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半。
和杨昭商相处的机会也少了,对于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只能暂时放到一边,先处理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
“王子?”我问。
“嗯,她之前有特别到幼稚园里来,希望立树可以把王子的角色让给她儿子,就是小勇。她那天火气还挺大的,先是质问为什
么他儿子明明是男的,却要他演公主,是不是班上同学欺负他等等的。”
我默然无语,的确我一开始听见这样的安排时,也有几分错愕。
但是杨昭商要我试着想,如果今天是一个女同学演王子,我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那个女同学很委屈。
我说不会,杨昭商就接着说:“那为什么小勇演公主就是委屈呢?因为公主这个角色比起王子,比较低劣吗?”
我沉默了一下。“我以前常被班上同学欺负,他们会强迫我穿裙子绕学校一圈。”
杨昭商有些讶异地看着我,不顾我反对地搂住了我的肩。我想他应该是要安慰我。
“公主也好、穿裙子也好,在现在大部分的人眼里,可能真的是屈辱吧。但是这是我们大人的看法,小勇的妈妈也是、欺负你
的同学也是,我不希望把那样错误的教育,再一次地灌输到这些孩子身上,可以的话我想改变,即使只有很小的一点点也好。
”
舞台上排演到王子去屠龙的情节,立树拿着杨昭商替他做的宝剑,在空中凶猛地挥舞着,模样逗得几个旁观的家长都笑了。
杨昭商和我一起看着,这时却忽然伸手摸向我的腰,大掌在我侧腰上摸了一圈,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你变得好瘦。”杨昭商若无其事地说。我惊魂未定,自从上次他和我说了那些话后,我对他就很有戒心,要不是演艺教室里
一堆人,我早就再给他下巴一拳。
但是他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还正面端详着我的脸,检视我的黑眼圈。
“就算忙,也要一天睡满八个小时,三餐也要照常吃,知道吗?”
我心里不知为何一阵烦燥,对杨昭商那种自以为关心的语气极度不爽。“如果你愿意帮我接收立树的话,我保证一天睡满十六
小时,吃六餐都没有问题。”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的确可以和你一起照顾他。”杨昭商说。
“真好啊,继承父母产业的人口气就是不一样。”
“我是真的想帮忙,正桓。”
“或许你可以帮立树找个新妈妈,为了立树,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女人的。可惜你现在显然有其他考量。”
杨昭商苦笑起来,“你这个人,嘴巴就一定要这么毒吗?”
这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的脸色阴冷下来。
“你很讨厌这样对吧,讨厌的话,就请离我远一点。”
“不会啊,像小孩子一样。”杨昭商笑着说。
我气息一窒,想起初识时他说过的,‘因为我喜欢小孩子啊!’我摸不清他的意思,但杨昭商已经笑吟吟地背过身去,继续看
起排演来了。
话剧表演进行得非常顺利,几乎所有的学生家长都来了。立树从头到尾出尽风头,我明明记得睡美人里王子没这么多戏份的,
杨昭商说是班上女学生的坚持,以致立树从戏一开头就跑出来和睡美人定下三生之约。
“啊,多么美丽的人儿。黑檀木般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如画般的容貌,还有这高贵的气质,为什么她长睡不醒?要是她能睁
开眼睛看我一眼就好了。唉,我实在喜欢她,让我来吻她美丽的唇吧……”
立树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懂这句文诌诌的台词,我本来建议改成:“躺在那里的妞真是正啊!反正她睡死了,我就趁机偕个油吧
。”当然是被杨昭商否决了。
是说现在幼稚园话剧的尺度还真是宽,我看着立树一脚跨上了道具床,一手托起装睡中小勇的头,下头镁光灯早已经啪啪啪闪
个不停。立树还真的俯下身来,两个小男生的嘴唇就在全场屏息中轻碰了一下。睡美人清醒,皆大欢喜。
话剧表演结束后,我留下来替园方整理道具。立树从头到尾都很开心,我把他按在椅子上,替他脱下戏服,换回运动衣。
那个叫小勇的被他妈妈拉着耳朵拖回去了,她妈妈对于最后一幕非常不满,我还听见她离去时碎碎念:“让男生跟男生亲亲,
要是我儿子变同性恋怎么办?”
但我看见小勇回过头来,羞涩地举起一只手,和立树偷偷地说了掰掰。
我把纸做的树折起来,收到回收用的纸箱里。杨昭商这时却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笑着说:“收到这里就差不多,剩下的我和
老师们交代过,她们会处理的。我们先走吧。”
我一愕:“走?走去哪?”
“游乐园啊,我和你提过的不是吗?”
我怔了怔,才想起来杨昭商那晚说的话。最近我实在太忙,竟忘了这回事。
“我……我还有两箱代工在家里,明天早上要交。”我垂死挣扎。
“我可以晚上过去帮你一起做。走吧,立树也已经期待很久了,对吧,立树? ”
杨昭商笑着对我伸出手。我想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完全抓住了我的软肋,知道怎么对付我这个难搞的男人,看着立树闪亮亮的
眼神,我也只好任由杨昭商把我搬走。
我不知道有几百年没来游乐园玩了,以前秀朗经常和我一起来,有时还带上爱文。但自从发生那些事之后,我就对情侣多的地
方过敏,来这种地方只会令我头晕想吐。
假日这里果然全是一对一对的,当然青一色是男人和女人,也有很多父母带着小孩子。我站在熙来攘往的剪票闸前,看着那些
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人们,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时移动不了脚步。
杨昭商买完了票,牵着立树跑回我身边,一把从后面搂住了我跟立树。
“走吧,我们进园里去!”我才从那种虚幻感中挣脱,忙嫌弃地拍掉杨昭商的手。
这是亲子同乐的游乐园,所以多数都是小孩子敢坐的游乐器材。
不过不是我自夸,我对这类机械游戏的胆量,可是小到自己都鄙夷自己的程度,不用说云霄飞车,就是坐咖啡杯之类小朋友很
爱的游戏,我也会从头到尾蒙着眼睛,缩在位置上倒数。
杨昭商和立树倒是乐到不行,他们先跑了半个游乐园,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十分热衷,研究好了攻略顺序,还一开头就去坐了咖
啡杯。
我打算照旧蒙着眼睛,但杨昭商这个奸诈小人,竟然坐在我对面拍照,还一副没发现我的窘迫似地大喊:“来,立树看镜头,
笑一个!”我为了不让立树以后看照片,发现恒恒竟然是个胆小鬼,只能勉为其难地张开眼睛,对着镜头硬挤出笑容。
他们一路玩了旋转木马、碰碰车还有动感电影等等。杨昭商就说要带立树坐云霄飞车,我已经双脚发软了,脸色也苍白到不行
,正想跟杨昭商说我这次PASS,没想到大猩猩竟然抓住了我,还笑着问立树,
“立树,想不想和你的恒恒一起坐云霄飞车啊?”
“想!”立树大喊,用我最无法抵挡的眼神望着我。
31
“想!”立树大喊,用我最无法抵挡的眼神望着我。
我就这样被一老一少逼上梁山,杨昭商让立树坐在我旁边,自己坐前面。
冲下第一个斜坡的时候,我终于把所有的尊严抛到一边,杀猪似地惨叫起来,什么大人的面子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赶快解掉这
条该死的安全带,平安回到地球表面。
我出闸门时脚全身整个是软的,还没走下阶梯就靠着墙软倒下来。杨昭商从身后接住我,把我整个人纳进他臂弯里。我也不顾
身后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了,如果再不找个有地心引力的东西靠着,我想我会哭出来。
杨昭商可以说是半抱着我到旁边的休息区上,还安慰似地买了果汁给我喝。
我想人类搞不好都是被虐狂,这样像酷刑一样的机器,竟然可以乐此不疲。
而且那两只猴子还不只玩一次,我坐在长板凳上喝果汁休息,看着杨昭商牵着立树的手,又去玩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
四次……第五次立树出闸门时,还有力气和杨昭商一起举高双手欢呼。
我不禁叹了口气,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林秀朗也很擅长玩这种刺激玩意儿,但从前他顾虑我,到游乐园总是陪我坐些游船类
的静态游戏。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些感谢杨昭商,要不是他来,立树也不会玩得这么开心。灵长类的半规管果然不同凡响,我应该停止歧视
大猩猩的想法。
中午的时候,我们带立树去园区里的儿童餐厅用餐,杨昭商买了一盘的食物,盯着我把他吃下肚。老实说最近我胃老是不舒服
,什么东西吃两口就乏了。
杨昭商像喂幼稚园儿童一样喂我,我只要一不配合,他就对立树大喊:
“立树!你的恒恒偏食,不肯好好吃饭,快点来骂他!”
立树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竟然还真的从游戏区跑过来,看着我老气横秋地说:“恒恒,不可以喔!偏食的话容易生病,恒恒
生病的话我会担心。”我也只好乖乖地一汤匙一汤匙,把看得到的食物都吃进肚子里。
结果立树自己也不守规矩,饭没吃完就跑去爬溜滑梯了。但我实在没力气管他了,一日的冲击让我浑身懒洋洋的,彷佛回到六
年前那个病东施。
我把身体倒下来,靠在杨昭商的胸口上。这家伙还真的有胸肌,像大猩猩的那种,不只是虚有其表而已,我觉得很满意,就这
样眯着眼睛假寐。
杨昭商却看起来有些惊慌,我靠在那里,他竟也没有伸手来搂我。
好半晌他才问,“你还好吗……?”
我含糊地应了声,调整自己最舒适的睡眠位置。我听见杨昭商浅浅压抑的呼吸声,抬头起来乜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
我忽然神智清明过来,发现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事。这样的行径,和六年前的我和秀朗有什么两样?大约是今天的气氛太过刚好
,让我有总杨昭商和我、我和立树彷佛一家人的错觉,所以我才会如此放松戒心。
我飞快地从他身上直起身,但这回杨昭商动作却很快,他伸出双臂,猛地就把我纳进他二头肌里。
我像只小鸡般被他钳制住,一时动弹不得。我的脸颊发烫,我们这样搂来躺去,旁边已经有不少家长对我们侧目,我没有忘记
自己不是女人这件事,我挣了两下。
“杨昭商,放开我。”
“为什么?”杨昭商竟然这么问我
“你不觉得丢脸吗?”我小声地说。
“丢脸?”杨昭商平静地重覆我的话,“什么地方?”
这回倒换我不好意思起来。
“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提醒他。
“你想继续讨论关于我的性向问题吗?”杨昭商笑了笑。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看着他那双稍嫌粗犷的眉眼,还有眼瞳深处闪烁的光芒,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已经不想再
逃,至少现在,杨昭商的怀抱让我很安心,我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立树是,我前男友和情妇生的孩子。”我躺在他臂弯里开口,叹了口气。
杨昭商怔了一下,好像还不能消化我突如其来的剖白,我不知道他在脑子里转了多少念头,过了很久才开口。
“所以你有妻子的事,是骗人的?”他问。
“啊。”我点了一下头,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我向他撒过什么谎了。
“你前男友……不在了吗?”他又问,语气有几分胆怯。
“不,他还活着。不过他的情妇走了,就是立树的妈妈。他不能把立树带回家,因为他家里还有个大老婆,那个他宁可抛弃我
也要娶的老婆,而且他老婆也快要生第一胎了,立树会让他闹家庭革命,所以他只好回过头来求我,让我代替他情妇原本的工
作。”
我自虐似地,一口气讲出这些话,等着杨昭商的反应。
杨昭商沉默良久,我发觉他在看正在攀爬绳梯的立树,然后他开口。
“所以呢?”他问我,我怔了一下。
“但你终究还是接下了扶养立树的请托,”他缓缓地说:“无论基于什么理由,都不影响这个事实,不是吗?”
这话把我的气势都堵了回去,我觉得胸口一阵气闷。
我知道杨昭商的意思,不论再怎么不甘心,我终究是担了这份责任,不论这份责任产生的前因后果,我都不能再逃避,他是要
我认清这件事情。
但听见杨昭商劈头这样说,我竟觉得心中气苦。
我想我心中已经有预设答案,觉得杨昭商既然喜欢我,发现我竟遭受如此不合理待遇后,应该会为我抱不平才对,至少要说几
句“你前男友怎么可以这么过分!”、“正桓你真可怜,竟然遇上那种男人。”之类的。
我知道杨昭商一向是个严厉的人,这点和林秀朗正好相反,就算做为情人,他也不会让人轻易撒娇,更不会容许无理取闹。
杨昭商似乎察觉我的沉默,他顿了一下,又开口。
“你接下这个工作,觉得很委屈,你觉得你是勉为其难地在养育立树。你说不定还觉得你这样出于善心,忍这种非常人所能忍
受的屈辱,你的前男友会对你另眼相看,搞不好还会因此回心转意,至少会对你心怀愧疚。”
我瞪大眼睛望着杨昭商,他继续说着,“但是你要知道,正桓,你这一切的一切,都和立树没有关系,但是你存着什么心、出
于什么样的心态抚养立树,他迟早感觉得出来。如果你一直认为自己很委屈,养立树是不得已的,立树也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
你。”
“我没有……”我咬住下唇。
“我曾经说过你很善于负面思考,这也是一样的。”
我直觉地感觉杨昭商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果然他叹了口气。
“你既然知道立树的身世,养育他会让你感到痛苦,你却硬是让自己承受那样的痛苦。以你的思考模式,这样反而让你好过,
因为这样可以让你活在被害者的情境里,被害者总是很轻松的,因为他不必多花力气去思考,他自己是不是也做错了什么。”
我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儿童餐厅外走。杨昭商也立时站起来,伸手就要拉我,但我一口气憋在那里,浑身都是肾上腺
素,竟然一甩就把他推离两步。
“正桓。”
杨昭商叫了我一声,我的鼻腔整个是酸的,忍着才没有让它从眼框里掉出来。我再一次甩开杨昭商,走到餐厅遮阳蓬外。
我背对着杨昭商,一个人看着游乐园人来人往的街道,深吸了两口气。其实我知道杨昭商说的没错,但就是因为说得太对了,
我才更无法接受。
一开始接受抚养立树这件事时,我确实是觉得很委屈,甚至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千方百计地想摆脱他,就算到最后不得不认命
,我还是有种自己做了件好事的感觉,因为我的缘故,立树才不用因为他那不负责任的爹而流落街头。
但是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只知道,很多天晚上,我和他手牵着手,一齐踏上归途,很多个夜里,我抱着立树,听他讲故事哄他自己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