点嗓子:「你还
回来干什么?没被人清蒸红烧吗?」
他话音未落,那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声音居然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你不是说,缸子送我了吗?我当然是回家了。」
江霖被吓了一跳,回过身去的时候腿都不免一软,差点跌进了缸里。勉强撑住了缸的边缘,他才直起脖子来吼回去:「你是猫
妖吗?走路没声音的?!」
阿鱼拈起个粘糊糊脏兮兮的锦袋,扔到了江霖怀里。江霖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竟然被砸得一痛,连忙好端端接住了,凑到
了灯下去看。
那袋子装着的全部是一枚枚的铜钱,加起来数目实在不算小,沉甸甸的,江霖连忙转过身要把它塞到阿鱼手里,道:「这钱是
打哪儿来的?」
「赚来的。」
「废话,我是问你怎么赚来的?!」
「地上捡的。」
「胡说八道!刚才还说是赚的!」
阿鱼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推回了他的手,道:「我要进去,好累。」
江霖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悻悻地让开了。金光一闪,阿鱼就化鱼入了水缸里,只转了一圈,就停住不动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去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了吧?故事里的妖怪都爱做些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的勾当,阿鱼虽然看起来正儿八经,
但妖不可貌相……算了,也不会有哪户人家尽是些铜板吧。
「你还没说清楚,这钱是要给我做什么?」江霖拿着那袋钱在水面上晃了晃,「是要我替你找条母鲤鱼来一生一世么?」
他话还没说话,人已经躲到了一边去,不然又少不了要湿了一件衣服。只听见缸里传来了阿鱼低沉的声音:「我不喜欢住在别
人的房子里。」
江霖愣了半晌,才疑惑地问道:「你……你的意思,这是给我开医馆的租钱吗?好让我不要把房契当掉?」
鲤鱼只是甩了甩尾巴,并没有答话。不过一会儿,就再也不动了,竟似是睡着了。
江霖手里握紧了那锦袋,却有些不晓得说什么才好。阿鱼虽只是个又丑又面瘫的妖怪,但心思却比谁都细腻,反倒是他自己还
骂骂咧咧了人家这么久,实在是太不应该。
他这么想着,动手把水缸上的盖子轻轻地盖上,只留了一丝空隙好让阿鱼呼吸地畅快些,而后也熄了灯和衣躺下了。
一大早江霖就被哇哇大哭着的卉宝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拍着卉宝的背,坐起身来把哼哼唧唧的卉宝抱进怀里哄着,眼睛都还
没睁开,就瞧见了正要带上门的阿鱼。
这几天,阿鱼都是早出晚归,而且总能带回来一小袋沉甸甸的铜板。江霖问他是去哪里做了什么,他也不愿意说,只说是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