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邓星的劝说成功,对方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
6.
照规矩卓凯还是要先试镜。台词和形体他们也是训练过的,虽然不是重点,但总是科班出身。
他的角色是一个爱国学生,和表面投靠日军实际做地下情报工作的兄长产生了正面冲突,最后兄长在巨大压力下未能保护弟弟,导致他在自己面前被日本人杀害。
要试的台词非常简单,就是弟弟在被日本人射杀后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不相信……”然后颓然倒下。
片子的主角是哥哥,但若弟弟的牺牲不令人动容,主角的光彩就损失了一半。
邓允亮一喊开始,卓凯就按着胸口模拟中枪的地方,身体晃了几晃。眼睛始终凝视着镜头的方向,带着痛楚,还有疑惑,一直盯着镜头到身体摇晃不支,颓然倒下去的时候才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两句台词几不可闻。
“停!”邓允亮从座位上站起来,亲自走到卓凯面前伸手拉他起来,“好。”
卓凯有些忐忑地观察导演脸上的表情。
邓允亮微笑着拍拍他:“之前都没有人敢把台词念得这么轻。”
卓凯的演绎几乎和之前所有试镜的人都不一样。那些人大多是悲愤而又质问地喊出这两句话来,像在喊一句口号,竭力塑造出壮烈就义的感觉。而卓凯对着镜头,却像是看剧中的弟弟在看着哥哥,而那两句话里,明显更加坚定。
卓凯听他这样说,有些赧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觉得这句话应该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好像不用那么大声。”
邓允亮哈哈笑起来:“小星说你最好的是编剧课,是这样吧。”
他走回座位上拿起一叠文稿:“光听口述就能抓住故事重点了。这片里弟弟到死都还是相信哥哥不会出卖国家,所以他的死才显得更加悲剧。况且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把这种怀疑喊给鬼子和汉奸听。这句台词本来就是喃喃自语,只是试镜前我不会告诉你们。其实在正式剧本里都写着,你可以拿回去自己看看。”
卓凯写过那一沓纸,看着上面的题目《家国》,才知道这是足本的剧本,一时有点发怔。
蔡助理在旁边提醒他:“邓导的意思是,你通过了。恭喜。”
“啊,谢谢邓导。”卓凯捧着剧本,这才茫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要拍邓允亮的戏了。原本对演戏没有热情的他这时也不自禁地跃跃欲试起来,毕竟这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运气。入行这样顺利,好像梦想和未来都已经越来越近。
苏情和陆明旸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敲一笔的机会,签完合约的当天,就撺掇卓凯请客到学校附近不算便宜的餐厅搓一顿。那家餐厅贴着不少明星的照片,据说是电影学院学生们庆祝初登台的必选之地。多少影帝影后级的人物都是在此开始踏上征途,简直都有点里程碑式的地位。
走进餐厅,柜台上还摊着张报纸。《家国》的男一刚刚敲定杜渊,去年的双料影帝,得奖的片子刚好也是邓允亮导演。两人二度合作应该默契更加,外界也十分看好,登载的文章很给面子。
卓凯演男二的消息还没有公布,但因为在校生演戏要校方批准,在学院内部已经传开了。卓凯走进那家餐厅的时候背对自己的一桌人正在谈论这事。听口气像是表演戏的学生,可能之前也试过弟弟这个角色,讲话的口气有点泛酸。
“落在学院手里还算好的呢。你们知不知道,原本谢铭也在打这角色的主意。那种人妖,也想要沾邓允亮的光去搏奖?真选了他那才叫怄,这样我以后都不要看邓允亮的戏了。”学生们抱怨完,又自我安慰起来。
谢铭虽然当红,却是电影学院最看不起的演员之一。学生私底下批评业界中人用词很难听,比如谢铭常被叫做“人妖”,杜渊常被叫做“铁板”。因为后者演戏多是微表情,乍看根本分辨不出变化,只有在邓允亮这种爱用特写的人手底下才能发挥所长。不然看他以前的片子,表情全是铁板一块。
“你不看?人家还不希罕你看呢。”另一个学生说,“不过你说这世道是不是越来越难混了,挑演员挑到导演系去,那下次挑导演,会不会挑到咱们表演系来?那样倒好,到时候老子也可以去潜潜别人,倒也爽一把。”
“想得美你!”又一个学生拿筷子敲了敲他,“不过你们说,那个卓凯这次有没有……”
“倒是没听说邓允亮喜欢男人哎。”
“这不好说,圈子里隐GAY多的是,而且不喜欢,玩玩也可以嘛……”
“嘿嘿,这么说也有道理。”
这种禁忌而又边缘的臆想,一向是学生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众人越说越猥琐,最后拍着桌子开怀大笑起来。
“老板,菜怎么这么慢!”陆明旸一拍桌子,大声喝道。
讨论得正起劲的那一桌学生突然注意到他们。
“哎,那桌坐的,好像是卓凯?”
“嘘,嘘,别说了,吃菜吃菜。”
卓凯低着头拿滚水烫碗碟和筷子。刚才谈话他一个字不落都听到了,表演系男生集体不爽他这件事是早就耳闻的,因为此事不仅抢了他们饭碗,还间接降低了它们在同系女生眼里的形象,可谓是双重伤害。
但谢铭争角色的事情是第一次听到。这可能是哪个人道听途说,也可能是谢铭这次争取得隐秘。毕竟上次的片子没开成,媒体已经对他极尽讽刺。
其实卓凯也怀疑过那次投资商变卦的真正原因。但他一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二是即便证实了也无从反应。只是看着新闻说谢铭越过越好,钱越赚越多,心底却由衷地怀疑。
即使在那晚见过谢铭以后,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想。
什么样才是真正的谢铭。
嚣张跋扈的?冷漠尖刻的?还是善良仁慈的?
他看上去,总是风光无限的样子。平时是,在《家国》开机仪式上作为特别演出到场的时候,更是。
7.
看来关于争夺角色的传言是真的。可能是最后争取男二失败,邓允亮看在他的人气和面子上让他客串了一个汉奸。
这对谢铭来说并不算是侮辱,他本来擅长的都是阴狠毒辣的类型,却偏偏还能把这样的人物演到师奶少女人人尖叫的程度。把这种角色交给他是人尽其才,邓允亮永远有最敏锐的眼光。
况且汉奸后来被弟弟的单纯执着震撼,心软放走了他,最终也被日本人干掉,从结局来说不算完全的反派,正好能让女性观众没有顾忌地为他掬泪。这样的片子除了艺术性,同时还兼顾了商业性。导演做到邓允亮这个地步,真是无懈可击。
只在这样的场合再一次见到谢铭,让卓凯感觉有些恍惚。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超过了半年,卓凯连那晚吃饭的房子是什么样子都有点记不起来。喝酒喝得多,很多记忆后来都很模糊,当时谢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做梦。
唯一记得的只有他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黑夜里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谢铭走进开机仪式的会场,闪光灯就在他脸上不断亮起来。平时将他写得再不堪的媒体,这时候都要奋力抢前拍下他最英俊魅力的一面。娱乐圈就是这样虚伪。
他走过来和主创一个个握手。仪式还没开始,大家都没有入座。主席台上放了每个人姓名的牌子,杜渊和谢铭分坐导演的左右两边,卓凯是男二,却排在谢铭的外面。
他站在桌边,等谢铭走进去坐下了自己再坐。刚才谢铭和每一个人握手,看到他的时候特别惊喜地说:“你就是卓凯吗?你真幸运,第一出戏就能和邓导合作。其实啊,原本你这个角色我非常想演。不过看到本人才发觉,果然还是你比我更适合。邓导的眼光真是犀利,发掘了这样好的一个人才。”
卓凯的背上隐隐透出凉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他坐下,看着身边谢铭一脸从容淡定,侃侃而谈,忽然明白过来他一切都是做戏。这一点,也许媒体和观众永远不会知道。
谢铭生活中百分之九十大概都是在演戏,看不到那百分之十的人,自然无从比较,也无从区分。就算是最八卦的杂志,写到他也只会用“花心”“滥情”“轻浮”,而决不会用“冷淡”“冷漠”“冷血”之类。他们都被谢铭骗了,被他出色的演技。
然而卓凯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主动透露争取角色失败的消息。这对谢铭而言并不光彩,在场的媒体听到的时候简直笑开了花,显然回去后又要对他极尽能事地嘲笑一番。
仪式很快开始,一切按照流程进行。主创每个人一段自我介绍,再讲几句对开拍的感想,没有什么特别。
卓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倒是谢铭,在自由发问的时候不断被记者出言刁难。各种各样针对他争演失败的问题接踵而来,他却始终笑容满面,回答得自信满满。
一场开机仪式变成了针对谢铭一个人的访问。闪光灯此起彼伏地冲他而去。卓凯一瞬间好像有些明白了他之前曝短的原因。
果然,第二天日报娱乐版的头条就是“谢铭争演失败,不敌业余新人”,下面长篇累牍都是谢铭在开机仪式上的问答,还牵扯一些其他有关无关的八卦。
卓凯捧着报纸苦笑不得,心想自己怎么也是学电影的,怎么就算业余了。再一看下面的照片,是谢铭握住自己的手笑得风度翩翩,而自己表情吃惊目光呆滞,倒是应足了标题里的“业余”二字。
谢铭在《家国》里出场不到十分钟,最后开机式却变成为他卖新闻。卓凯应该庆幸自己还能待在标题里,因为男主角杜渊在整篇文章里,从头到尾只被提过一次。
他把报纸剪下来,夹进抽屉里的那本本子。里面已经厚厚一叠谢铭的新闻。学了这行早就猜想过会有同台一天,但他想不到两人同时出现在人前会是这样的情况。对此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正式开拍倒很顺利。卓凯看了几天小演员们演的兄弟童年戏码,其实主要还是观摩邓允亮导戏,暗地里偷师。
后来又拍了和杜渊的几场亲情戏,场面比较静态,杜渊也很会带人,完成得颇为顺利。
杜渊虽是影帝,但性格随和,很敬业,也很好配合。就是下了戏比较孤僻,不爱说话。卓凯是年轻人,始终更活泼些,而且他一心想学东西,跟周围人也来往得热络些。
第一次遇上严重的卡壳是那场弟弟领导学生游行的大场面。动用的群众演员很多,还要用空包弹开枪,建筑物里要埋爆破点,非常麻烦。
涉及的人多,卓凯就很怕NG,于是放不开手脚。他放不开手脚导演就喊cut,于是重拍,然后更怕,更放不开。恶性循环。
累了大半天下来,他嗓子喊哑了,坐到场边的椅子上,很明显的情绪低落。群众演员们也就地蹲下拿衣服帽子扇风。他们早看出来屡屡NG的罪魁祸首,也都知道卓凯是新人,抱怨的时候毫无顾忌。卓凯在旁边听到这些的时候,就只是面无表情。
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工作人员也纷纷望去。有几个人扛着箱子给人群派冰镇饮料,然后居中一个人由助理撑着伞,慢慢悠悠走过来。
“我来探个班。”谢铭看着导演和卓凯,一脸微笑。
8.
群众演员们的怨声已经稍微平息。邓允亮看了看天色,再晚光线就要不对,只好催促全体再来一遍。一面又叮嘱了一下卓凯,主要还是让他放松。
谢铭坐到场边的椅子上,优雅地架起腿。
卓凯走过他面前,听到轻轻的一声哼。
他有些诧异的转过头去。再次见面的谢铭对他一直都疏远而客气,这样轻蔑的声音实在让人有些意外。卓凯以为,半年前的事情谢铭应该早就不记得了。
可是面前的谢铭却微笑着,眼神冰冷地朝他做着口型:“玩不起的,趁早滚。”
卓凯脑中血液一下上冲。谢铭原来早就记得。不但记得,恐怕他还以为自己拿到这个角色,凭的是那种事情。
脸在一瞬间涨红,卓凯捏紧拳头,无法和谢铭争辩。后者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一脸轻松地完成他此行的任务,看戏。
他好像是料准了卓凯会在这场戏栽跟头一样。
新人对付大场面普遍都会有胆怯,而且卓凯一望而知便不是激情派,对于需要激情的戏份多半会放不开。
卓凯咬了咬牙,从谢铭面前走开。这时他很有大喊一场的冲动。所以导演一喊开始,他就挥舞着标语,高呼口号。几声叫下来额上青筋凸显,眼角发红,真是愤怒到哀痛的感觉。
后面的人群跟着他一路走,机器在轨道上一路滑。邓允亮一直没有喊cut,人群便随着卓凯一直往前,声浪越喊越澎湃,直到轨道滑尽,机器带不到镜头才停。
“cut!好!卓凯,好样的。”邓允亮赞许地拍拍卓凯,后者捂着自己的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好好休息一下。”邓导爱惜地看一眼年轻人,指了指谢铭旁边的空位置。
谢铭啪啪啪地拍起手来。卓凯皱眉看着他,在位子上坐下在。
“演得真好。”谢铭说得一脸真诚,完美地微笑,“比我可好多了。”
卓凯知道自己不能怎么样。嗓子眼正像火烧,太阳穴也卜卜地跳。胸口明明滞闷,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仰面躺下去,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不去看旁边的谢铭,缓缓闭上眼睛。
和谢铭的对手戏就在第二天。因为进度顺利,场景按照计划从民国特色的街道外景移到了内场摄影棚。
谢铭换上了戏服,是军服,领扣、袖扣、腰带,整齐严谨。不像卓凯,化了被严刑拷问的妆,身上湿一块干一块的血迹,破败褴褛,衣不蔽体。
谢铭要先坐在椅子上看别人对卓凯用刑,然后亲自提着马鞭过来逼供,逼不出东西来就恼羞成怒拿鞭子抽他,然后再吩咐别人用刑。
卓凯觉得这样的内容演起来就跟真的行刑没两样。刑罚的花样这么多,可能根本是导演想试试看哪一种拍出来效果最好,最后剪出来有用的未必很多,但拍起来却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相比之下,谢铭实在要轻松太多。他只需要冷笑着旁观卓凯被绑在架子上挣扎嘶叫,看他一会儿呼气艰难,一会儿颤抖战栗。
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那种冷冷旁观,事不关己的态度,本来就是谢铭最擅长的。他只需要轻松坐在那里,随便望上两眼,就行了。
这样的逼供戏码演了足足三天。卓凯已经彻底萎靡,下戏走在路上都是脱了形的样子。
一向和气的导演这时候也没有心软,完全没有松口让他休息的意思。卓凯一心觉得再这样下去,剧中人还没死,自己说不定就会先死掉了。
可他们还有一场戏没拍,最重要的一场。谢铭亲自对着奄奄一息的弟弟问供,看他抵死不答,一张年轻稚气的脸上要显示出视死如归的决心。
类似的场面很多人演过,要重复并没有什么困难。但邓允亮的要求决不止此,为了最后的这场戏,反反复复,又磨了一天。
卓凯真的要崩溃了,再次坐在谢铭面前,他终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一开始的几次离邓允亮的要求还比较接近,越到后来,卓凯觉得自己越像一坨烂肉,死气沉沉躺在砧板上,完全提不起精神。
终于邓允亮叫停,让大家先休息。
NG了许多次,周围人多少有些怨气,没人上来和他搭话。他一个人走到角落去散心,拿了瓶水慢慢啜饮。
踱到一个地方,有人低声说话。卓凯没有偷听的意思,转身要走。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新人嘛,是要慢慢磨的。磨到快撑不住的时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