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口的绢纱,照在方奶奶的脸上,使得她翘起的嘴角下留得一丝浅浅的阴影,而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方砚翙那同样翘起的嘴角完全的隐没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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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安。”方砚翙道。
方老爷抬头,不知道这个平素都窝在自己院子中的孩子所为何事,于是静默的看着他。
“明日贺家公子将举办诗宴,儿子不知可否去。”
方老爷听了这话,便又认真打量了一眼这孩子。贺家一贯清流,举办的诗会不是什么人想去都可以去得了的。若是平白无故的邀请某人,必是因为那人的诗文好。而这个孩子,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羽翼已经丰满如斯。
方老爷点点头道:“既是贺家的邀请,那必定是要去的。”话说到这里,方老爷顿了片刻,他虽然不管这内宅闲事,但是一想便清楚无比这孩子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这才巴巴的跑来绕他的。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方家的男子,若是被这区区的宅门所拘,连妇人之手都无法逃脱,那还上什么官场,搏什么功名!
方砚翙听他这般说,知道自己这关是过了的,但是他却依旧不准备走,自己既然借此发难,那么就把沉积已久的事都说清楚的好。
“儿子也是想去,但是……”说到这里,方砚翙跪在地上,镇重的向方老爷嗑一下头道:“却不能为父亲丢脸啊!”
“哦?”方老爷坐在罗汉床上定睛看着这个看不清表情的儿子。
“儿子虽然想去,却不知带些什么去作礼才好。”
听到这里,方老爷便明白了,这是向他说自己份子钱不够用呢。家中的争斗方老爷是知道的,不过他从来都是当笑话看的,这般手段于他不过是饭后的甜点罢了。今日听了庶子这话,却有些放到了心上,这为官一途,若是说不收些贿赂,不以公谋私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文人士子终究是爱惜羽毛,不会有什么越矩之行。但是这孩子若是银钱上被克扣惯了,便也难免养成小气的毛病,脾气终归有些缺陷,就如寒门的士子,要么刚正不阿,备受同僚排挤,要么便是声名不佳,大肆掠钱。
其实方府的份子钱恰好是那么多,也没有什么谁多谁少的问题,但是有母亲的与没母亲的终归是不一样,且不说那大笔的陪嫁,就是手中掌着阖府的嚼用,想没有银钱都难。
“既然入此,那每月再拨你些应酬的分子好了。”方老爷冷冷淡淡的话透过这焦灼的空气,传到方砚翙的耳中,听不出别样的感情。
“谢父亲,儿子告退。”
听着方砚翙平静而冷淡的回应,方老爷矜持的点头,然后目送他那几乎与自己相同的背影离开。心中却忍不住要叹息,他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并没有嫡子那般,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刻到骨子里的爱,但是却也有身为父亲的喜欢,但是每一次,在这个孩子的眼睛中,都没有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只有冷淡的,带着静寂的感情,让他每一次都没有感到这是在面对一个孩子……
14.贺府游园
这是一座普通的房子,不大的门楣,青色的瓦砾。门口的小厮穿着青色的短衣,带着热情而有礼的笑。
“李少爷,您来了,请进请进……”
“啊!王少爷,这边请……”
“方少爷,请随小的来。”
口齿清晰,反应灵敏,不是家生子也调教不到这样的程度。贺家,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
时代变迁,王朝更替,但是世家大族却一直都屹立于这片土地上,不是内部的骚乱,根本无法动摇其分毫。自魏晋朝以来的四大世家至今依然屹立不倒,而这贺家虽然名气不大,但是历史却也同样的悠久。
方砚翙随着小厮步入外院,只见这庭院中假山流水,高台楼阁样样不缺。那山石不是凭空堆砌而成,却是顺着地形引导而成的,如此显得格外的自然与和谐。若不是胸中有丘壑,有怎么能布局出如此暗含阴阳五合八卦的园子!
此地隶属北方,园林从来都是浓墨重彩的装饰,显得华丽无比,也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匠心,让人观之便觉得疏朗自然。而这处庭院却深蕴了低调的奢华的概念,简简单单的竹林奇石,便不是这等水土可以有的,想必是不远万里从南地运送而来的。这石头还好说,但是北方冬日奇寒,这湘妃竹却能长得如此茂密,却也不是易事,想必有林木国手在此啊!
旁边小厮看方砚翙神色疏朗,没有半丝不屑之情,便暗中称是,神色愈加恭敬的向园内走去。他虽是做小厮的,但是因为身在这贺府,也便旁人多了几分见识。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识得自己府中林园之瑰丽的。若是心怀不屑或有几分嘲笑之意,他都会如实禀告公子。毕竟,不是什么人的能进这贺府的门帘的!
待进入后院,只见山色少了些许,水意却凭空增加。纵然是冬日时节,看不到半分水色,但是这迤逦的线条却告诉人们此地的水的意韵。让人仿佛置身与江南水乡,感受她那薄薄的细腻的冬色。
又前行数步,只见一三层画阁伫立于山石之上,画阁的底部是陡峭的山石,再向下,便是被水流冲击而成的痕迹。这画阁分明是凌空于瀑布之上!这是何等的巧夺天工,才能建造出这般的精致,真是让人不由的联想到人在画中游的豁然忘俗。生活在这样的仙境中,又哪里会有忧愁呢?
方砚翙看到画阁上那广袖长衫,身着玄衣的男子,便收敛心神,缓步上前。
听说贺家公子喜着玄衣,衣服上更是半丝花纹也无,却硬生生的将自己衬得高贵无比。仿佛是骨子中带来的矜持自傲,使得这个男子宛若天人。听说贺家公子才学出众,与其交往的不是大儒便是新秀。听说贺家公子虽然大才却无意与官场,只喜欢田园生活。
方砚翙缓缓的登着台阶,他的礼仪是近学的,远没有这些人那般融入了骨血,举手投足自然而然便高雅无比。他只是刻意的将每一步的步距,抬手时的高度与角度都度量的纤毫不差而已。
随着视野的扩大,他首先看到了一双玄色是靴子,玄底红绣,绣的是玄鸟展翅。然后是下摆,殷红的下摆,黑线绣处的朵朵祥云,那小小的下摆上却不知绣了几千万朵。个个都细致无比,然后是玄色的缎面,虽然没有丝毫的绣痕,但这锻料,却是用明暗针法织成的,大大的牡丹花样盛气凌人的绽放。昭示着盛世的气焰。腰间是黑曜石雕琢的腰带,一十二块方方正正雕琢为百花图案的镶红宝石的腰扣整齐的排列。上面垂着温若羊脂的白玉平安扣,扣上五只蝙蝠分立五角,翅羽相接。祥云或疏或密,浑然天成。
男子鼻若悬胆,眉若剑锋,眼若寒星,深具凛冽不可亲近之色。
“贺公子。”方砚翙小揖道。
“方公子。”贺公子回礼道:“吾前日观公子之诗,只觉清新秀丽,暗含天地玄理,今日见公子其人,便觉心神俱清,公子大才。”话语刚落便将方砚翙引到前厅。
方砚翙随着贺公子漫步,只觉传言之不可信。这贺氏公子分明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周身没有不华美不瑰丽的衣服饰物。言语更是老道,又哪里是隐居之人,分明是在走终南捷径啊!
贺公子身形一转,前厅便在眼前,只见几人围站于一画案旁,或是捻须微笑,或是负手而立,仪态优雅面容温润,无一不可画之人。再看案中之画,只见碧梧两株,高耸云天,一高士扶杖倚立,左侧陡起高岗,顺坡而下,渐见山路,一桥连接对岸,正中山峰挺立,山脚低处,相隔成曲折溪岸虽不见山瀑,正似溪水缓缓流下,石桥上一鹤栖立,与人相呼应,解意白鹤,欲伴主过石梁归去。此人此画遗世独立,与天地同化,令人俗虑顿消。
见贺公子与方砚翙前来,众人无不微笑以对,仿佛是与方砚翙认识了千年一般,没有半丝生涩之感。
待贺公子介绍后,方砚翙才知这些人便是自己的捷径。便当场将自己的“离离原上草”念了出来,果然听得一片赞声。
几人看方砚翙的眼神霎时不同,由原来的温文疏离,至现在的略显热情。
15.巧斗嫡母
“峰峦纷布置,
巧匠出心裁。
曲折随人转,
都缘假字来。”
方砚翙跟在诸人身后口占道。
“妙哉,妙哉!”贺公子抚掌道,旁同几人也纷纷点头道:“公子口占之诗工巧若此,真是才思敏捷啊!”
方砚翙心中冷笑,在尝过剽窃的味道后,就如吸毒一般,再也放不下。这是明袁枚的《造假山》。虽说不上有多么好,却实在是应景,所以方砚翙便般了出来。而在场的也不是什么大儒名家,自然也就感觉口占若此也是好的。况且贺公子先开口赞了好,旁人自然要卖贺公子面子。
众人且行且吟,穿过细碎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众人到达一处假山,山脚垒黄石护坡,沿坡砌筑蹬道,山体狭长,天然委屈。山间小径,曲折高低,上架石梁,下有溪谷,石藓草苔,老树浓荫。与真山老林毫无二致。
几人拾级而上,山巅有平台凉阁,更有小童暖酒。童儿身着绯色衣着,上有碎花图案,更显得娇美可爱。宛若画中人儿。
待众人分主客做好,小童便端上酒菜来。那酒色虽是浅绿,但是却没有细若新蚁的沉淀,而是澄清透明。显然是独家秘制的。而菜虽不多,却盘盘精致,卖相极好。
席间方砚翙手触到酒杯,便觉温润细腻,再定睛一看,虽不是上等羊脂,却也相差不远。心中也不由赞叹,世家大族,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这般器皿这般景色,养出浊世翩翩佳公子也不是难事啊!
众人饮酒乐哉,便不觉谈起了刘得仁。诸人听得刘得仁都纷纷叹息,唯方砚翙不知,贺公子似乎看出他的迷茫,便道:“吾生平佩服之人无数,而刘得仁却是使我心生向往啊!”说到这里,贺公子抿了口酒,接着道:“刘得仁,出入举场二十年,竟无所成,投迹幽隐,未尝耿耿。”
旁边一面白如盘,身形壮硕的男子接着道“忧而不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铿锵金玉!”那男子说话的时候,凤眼微眯,摇头晃脑,像是醉身其中一般。
听得此言,方砚翙便知这必然是一隐士。在场之人虽大多醉心名利场,但是这般潇洒的态度却令他们心生向往。毕竟天地如炉,人如铜豆,不论身在何处,身居何位,总是难逃时间诸多的束缚,这般放下一切的人,又怎么不让这些担负着诸多责任的人向往呢?但是这刘得仁是真的这般潇洒还只是自我安慰,也就不得而知了。
见诸人看他,方砚翙便知这是要他的看法了,一个人要打进一个圈子,除了诗文,还有各种人生的见解也是不可缺少的。
“这却是高人隐士。”方砚翙道“只是吾等生于世,君有道,则仕,君无道,则隐。今上乃贤明之人,吾等更应尽绵薄之力才是,即便无所成,也要得知究竟是何处之错,尽然虚度二十光阴而不知返,可见其人之愚。”
这话有些托大,方砚翙自是知道的,但是却是最符合他的年龄的,物反常即妖,在场的也不见得都是谦谦君子,若是见他德行博大,见识高明,岂不是会生生多出嫉妒之情?而自己这般说话,他人定会认为这样的人无需自己出手也将有阻隔便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果然,听得这话,几位年长的便不再多言,而贺公子道:“方公子好志向,真是皎皎若鹏鲲那。”便将话题带过。
酒足饭饱,只见那几名小童悄然退下,俄而,数名衣衫华美的女子袅袅而来。小山眉,金额面,乌色唇,银盘脸。在方砚翙看来是极为怪异的,毕竟他至今还是无法欣赏身形肥硕,脸上扑着金粉,画着漆黑嘴唇的女子啊。
但见身旁几位纷纷露出神授魂与的表情,自己也不便表现得如何高尚,便也趁势揽过一名女子,轻怜密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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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方奶奶,腕上的金镯子与厚实的红木小几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旁边的丫环婆子都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前去劝一声,早年在方奶奶身旁伺候过的都知道这位奶奶脾气暴躁,只是有了小少爷后,吃斋念佛,修身养性,才渐渐到了这般平和的,如今看起来分明是早间的脾气又犯了,又有哪个胆子肥了,敢招惹她?
这时,一个丫环战战兢兢出现在门口,被方奶奶一个茶杯砸到头上,又哆哆嗦嗦的不敢躲,只是死死的扒着门框,闭上眼睛。所幸方奶奶这般的身份,用度全都是细瓷,比纸也厚不了多少的杯子发出一声脆响便掉到地上。
“说!”听着方奶奶暴虐的语气,丫环断断续续道“大……大少爷……回……回府了。”
听了这话,方奶奶也顾不得教训他人,只是对贴身的婆子道“去请那个不孝子来,我到是要看看他究竟能如何嚣张!”
那婆子缩着头快步出了院子才舒口气,蓝色绣花鞋踢到突出的石子上,又疼得哆嗦了一下。暗骂了声晦气,然后向方砚翙的住处走去,只觉得自己晦气得很,这般遭人恨的事居然轮到自己头上,往后还不知怎么过呢。她心中也不住的想这个大少爷也太不懂事了些,即便是今日受了老爷重视,也不能把奶奶的话当做耳旁风啊!说禁足便禁足,怎么出了这般幺蛾子。如此一来,只怕是老爷也不会向着他说话了。想通了这头,这婆子心头一定,觉得这大少爷不过是明日黄花,也称不上得罪不得罪的了。
如此一来,她自然忘了当时这位少爷的手段,挺起胸膛,脚步急促的向大少爷的桐院走去。
待这婆子进了正厅,只见方顺伫立于一侧,并不见方砚翙,心中暗道,果然不懂规矩,做出了这般事还像是没事人一般。便直直的向内室走去。
方顺见状,慌忙拦她,道:“我的好嬷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先请坐,小的给您端杯茶来。”但是这婆子根本不理会方顺的殷勤,只是奋力向内室走去,口中道:“莫要油嘴滑舌,奶奶叫你家主子去请安,若是你胆敢阻拦,少不得得脱一层皮下来。”语气尖锐刻薄,当真是穿破空气,响彻云端。
而那方顺平日被方砚翙收拾得狠了,又加以金银诱惑,自然是不会让这婆子这么闯进去的,只是口中不住的道:“您也让小的去叫醒大少爷啊!……您也怜惜怜惜小的……”
这般喧嚣自然使方砚翙醒了。听了一会儿,他便明了这是大奶奶立威。便不慌不忙的叫方顺更衣,一幅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跟着那婆子走了。
“孽子!”未入正门吗,方砚翙便听到中气十足的一声厉喝。
偏头躲过一具瑞兽熏香炉,方砚翙不紧不慢的行礼道:“给母亲请安。”
“给我跪着!”看到方砚翙行完礼要起来的模样,方奶奶喝道。
“孩儿不知如何惹恼了母亲,望母亲保重身体,不要和孩儿置气。”
“你……你给我跪在这里,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方奶奶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旁边的陪嫁婆子见如此,知道惩罚庶子虽然没什么,但是却是容易被拿来说嘴的,况且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岂不是要把奶奶以往做的秀全部抹杀?忙道,“快去请老爷,快去请老爷。”
跪在地上的方砚翙心头冷笑,却依旧保持这担忧的面孔,看着这帮婆子丫环的忙乱。
……
“怎么回事?”随着一声大喝,所有的人都呆立当场,不得言语了。
待众人纷纷跪下请罪,才看到方老爷带着怒气而来的铿锵步伐。方奶奶见方老爷来了,便强打精神,狠狠的告了一状,说方砚翙不顾惩罚,禁足期间任在外醉宿云云,最后总结,不惩罚不足以振家威!方老爷刚想挥挥手,叫人将方砚翙拖去材房,便想起自己是曾经允诺过这事的……当日虽然也知道这孩子在绕他,却也没想到,他的心如此之大,竟然将手伸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