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若被隐瞒的真相仅止于此,白冽予便是如何震惊,本也不至于苍白了脸色心慌如斯的……他之所以受到那样深的打击,并非是因为自个儿的一切全落入了长者的算计,而是因为了解了关清远行事间所存着的「私心」,并从而推断出了长者当初重入江湖的主要原因和莫叔对此事的心态所致。
关清远所为,无非「了结恩怨」四字。
最直接的恩怨,自然是兰少桦的死,为此关清远派出了景玄调查,并在得知真相后亲往东北杀了聂昙……当时,他甚至是打算将前来阻止的聂昙弟子「李列」一块儿除掉的,却因发觉李列便是白冽予而改变了原有的打算,并因而定下了那么个为子孙造桥铺路的计划。
可时至今日,造桥铺路的计划已然成功,关清远的心思,自然又能回到原先的「了结恩怨」四字上头……而若说江湖上仍有谁与他有着解不开的恩怨的,答案甚至不用怎么费神便能轻易得出。
那便是他曾经最为信赖倚重,却一朝背叛致使他身受重伤、基业尽毁的大弟子莫九音。
关清远曾在同东方煜私下谈话时提到过一句:
『若将这世上老夫有心想除掉的人列成一张表,你就算不是第二位,也绝对脱不出五名之外。』
这番话固然是对东方煜的威胁,却也点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关清远虽然看这位「孙婿」极不顺眼,可心中最想杀的却仍另有其人……而这其人是何人,自然便是莫九音了。之前之所以未曾动手,无非也是顾虑着擎云山庄的状况,留着逆徒一命令其多护着外孙们一阵而已。可如今他谋划已成,白冽予也已入了宗师境,莫九音对擎云山庄的重要性因此大大降低,关清远自也终得以舍下往日的顾虑出手清理门户。
——一个有宗师级实力又通晓自个儿心思的逆徒不好杀,可若这名逆徒同样也存着求死的心思,结果自然显而易见。
而这正是令白冽予彻底乱了心神的主因。
他从没想过莫叔会有意求死,却一旦意识到这点,便赫然惊觉一切其实早有迹象可循……在九江时,莫叔同煜的那番对话其实便已隐隐透露了对师门的愧疚和几分交付遗言的味道;其后他突破宗师境界时、师叔送来的锦囊更是莫叔为自身安排的死局——当时他只以为是莫叔未雨绸缪,可如今既已知晓关清远阴谋背后的真相,一切自然不能再以「未雨绸缪」作解释。
——莫叔并不是担心敌方会来个釜底抽薪、暗度陈仓之计,而是不愿与他一道来京城,因为他是最有可能猜透莫叔心思的人,也是兄弟里唯一有足够的能力阻止的……如果莫叔上了京、遇上了关清远,两人的动静便必然会被如今同为宗师的他所悉,而他也必然会尽一切办法出面制止。莫叔必须避开他才能给关清远制造出手的机会,所以才会有了那个锦囊,所以才会有了海天门行动之时关清远不在京中的诡异状况。
白冽予曾疑惑过关清远心底真正看重的究竟是什么……而今,一切的答案俱已明显,可结果,却让他痛得几乎难以承受。
——海青商肆「遗址」前,听着周遭山庄弟子交谈欢庆的喧闹声响,望着眼前正半是困惑半是担忧地望着他的师弟,因得知景玄遗言而转瞬想通、厘清诸般关节的白冽予只觉眼前的一切全都显得如此遥远,即便他仍身在京中、即便己方的「成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前的事儿,可那本该令人庆幸的种种在他而言的意义,如今却只剩下了可笑而又可悲的哀恸……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得以站稳,却才想起什么似的欲伸手帮凌冱羽除去景玄残余的掌力,便因周身彻底乱了套的真气而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师兄!
「冽!」
「二庄主!」
虽说白冽予的脸色打方才便一直苍白得令人心惊,可见着他乍然呕血之时,在场的众人还是给吓得彻底乱了套,不仅一众山庄弟子全惊慌地围了过来,东方煜更是连忧心外人眼光都不及便张臂接下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同时抬手握上情人掌心送入真气助他梳理紊乱的气血。
东方煜虽不是头一回见着情人因心乱而走火入魔,可当年青龙之事后,白冽予无论心性亦或打击的承受力都已成长了许多,他自也许久未曾见着情人如此痛苦而脆弱的模样……有心想问些什么,可看着那张半闭着眼略带凄色地枕在他怀中的容颜,向来疼惜情人的碧风楼主又岂问得出口?一声叹息将所有的疑问再度憋回肚中后,东方煜挥挥手让那些山庄弟子暂时退了开,自身则在凌冱羽的陪同下将情人抱往了碧风楼开在京里的「上青阁」歇息。
上青阁虽是酒楼,却也设有几间不对外经营、但装潢得相当舒适的客房以备不时只需——例如此次行动前来京的聂扬,这些日子来便一直暂居于此。
只是东方煜虽清楚这位长辈如今正落脚于上青阁,可多少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行三人刚进到酒楼里,都还来不及和掌柜的招呼呢,便见着了聂扬手中拿着信封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的身影……瞧着如此,心下微讶的东方煜才正想请对方帮着看看情人的状况,不想怀中的身子却是蓦地一颤,那张苍白的容颜亦随之浮上了几分略带异常的血色。
「冽?」
「是……莫叔吧?」
由眼前似曾相识的画面隐隐猜到了什么,白冽予身子虽已能以撑持,却仍是在情人送入体内的真气帮助下勉强迎着长辈的面开了口:
「师叔手中的信……也是临行前莫叔嘱咐要给我的吧?」
「嗯……他让我在事情结束后交给你,我才想着是要在此等着还是出去寻你的,不想随即便碰了上……课你走火入魔得这么严重,还是先好好调息一下比较好吧?」
聂扬见着三人本已有些惊讶,待瞧着白冽予面色苍白唇畔带血的模样后更是让他吓了老大一跳——虽知以师侄的底子,这样的状况应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影响,可心下子仍少不了几分担忧:「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能将你影响至此?」
可白冽予没有回答。
他知道眼下不论冱羽又或煜都必然同样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却不想、也无法在此刻解释那彻底乱了他心神的一切。
所以他最终只是朝长辈伸出了手,以着虚弱却不容拒绝的音调开了口:
「……让我看信吧,师叔。」
「你……唉!也不晓得你和莫九音叔侄俩究竟在搞些什么……拿去吧。」
「谢……师叔……」
见聂扬虽然无奈却终还是依了他的意思,白冽予强自牵了牵嘴角,却不仅没能扯出一抹称得上「笑」的弧度,更在接过信的那一刻颤抖着唇险些溢出了一声哽咽……察觉这点,东方煜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多说便三步并作两步将情人带进了自个儿平时留宿上青阁的房间——
第十五章
冽予吾侄:
如无意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京里的事应该已经告了个段落;而我,也已经清偿了自身的罪业,下地与你父母团聚了。
莫叔从来不敢低看你的才智,所以我相信这个时候你早已经由某些反常的迹象推断出了事情背后的真相,推断出了你外公和我的一点私心……很抱歉,莫叔利用了你的信任。我知道这之间有些事、有些手段你必然感觉难以接受,可这是莫叔最后的一点任性,你就姑且体谅一番,好好收下我和你外公精心布置的这份大礼吧。
——在数十年后的此刻,在我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师门甚至对师父布下杀局后,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回到当年身为「海天门」传人时,和师父一起为了相同的目标筹划努力的一日。
我并不后悔于当年的决定,只是怀念,并且愧疚。
在所谓的「正道人士」眼里,我所做的是毋庸置疑的「弃暗投明」,是理所当然的正确抉择……他们或许会怀疑我是否真的背叛了师门,可在我交了「投名状」、实实在在地做出了再不可能为师门所容地行为后,他们便疑心尽去,却是从来不曾好奇、疑惑过为什么位阶在海天门中仅只一人之下的我,会背叛自小生长的师门。或许在他们眼里,海天门便是万恶的渊薮,而我只是个无法选择出身的侠义之士、正直之人,所以才会在有了足够的力量之后脱离那「可恨」的一切,才会勇敢的选择「弃暗投明」。
但我从来不是什么侠义之士,更无所谓正直。不论是早年隐瞒海天门传人身份行走江湖的诸般行止,又或背叛海天门成为你父亲左右臂膀后的种种行为,我所有符合一般江湖人「侠义正直」观感的表现大都是出于算计、出于对我所扮演身份的衬合。为了师门的谋划,为了你父亲的基业,我这生有大半辈子都在扮演身份所谓的「正道之士」,但骨子里,我却一直都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海天门北玄派传人,那个从小受着师父熏陶、行事随心所欲不择手段的莫九音。
师父没有对不起我,海天门也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个自私的人,只因为一个觉悟、一份情意,便背叛了自小养我教我、让我得以脱出泥沼一展长才的师父。如非出身于海天门,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只怕一辈子都逃不了「欺师灭祖」的恶名——尽管这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是我负了师父。
这些年来,我虽始终不曾后悔当年的背叛,心中的愧疚却只有越发加深……只是我已习惯了作战、习惯了将自身真正的心思和想法藏着层层伪装之后,像这样容易成为弱点的情绪自然更给我埋在了内心深处,层层叠叠的隐盖遮掩。我猜你父亲可能多少察觉一些,却都给我想尽办法蒙混了过去,因为我不希望他为我负疚、为我难过。
他身上所背负的痛苦已经太多,没有必要让他分担我自私的罪惩……个人造业个人担,是我做的,自然该由我一肩挑负起、该由我独力偿还。
我知道你必然会因我的决定而痛苦万分,可不要为此难过,冽儿。陪着你父亲走过那些年、一手将山庄从无到有拓展到如今的地步,我的心中早已没有遗憾,如今又看着你兄弟四人长大成材、各有依归,更终于能放下心里头的牵挂……这是我冀盼已久的一切,所以不要难过,为我高兴吧,冽儿!
自此以后,莫叔,也算得上无债一身轻了。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看完了这封信,多半也很难就此死心,所以我直接在信末写明了此次同师父约见的地点,省得你还要强撑着身子苦思寻找。只是你若到了地头,遇上了师父,千万不要因我的死而和他动手拼命……他或许不是一个号外公,但那份为了你、为了飒予他们着想的心思,却是真真切切的。
山庄和飒予、炽予、堑予他们,就交给你了。毕竟,山庄有能耐接替我操持算计这些的,也就只有你了。
谢谢你原谅莫叔的任性。
莫九音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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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封用字遣词浅白朴实、半点瞧不出落笔之人被称为一代才子所应有的绝佳文采的信。
可正是这么样的一封信,却让阅罢后的白冽予按捺已久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再难克制地埋首情人怀中痛哭失了声。
因为那字字句句所代表着的、无从挽回的事实;也因为那言词间所蕴含着的、深切真挚的情感……饶是白冽予早在展信前便已有所预期,可当心中的推断因眼前不容质疑的证据而成为事实时,所带来的冲击,却仍打得让人难以承受。
——说到底,便是那「有所预期」的预期,充其量亦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他甚至都还没能平复因这样的「预期」而紊乱了的情绪与血气,便紧接着迎来了这样的结果,又让他如何不激动,不哀恸?
那可是莫叔啊!
虽说他对莫九音的熟悉大都始于艺成归乡、得白毅杰属意接受冷月堂之后,可打他十七岁离山至今也已有近十年光景,一身引以为傲的谋算智略之道更全是出于莫九音的调教提点……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叔侄间又如何能不亲近?更遑论莫九音乃是山庄中与他本质最为相近、也最为投契的长辈。
那已不仅仅是单纯信赖景仰的程度,更包含了几分奉若至亲的孺慕。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这封信只是一个玩笑,或者某方势力意图乱他心神的计谋。如此,他固然得费神去分析对方的身份与图谋,却就无须面对这样让人哀恸欲绝、但又无力回天的事实。
无奈的是,不论情感上如何难以接受,理智上,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信中所述都已不容改变……单单是莫叔以师叔位信使,基本上便绝了他所有对信件真假所可能产生的疑虑,更何况他早在得信之前便已由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了一切?
他虽已不是头一回失去身边的至亲至爱之人,可父亲的死是心力耗损过度、积劳成疾所致,更是他诊断出病况后陪着一步步走完最后一程的,是以他虽心中难过,真正临到时却已能多少克制住自身的情绪;师父的死夹杂在那诸般恩怨与情人险些殒命的冲击间,对他不能说没有影响,分量却已相对轻了许多……相较之下,莫叔的事所带来的冲击,只怕还要更接近于当年母亲的死。
而当年母亲的死,却是彻底改变他人生道路的转折点。
白冽予没有哭的呼天抢地,亦没有推床倒枕、捶胸顿足,他只是将头深深埋在情人胸前,让那本就难以成声的呜咽尽数隐没在多年来支持、陪伴着他的怀抱里,肝肠寸断、泪湿衣襟。
而东方煜只是紧紧抱着他。
自始至终,白冽予都未曾说明自身如此失控的因由,在旁相伴的东方煜也未曾问起。沉默的碧风楼主只是尽己所能地紧紧拥着怀中的情人,试图在对方此刻前所未有的哀痛中给予相应的支持与温暖。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天下间能让冽悲恸至此的情况只有寥寥数桩,却无一不是牵扯了生死的大事。如果不让冽趁着这一时的失控好生发泄,待到那惯有的理智和冷静恢复,以冽的脾性,只怕便会就此将满心的哀痛隐忍压抑,再不让自身有如此脆弱无助的表现。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拥抱着、陪伴着,没有一句探问,亦没有任何言词上的抚慰。即便昔日实力犹逊自个儿一筹的冽如今已是他难以望其项背的一代宗师,可在东方煜眼里,怀中的人却一直都是当年那个脆弱但又坚强、让人每每见着便是满心怜惜的青年。
差别,只在于当年心疼于那丝丝细雨中凄迷哀伤的身影、却犹需踌躇着彼此距离的他,如今却已能堂而皇之地将对方拥入怀中……望着青年伏于自个儿胸前不住颤动的背脊,东方煜只觉胸口愈紧、吐息愈涩,不由进一步加重了手中环抱着对方的力道,同时略一倾身、万般怜惜地将头埋入了青年发间。
——便在此际,青年掌中信笺的一角,蓦然映入眼底。
那是他同样十分熟悉的、莫九音畅若行云却又不失周正的手书,上头只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洞庭湖畔,幽兰水榭。
幽兰水榭。
那是兰少桦婚前旧居,一个曾在江湖上声名昭着,如今却已日渐被人所淡忘的雅致小院。
东方煜曾听白冽予提过:白毅杰与兰少桦第一次见面,便是在幽兰水榭。当时为仇家追杀而跳船的白毅杰在泅水逃遁时为远处传来的琴声所吸引,最终一路游到了幽兰水榭前、见着了那个正于临水楼台边抚筝的绝丽女子……方其时,莫九音正与一众「青年俊彦」于幽兰水榭作客聆赏,不意竟给一名浑小子闯近惊扰了佳人。那些青年俊彦一心想在佳人面前卖好,当下纷纷出手欲教训那个浑小子,却反倒给白毅杰出手戏耍了番。最终是冷眼旁观的莫九音提醒追兵将至,白毅杰才在道了歉后于众人错愕的目光中继续潜回水底、就此远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