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为这段情承担可能来自昔日伙伴的质疑和指谪,我又为什么不能抛下那些?」
明白情人的顾虑无非还是考虑到了自个儿作为流影谷继承者的立场,西门晔心下怜意愈深,本自紧拥着情人的双臂却已一松,却是转而抬起了那张理当神采飞扬、此刻却显得落落寡欢的清俊面庞……沉眸直对向那双微染阴霾的明眸,神情间带着的,是源自于满腔情意的郑重。
「你以为我还会重蹈覆辙么?西门晔岂是空口白话之人?既已同你做出了承诺,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守着的……」
说到这儿,他微微倾前、于离青年容颜未及寸许处一声叹息:
「况且……事已至此,我又如何能放你离开?若真一辈子得不到也就罢了。可既然得到了,不论什么原因,都没有让我再放手的道理……我说过,这辈子不会放你离开的,冱羽。」
「……嗯。」
「至于立场什么的,且不说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你以为经过家父昨夜的那一场清洗后,流影谷还有给擎云山庄添乱的可能么?真说起来,我倒还要防着白冽予几分呢。」
「晔……」
而那番话换来的,是凌冱羽不论音调神气都与先前的郁郁有了绝大不同的一唤。
青年虽偶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却绝非一钻进死胡同便顽固不听劝的性子。眼下得着西门晔连番劝解,心头纠结之处自也慢慢松解了开。
——望着眼前早已深深刻画入心的俊美面容,迟疑片刻后,他才抬起了原先静静摆放于身侧的手、一如平时那般张臂攀附上男人宽广的背脊……有若信号的举动换来了男人背脊的微微震颤。下一刻,原只是捧着情人面庞的西门晔已然更复倾前、重重吻住了眼前终得以重染上明朗笑花的唇——
有花堪折直须折,至于折花的后果么,等真临到头的时候再关心也不迟。
第十六章
洞庭湖畔,幽兰水榭。
白冽予和东方煜依莫九音信中指示到达此地,是在启程离京十日后。
幽兰水榭本就是当年关清远为其妻兰烟所置办的产业,兰烟亡故后自然成了兰少桦所有。其后兰少桦与白毅杰成婚虽未特地转让房产,可名下物业这些年里却都一直是由擎云山庄所有,一般人便是想远远瞻仰一番也无法,自然让这曾一度名扬天下的院落渐渐淡出了江湖人的视线之外。
望着那幢于漫天细雪中静静伫立湖面之上的水榭亭阁,感觉着楼台内那股他已十分熟悉、亦是此刻唯一一股能为他所觉察的气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青年微微苍白了脸,却终还是在深深吸了口起后、提步上前同情人一道进入了水榭之中。
对方并无意隐瞒自身的位置,是以他没费上多少功夫便按图索骥地寻到了那股气息的所在。
——那是一间布置得相当雅致、瞧不出多少旧主应有的女儿家习气的书斋。沉稳大气的紫檀木书案后、老者隐带着分寂寥的背影巍然立于窗前,可更快攫获了青年目光的,却是书斋一侧供主人小憩的软榻之上、那仿佛熟睡般安然躺卧着的儒雅身影。
那双总在眸光深处蕴着浓浓慈爱的眼,如今已然沉沉阖了上;那张掩不去岁月痕迹的面容温文俊雅一如往昔,可带着的,却是白冽予此前从未见过的、释然而平静的笑。
如果不是那躯体感觉不出一丝活人应有的温暖、听不出一丝活人应有的心跳和吐息,只怕任何见着的人都会以为榻上躺卧着的长者只是安稳的熟睡着,而非陷入了永远的沉眠之中。
可白冽予在医道和武道上的造诣却不容许他这么欺骗自己。
虽不知老者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保持了榻上躯体仪表的完好,但躯体主人早在数日之前便已生机尽绝却是不争的事实……青年不晓得该为自己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的事实感到释然抑或懊悔,却在得以厘清这些前便已一股难以自禁的泫然漫开。
无双面容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静静淌落了两道清泪。
——没有乍然得知一切时撕裂心肺的悲恸,有着的,只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悲伤。他就这么静静凝视着软榻之上长辈仿若熟睡的面影,试图借此将之牢牢记入心底……书斋内的静默便这么延续了下去,足过了好半晌,才由书案之后本自静静凝望着窗外的老者打了破。
「九音说,他人生道路分歧始于此处,所以也该在此处画下终结。」
沉稳威严依旧的音声,此刻带着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萧索与伤感……若非了解事情始末,只怕任何人都不会以为窗前仿佛悲悼着的老者,便是造成眼前一切的始作俑者。
「当年,老夫因九音的设计而身受重伤潜伏逃遁时,曾经恨得只想把这个逆徒千刀万剐……他曾是老夫最钟爱的弟子,费在他身上的心血功夫甚至比对少桦的关注还要多上无数倍,却不想换来的竟是如此结局——若非当年和少桦的约定,或许早在他得以晋身宗师级之前,便已被老夫动手诛杀了吧。」
「只是守着和少桦的约定避居海外的那些年里,除了烟儿和少桦外,老夫心底念得最多的,竟也是这个逆徒。」
「当时我已收了景玄作弟子,可每次传授他新功夫的时候,往日教导九音的记忆便会随之浮现——景玄的资质虽不算差,却远没有当年九音的灵气,性子也不若九音那般明白坦荡,自然让已吃过徒弟一次亏的老夫越发冷淡疏远,却不想越是这样等若利益交换的师徒关系,便越是让老夫怀念起了以前的日子。」
「直到回归中原见着给他一手调教成材的你,又和他那样隔空交手合作了番后,老夫才赫然惊觉:尽管已是这么多年过去、尽管曾经恨不得让他受尽折磨不得好死,可在老夫心里,他却依然是老夫最钟爱的弟子;而九音……尽管已在明面上成了『海天门』的敌人,但在骨子里、内心深处,他却依然是当年那个让老夫引以为傲的海天门继承者……他只是因故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并也因此以不同方式延续了海天门的道统和传承而已。」
说到这儿,老者——关清远叹息着一个回眸,望向的却不是门前的外孙,而是软榻上亡命于自个儿掌下的徒弟……魔道宗师神丰清朗的面容如旧,但此时、此刻,头上刻画着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颓唐老态。
而白冽予自然不可能忽略这点。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老者的气息比之往日要弱上了许多。可先前本以为是自个儿有所提升所致,却到如今细细一瞧,方知原来是老者自身耗损过大的缘故。
许是料知了他的心思,关清远略带自嘲地笑了笑:
「你若想动手,眼下便是唯一的机会了……九音多半是担心此事了后,老夫又会因闲来无事而继续搞风搞雨,这才再次给了老夫一个不得不觅地潜伏的理由……能以一人之力将老夫伤到这个地步,偿罪之余亦不忘预留后手,果真不愧是老夫最出色的徒弟。」
「……前辈今后不知作何打算?」
没有回应老者那「若想动手」四字,片刻思量后,沉默多时的白冽予终于开口,音调却是强自压抑着哀伤的淡冷:「有莫叔的遗言在前,若前辈不会做出不利于山庄、不利于冽予至亲至爱之人的事,冽予自也没有与前辈为敌的必要。」
「……时至今日,你仍不愿叫老夫一声『外公』么?」
「对前辈而言,不是发自心底的虚假称呼有意义么?」
「你还是一样嘴利。」
因青年的反诘微微苦笑了下,关清远抬眸望向那接替了已逝的徒弟传承了自个儿衣钵的外孙,以及那双正对着自个儿的、复杂中犹带着几分倔强的幽眸,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孩子其实远不如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刚硬。
如果他「疼爱」外孙的方式不是那么样「特别」,是否此刻他便能听冽予不甘不愿地当着他的面喊上一声「外公」呢?
想到这儿,老者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这世上终究还是有着需要自己好生努力才有可能到手的事物。
也许,他那多半仍颇为漫长的余生……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般无趣。
又自望了眼徒弟的遗骸后,长者心下已然有了决断,当下自怀中掏出了份略有些厚度的羊皮包裹、略一使力将之扔给了面上微露讶色的青年。
「老夫已事先将青海商肆的半数资产兑换成现银……当年本就还欠着你母亲一份嫁妆,这些便留给你们作日后嫁娶之用吧——下次再见,应该就是老夫有曾外孙可抱的时候了。」
言罢,他未再多留,一个旋身绕过因他所言而略有些傻眼的孙子与「孙媳」、洒脱一笑后便自离开了幽兰水榭。
耳听长者地足音渐远,白冽予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对方的心态有了转变,但眼下的状况显然对己方有利无弊,便也无了特意探究的心思;反倒是一旁给忽略多时的东方煜因先前入耳的「曾外孙」三字而不可免地起了某些不好的联想,忍不住抬手轻扯了扯情人的衣袖。
「冽,他的意思……不会是想找人帮你生吧?咱们两个可生不出来啊!」
「咱们两个生不出来,不还有飒哥么?」
饶是青年心中的哀伤仍难以平复,却仍不免给情人的这番「担忧」逗了笑,「虽说接下来还得先操办好莫叔的后事,可先和柳林山庄通通气、确定好嫂子跟飒哥的关系还是没问题的。」
「那倒是。」
忆起还有那么一荏在,有些草木皆兵的东方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将心思重新拉回了眼前的事态上。
幽兰水榭虽是莫九音选择的离世之地,信中却未说明要在此埋骨,这遗骸该如何处置自然又是另一番计较——尤其白家其他几名兄弟都还在苏州,总得想方设法让他们同莫九音见上最后一面才是——东方煜征询的目光因而对向身旁静下来后又自有所感怀的情人,而在见着他轻轻颔首后旋身出屋,自动请缨往外头找人安排运送的船只去了。
——一时间,书斋中便只余下了软榻上那已再不会醒转的长者,和一旁怔然伫立着的青年。
『谢谢你原谅莫叔的任性。』
望着那仿佛也正传达着相同讯息的、莫九音沉静安稳的遗容,白冽予轻轻一颤,而终忍不住轻轻阖上了眼,半是无奈半是苦涩地勾起了一笑。
——他,又如何能不原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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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了整个京城的四皇子谋逆一案,最终在事发一个月后随着四皇子的自缢暂时落了幕。
其间,凌冱羽数度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而在西门晔的刻意运作和柳靖云的协助下迎来了「将功折罪」的机会——包含田义在内,去年遭流影谷擒获的行云寨重要干部尽数得了帝王赦免,便连凌冱羽自身也得以洗脱了罪名……尽管青年因而没能得着什么实质的赏赐,可对他而言,这些「家人」的平安便已是最好的报偿了。
碧风楼方面,由于在蜀地已是实打实的土皇帝,委实不好太过张扬,遂按着多年来行事低调的习惯将大半功劳都让给了擎云山庄——横竖两家现在和一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让便让了,顶多之后再拿点「补偿」就是,却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至于擎云山庄么,本就因出了个护驾有功的白冽予而在功劳簿上添了极重的一笔,眼下又得了碧风楼「分功」,即便已将查抄海天门产业的功劳推到了凌冱羽身上,这「首功」的名头却仍当之无愧。也因此,在数日的争论之后,帝王力排众议颁下了一道让流影谷方面纠结不已的圣旨:封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为擎云侯,爵位世袭罔替;另赐擎云山庄「兄友弟恭」的四字御笔牌匾及铁卷丹书一面,赏赐之丰,委实令朝野为之哗然。
——在此之前,本朝曾以一介江湖人身份受封王侯的,只有当年助太祖平定天下的流影谷初代先祖。此后,其所受封的「阳武侯」爵位便由历代的流影谷主所继承,一路传至了如今的西门暮云……只是这个「阳武侯」的侯位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封地和权柄,更多是给了历代谷主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所以向来不为江湖人看重,自也不会有人称流影谷主为「侯爷」、少谷主为「小侯爷」。
只是爵位是虚的,其背后所隐含的意义却不然——以往只出现在流影谷身上的爵位如今却连擎云山庄也参上一脚,自然让人不免猜测起今上是否有意让擎云山庄取代流影谷昔日的独特地位了。
流影谷上下本就因不论如何努力都只能称得上「戴罪立功」而懊恼不已,眼下又见擎云山庄得了如此令人眼红且极富深意的赏赐,又岂有不郁闷的道理?只是正如西门晔当日和凌冱羽说明的那般,经过此次西门阳的胡闹瞎搞和西门暮云的大动作清洗,流影谷光想整顿好内部便已是尽心竭力,眼下郁闷归郁闷,却是没什么闲功夫去跟擎云山庄争竞的。
在西门晔看来,对多年来「养尊处优」、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流影谷成员们而言,皇上摆出如此看重擎云山庄的态度未尝不是一记警钟。但只要众人齐心协力戒除恶习好生重整流影谷,这风水自然会有重新转回来的一日。
——该赏的赏了,该罚的罚了,除了某些涉案官员的状况仍需好生定夺之外,事情至此大致已可说是告了个段落。而已争取到自身所期盼的最好结果的凌冱羽,也终于到了须得南行「归乡」的时候了。
由于碧风楼和擎云山庄方面的人马都已先行动身,这一趟同凌冱羽一道起行,也就只有本就给关押在京中的田义了。青年本也想将西门晔软禁多时的云景一块儿接出,但云景因先前所受的打击过大,这些日子来一直缠绵病榻,自然禁不起这样的长途跋涉……好在他见了平安无事的「小冱」、又得了青年亲自劝解后,整个人的状况已然起色了不少,遂承诺待身子恢复便要前往岭南投靠凌冱羽;而西门晔也在情人的要求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遣人护送云景南行。
安排好诸般事宜后,临别那晚,西门晔带凌冱羽回到了当初二人潜伏京中时暂居的那个院子,在那间对二人有着深刻意义的房间里一夜巫山云雨、抵死缠绵……直到天将明之际,离情依依的流影谷少谷主才在将去年别前所赠的那块玉佩亲手系上情人腰间后、万般难舍地将青年送出了门。
及至此时,西门晔都未说明要如何履行当日的承诺,可凌冱羽却也没有问。他们只是借着那犹自蒙昧未明的天色于门前深深吻别,而后方缱绻难舍地踏上了各自的归途。
——而今,天色已明,凌冱羽也在同田义会合后联袂出了城。
由于这些时日来京畿一带又有降雪,田义又是没怎么遇过雪的南方人,这一路行来虽不至于冻着,步履却十分艰难。好在二人也不赶时间,青年便慢慢地陪他一路前行,直到同那巍峨都城渐行渐远,而京郊十里坡上的那间颇具代表性的小小客店,亦在小半个时辰的「跋涉」后映入眼底为止。
十里坡过后,那首善之都的宏伟气象,便将再非南行商旅视线所能及。
「小冱,你莫不是在京中有了什么相好吧?这一路走来,你至少回头了十次有。」
眼见十里坡已在前方不远处,同行的青年却已又一次缓下脚步回首顾盼,正有些艰难地踏雪前行的田义终耐不住满心的好奇同他问出了声,「以前也没见着你对罗绮阁的掬盈如此上心,难道说昨晚也是跟那相好一起……?你要真如此在意,何不干脆将人一起接回岭南?」
「……我又何尝不想?只是他有他的责任,我也……」
虽说他因出于信任而未曾问及西门晔该如何兑现承诺,可如今二人已别,念及那几个时辰前仍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男人、感受着体内深处犹自残着的少许余韵,凌冱羽心下几分不安与惆怅却是在所难免,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羊脂白佩,眸间已是焦灼的思念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