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泰奥多尔说起伯尔巴特喜欢的人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这一闪而过的想法像是灵感,又像是闪电,让他从心底感到一丝凉意。
“当这个人和你成为情侣之后,他心底的羡慕终于变成了妒忌。”
“约瑟夫……”
佛洛尔忍不住呻吟着说出这个名字。
那只手终于抓住了他心中最柔软的某个角落。那些缠绕着他的藤蔓上跳起了淡蓝色的火花,枝蔓抖动得厉害,像是让佛洛尔恐惧的东西传染给他们一样。
“看来起作用了,我应该再和你谈谈,说更多的事。”
“我不想听这些。”
“他很喜欢那个叫约瑟夫的人,但同样也只是远远看着他,直到看着他投入你的怀抱。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即使自己的弟弟没有从他身边抢走什么的想法,他也拥有他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并且已经夺走了他最想要的。”
“住口。”
“伯尔巴特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享受妒忌的滋味,因为当时他病得很重,在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投入自己弟弟的怀抱之后,他就一蹶不振了。就在七个月前,伯尔巴特的人生落幕了。”
泰奥多尔说着对他做了一个鞠躬谢幕的动作,然后自顾自为了自己糟糕的幽默感笑了起来。
“然后,我要告诉你的事才正式开始。”
“我带来了牛奶和面包,要在这里找点热气腾腾的食物可真不容易,感谢我吧。”
因为双手捧着一盘食物,又不想找跪坐在走廊上行尸走肉一样的仆人开门,埃拉克雷一脚踢开了他早上用来安置诺恩的那间房间的大门。
伤员正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恢复得不错?我在马车上找到一些膏药,似乎比这里的药师能拿出来的好不少。你的运气真不错,如果肩膀被咬下来,那只能期待陛下来救你了。”
埃拉克雷那么说着把盘子端到床前。
诺恩看了他一眼,对于看他这件事表现得很勉为其难,然后接过盘子。
他从来不会拒绝补充体力的机会。
埃拉克雷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他但显然不是在欣赏他用餐的样子。
“不说点什么?”
等诺恩终于把面包也解决掉之后,他问。
诺恩没回答他。
“不问我佛洛尔的情况?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选择背叛?”
反而是埃拉克雷一口气又问了一串问题。
诺恩干脆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的脸上实在没有多少血色,眉头也皱得很紧,让埃拉克雷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好几次都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想说。但是你居然想要让佛洛阿雷亚继续保持人类的身份,这一点我绝对不能容忍。而且……”
埃拉克雷把盘子丢到一边,一把抓住诺恩的双手。
那些让魔法师看到一瞬间就会因为其中蕴含的东西而发狂的文字还闪烁在他的手腕四周。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相信你说你曾经杀死过佛洛阿雷亚,是因为我相信我的陛下绝对不会爱上一个会那么做的人。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知道你是个蠢货但也是爱惜自己羽毛的蠢货。结果我错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你怎么会想到对他拔剑的?你现在还能握剑吗?只要在他面前拔出那把剑,你根本就动不了。即使如此,你也……”
他的感觉有一部分在这个时候和诺恩的连接了,直接刺入身体深处的痛苦让埃拉克雷的双手颤抖起来。
诺恩睁开眼睛,眼睛里浮现出询问。
“我不是在关心你。”
“恩。”
“无可救药的傻瓜。”
埃拉克雷的语气又激动起来。
“请责怪我一下,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以你们两个目前的情况面对现在的泰奥多尔毫无胜算……他尽然变成了那样……他尽然变成了那样……但是他的目标和我一致,所以我暂时要和他合作……对,就是这样。”
诺恩勉强可以理解埃拉克雷的心情。
这个人以自己是深渊之王的左右手的身份自豪,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佛洛阿雷亚。因此这一次即使他出卖的人是佛洛尔,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
埃拉克雷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人,也不考虑像安抚佛洛尔那样去安抚埃拉克雷,诺恩直到埃拉克雷的情绪看上去稳定一些了,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埃拉克雷松开他的手,把背脊贴上椅背,扬起脖子,目光透过屋顶,望向不存在于此的深渊之中的那道巨大的裂隙。
“泰奥多尔……在漫长的流放中没有丢失自我,而是得到了另外的……”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在那片土地上,被称为深渊之王的男人的意志就是世界的意志,他是不容质疑的绝对正确者,对很多人来说,他相当于神。
两个男人曾经反抗过他。
对抗“神”的意志的人最后得到了严厉的惩罚和可悲的命运。他们被流放到连哀嚎声都会吞没于风中的旷野,然后被人所遗忘。
但是……
佛洛尔听着泰奥多尔的叙述,终于在心里串起了一条线,除了两个他十分信任的人之外,所有的人似乎都串在这条线上。
“他的母亲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她是个死灵法师,但不希望唤起一个行尸走肉的儿子,于是找来了她的一位亲人。两个人一度束手无策,最后决定铤而走险,使用古老的方法。从很久以前开始,人类就通过召唤仪式在深渊和地上世界之间打开通道,把那些野兽召唤出来。我也是通过差不多的方式来到这里的。不过当时我并不在深渊之中,而是落入了世界的夹缝。”
泰奥多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回味起落入永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的滋味。
“我在那里飘荡了很久,大约有一千年,对于我这样曾经的深渊贵族来说,这也不算很短。那些日子里我每一刻都在虚空中向往自己的故乡,以及……不,等一下我再和你说起这个。总而言之,那一天两个人类就在这个庭院里再次使用那古老的仪式,试图从深渊中召唤到可以回应他们呼唤之人。当时第一时间响应他们呼唤的人并不是我,不过为了再次抵达这个世界,我夺取了这个机会。”
“然后你复活了伯尔巴特?真是了不起啊。”
“大概只有神明可以让死者复活。不过当时那两个人类为伯尔巴特举行了一个仪式,他的灵魂还没有离开,所以我和他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交易。就像是那些古老的契约里的内容一样,我以他的灵魂为代价,来到这里实现他的愿望。”
“他的愿望是什么?杀了我然后自己成为国王吗?”
佛洛尔在头痛欲裂的情况下继续用简陋的手段进行挑衅。虽然痛恨无力的自己,但这似乎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不,他希望如果自己活着,那么让自己心爱的人来到自己的身边。而我满足了他。”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在见到阿姆菲尔之前。那座小镇充满了他的气息,几乎把另外一个人……附着在那些圣骑士身上的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掩盖了。我一定曾经在那里感到过这黑暗的气息,在更遥远的地方……在哪里?直到见到阿姆菲尔的时候,我瞬间想到了——既然一个流放者在这里,那么另外一个为什么不可能也在这里?我马上又想到了那个没有完成的仪式。如果一切顺利,我能以完全的形态降临这里,那你也就不可能把你想隐瞒的那些东西藏起来。但是仪式被中断了,仅仅是那几个人类没能像过去一样完成这简单的仪式?还是有别的什么……别的什么人抢在我之前,响应了那个召唤。”
诺恩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安静听着埃拉克雷具有宣泄意味的自言自语。
埃拉克雷所不知道的是他所知道的——半年前到底是什么人启动了那个仪式。
拉维德·马尔加,已经永远埋葬在迷途森林中的死灵法师。
“这座城市充满了他的气味。黑色荆棘之地的领主,深渊之中最早对人类灵魂燃起兴趣的贵族,另一个流放者,我的好友泰奥多尔……令人怀念的名字。”
埃拉克雷想起自己再次见到已经盖头换毛的泰奥多尔时候的激动。他在这个世界是个外来者,他的陛下忘记了一切,而唯一可能帮助他的人又采取毫不合作的态度。
“‘我们的目的一致,吾友’,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和你相比……我会倒向哪一边,不言而喻吧?”
埃拉克雷问。
诺恩没有回答他。
他在想另一个问题。
泰奥多尔这个名字他从未听到过。但是说起熟悉的气息,在这里的话……
佛洛尔尽量不让表情过分显露在自己的脸上,但紧紧握住了拳头。
“但是他很快变了,就像人类曾经那样。一开始他们发现往深渊的通路的时候不是那样的,但后来就想要从深渊得到更多。野兽们也是这样,一开始他们只要吞掉人们献上来的东西就可以了,但最后连召唤自己的人灵魂也想要一并吃掉。在我暂时把伯尔巴特当做自己的媒介降临在这里的同时,他也想利用我的力量得到更多。”
不用泰奥多尔详细解释,佛洛尔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约瑟夫原本就是安插在他身边的密探。
也许不仅是他,还有更多教会的成员参与到这个计划中来。
表面上看由于当初捕猎死灵法师的事件,教会站在王后和王子的对立面,但是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总能找到机会为自己找到更多的帮手。
那些人自始至终环绕在他和伯尔巴特的身边。
这也解释了佛洛尔一直以来的疑惑——约瑟夫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伯尔巴特控制的。他所熟悉的那个约瑟夫几乎没有和伯尔巴特碰面的机会,但如果是作为密探的约瑟夫……
佛洛尔不可避免地感到内心一阵刺痛。
斯佛兰的那个晚上对他来说是宝贵的成长经验,他以为自己将会把曾经的爱意转化为友情,在今后的人生里偶尔怀念起这段年轻的岁月。
然而眼下这个男人的话把这些都粉碎了。
但是他现在感到愤怒,绝不是因为约瑟夫的背叛,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对约瑟夫做的事。
“你还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今天他……”
“做了什么?我没做什么。”泰奥多尔用古怪的语气说。从佛洛尔的角度看,他的黑色眼睛显得越发冷酷起来。“伯尔巴特希望他和你说再会,然后乘机利用他刺杀了一位红衣主教。但是人类的灵魂是有极限的,在受到过分的侵蚀、反复被逼迫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之后,灵魂也会破损,然后消失。对,既不是被我吃掉了,也不是回归这个世界的创造主,而是消失了。”他说着展开自己的左手,一小团闪光的磷分在他手中跳跃了一会儿,然后散开在夜色之中。
“你……!”
佛洛尔终于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他咆哮着,想要挣脱束缚,就在这一刻,那些藤蔓真正“抓”住了他。
无数细小的黑色丝线在他的脑海里缠绕着,把和约瑟夫有关的部分全部扯了出来。他的喉咙刚刚因为咆哮而嘶哑起来的时候,那位金发的年轻人的一切就都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你竟然,你竟然……你……”
他茫然地发出最后几声低吼,然后重重喘气。
“感觉到了吗?我正从你的脑袋里抽出来的东西。那些你作为人类的幸福记忆,如果把这些都忘记的话,你会变回原来的你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
佛洛尔怅然若失,但是已经无论如何再也没有办法找回刚才让自己瞬间暴怒的东西。他努力去想那个让人自己感到十分温柔的人影。在无数记忆的碎片中,最后浮现在他面前的,是有着黑色短发,面无表情的剑士的身影。
“诺恩……”
“这就是你最后也不想忘记的人?真有意思……”
泰奥多尔发出嘲笑一样的叹息声,然而又收敛了表情。
“似乎你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有过很好的打算,觉得自己能够掌握一切的情况。如果是原本的你,那当然毫无问题,但是现在被困在人类的身份中的你……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软弱无力了?而且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险之中。”
另一棵拥有藤蔓形状的事物从泰奥多尔的影子里升了起来,那些纤细但是坚韧的藤条上绑着一个人。
那是双目紧闭,陷入昏迷状态的罗宾。
无论佛洛尔多么努力想要表现出强硬的态度,这时候的眼睛里也染上了几分无助。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用他们……用他们来羞辱我吗?”
“不,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如果想要他活下去,那么抛弃你所谓的自我吧。这不过是你营造出来的虚像,佛洛尔·泰林这个人一开始就不存在。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没有做出决定的话,我就会杀死这个叫做罗宾的男人。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把你的记忆清除掉的。毕竟你曾经是我最为敬佩的人,让你落到那样的地图就太悲惨了,但是我一定要你全部想起来……所以为了你的朋友的性命,快些把一切都想起来吧。”
佛洛尔感到自己的指甲已经陷进手掌心的皮肉里,但并不觉得疼痛。他瞪着泰奥多尔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焰,这样愤怒与无奈地表情让泰奥多尔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你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尊严了嘛?我的陛下?那么趁着时间还早,我和你说一些故事吧,希望这有助于唤起你的记忆,深渊之主佛洛阿雷亚。”
佛洛尔曾经听到过这个名字,不是从这个男人的嘴巴里,而是在别的时候,更遥远的之前,听到属于某个人的嗓音,用他不会使用的温柔语调念出过这个名字。
“……你在……叫谁……”
“正是你啊,我的陛下。埃拉克雷什么也没有和你说起过吗?不对,我差点忘记,他和我提起过这件事,他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了作为你朋友的回忆,所以什么都没有和你说?”
“我的朋友……埃拉……克雷。”
“不是你的朋友,是你的部下、你的左右手、深渊源头的住民——埃拉克雷。你现在想起你是谁了嘛?”
“我会和他合作有两个理由。一是现在的我和佛洛尔根本无法抵挡他,更不要说你了,也许这个‘罪’没有出现的时候还可以指望一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也想要让佛洛阿雷亚醒过来。他可能想要赎罪,因为那个家伙想要回到深渊之地。他似乎在一个古老的召唤中被束缚住了——正是把他从深渊拉到这里的那一次。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是他没有完成召唤士的愿望,也没有得到相应的奖励,就这样一直飘荡在这里。只有佛洛阿雷亚有办法让他回去,就是这样。比起想要让陛下以人类身份留在这里的你,他看起来更可靠一些,不是吗?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