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脑发热竟害怕陈天瑾做傻事,踏着窸窸窣窣的小碎步跟上他。他越走越急,不久消失在我视野里。
天微微亮,我踏上天台,入眼一张张雪白的床单。陈天瑾靠在栏杆上,轻风微拂,轻柔地发丝扫过镜框,不时掩住轻垂的眼。
我走过去对他说:“不要难过。”
他不答。
我转过身,一时忘记洗手间里的冲动之行,猛地靠上去,疼得不禁全身一僵。
他蓦地一惊:“小心一点。”
“啧啧,独自莫凭栏。”
“我陪你,你不孤单。”
“你又抢我台词。”我说着,不禁垂下了头。我陪着他,他便不孤单了吗?
“老人早点离去,其实也是件好事。”我见他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不禁侧目。“指不定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把他气死。”
我不解:“什么意思?”
“安然,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爷爷一直舍不得夏婉。”
舍不得?只是舍不得啊,看老人先是期许,再而失落的眼神,是在找她吗?
“要不是因为舍不得,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要不是舍不得,我们父子俩也不会活得这么窝囊。被那个女人视作路边的垃圾
,没有一点地位。”
那个看上去严肃端庄的奶奶。我记得她每次来我家都问我的功课,教我做人。她不但待人严谨,待自己也十分严苛,简直是用
绳索把自己捆绑起来。60岁高龄仍然在职任教,我不敢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儿时觉得奶奶对我很严格,我爸说,奶奶那是爱你。可能别人的奶奶没有什么文化,但却和蔼可亲,慈祥友善,对孙子百般
宠爱。
相比我奶奶,我倒觉得初识的爷爷更和蔼友善。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差距?一个看上去比实际苍老了十五岁,另一个年轻了十五
岁。
“我能有今天,”陈天瑾嘴角微扬,满载不屑,“拜她所赐。”
隐约觉得,他那清亮的眼镜后面透过来的,是一丝丝寒气。我蹙了蹙眉,刚要伸手触碰他,他便起身。
“我不是圣人,我不会让伤害过我的人逍遥自在,不知悔改。”他垂头望着我,越靠越近,“我为什么不待在国外教大学,而
要回国当一个高中的数学教师?我为什么甘心屈居在她之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恨吗?
我能看见恨与憎恶交织,阴暗与毁灭糅杂,他温柔明净的双眼承载不住,流泻四方,生出洪水一般的灾难。
“安然,你能看见一朵长在污泥之上的花,从盛放,到凋零,到归于污泥的过程。”
他托着我的下巴,充盈着报复与野心的双眼,仅寸许之隔。我一不留神,竟沉了进去。
我答允了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对眼前的人不离不弃。纵使他毁灭了全世界,我又能如何?更何况,我已经沉了进去,深陷沼
泽般,沉了进去……
东边的天空泛起了红,映照在陈天瑾的眼镜上,那双眼睛显得妖异而魅惑。
他态度一转,掩住方才的阴沉,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开口提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安然,我过分吗?我从不问你的感受
,每次都凭自己的意愿。”
我对他突变的态度有些措手不及,张口结舌没能回答上来。
陈天瑾两手亲昵地揽住我的腰:“还疼吗?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我立刻别过脸去:“不必了。我又不是姑娘家,要你负责不成?”
他轻笑:“可我想要对你负责。”他轻咬我的耳垂,低声说道,“安然,等你长大了……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去丹麦,你嫁
给我吧。”我完全呆滞了,他的声音犹在我耳边流连不去,“还是说你想去法国?不如我们去荷兰吧。”
他疯了吗?他可记得我陈安然是他亲侄子?见他心情好,我不想泼他冷水!
我任由他像孩子一样赖在我身上。
天边那枚太阳应是升了起来,却终究是被大片云彩遮住,没有阴霾,而是奇异的绯红遍染了半边天空,红霞似由画笔随意抹上
,美得惊心。
他在朝霞下吻了我,如我所期待。
老人一个人躺在病房里,走得无声无息。他不想带走什么,包括亲友的眼泪。老人的手想必余温尚在,因为陈天瑾久久执住,
不愿松开。
我爸确实最终连碰一下都没能碰到,爷爷留给他的,只有一道目光。
陈天瑾说,高贵的人,随随便便碰不得。
于是我爸成了低俗的人。
爷爷被送进太平间的时候,陈天瑾紧紧捏着我的手,低声说道:“安然,我只剩你一个了。”令人心疼的声音。
我回握着他,感受着他骨子里散发的清冷寂寞。
我爸拉过我说:“安然,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守着。”
“不。”陈天瑾一口否决,“我守。”
貌似父母死了,孩子都要一直守着,直到火化。陈天瑾的意思是,陈天瑜不是老人的儿子,没有资格。
陈天瑾不理会我爸难看的面色,转而对我温柔道:“安然,你回去休息吧。”我不禁要赞叹他态度逆转的速度,比京剧变脸还
绝。
我爸脸色更差。陈天瑾捏捏我的手,松开了。
回去时,我爸拉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我俩沿着走道一路走到尽头。我回头,看见陈天瑾取下眼镜揉眼睛,单薄的身影仍是那样
脆弱。
他刚刚是说他只剩我一个了吗?
我爸快了两步,揽着我走入转角,两手颤得更厉害。
“爸?”
“安然,”他停下脚步急促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看他欲说还休,不禁心乱。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我,最后摇了摇头,“没
什么,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chapter 20
回到学校,小白绕我转了三圈,把我看到脸红心跳羞涩难当才罢休。他说:“真的是安帅,是真的安帅。原来你没有被绑架。
”
“如果我被绑架,你会去救我吗?”我摆出个自以为含情脉脉的眼神。
小白搓了搓满身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瞧你那骚样。”
“滚!”
于是我立志再也不和小白说话。
听说我爷爷昨天已经下葬,我奶奶夏婉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陈天瑾像是吃了摇头丸,两三天不休息,回来学校仍是精神抖擞。
数学课讲得格外生动,同学们和任课老师禁不住要拍案叫绝了,我奶奶却坐在后面八风不动。
想我奶奶真是不厚道,挑了人家死了爹爹状态最不好的时候来听课,严格也不带这么严格的。
我笔尖在桌上划着圈,两眼跟着陈天瑾跑。陈天瑾目光不时与我相撞,竟然总有片刻的失神。
我咧嘴笑着,头一转,看见小白望着我,我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转头,唐露露也定定望着我。
一下课,唐露露问我:“你真的是安帅吗?你是真的安帅吗?为什么眼神不对了?”
我心虚:“什么眼神?”
“看陈天瑾的眼神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嘴上敷衍着,脚上溜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飘着茶香,尤为温暖。陈天瑾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正香。才下课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想必是累得很了。
我刚走到他办公桌边,他立马惊醒,见是我,迷迷糊糊道:“安然啊?”
我指了指桌上的苦丁茶说:“受7年西方教育,享7年西方生活,品位还是没有西化嘛?”
他笑:“你要尝尝?”
“那玩意我喝不来。太苦。”
他啜了一口茶,说道:“茶叶太苦,不适合你。你是杯温水,泡不开的。”
我头大,温水到底什么意思?
“找我有事?”
“没有事呀。”我望天花板,“前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今天来给你补生日礼物。”
“你竟然知道我生日?”他表示很惊讶。
这丫的过生日都不早说。
前天我睡了一天的觉,昨天突然想起问我爸陈天瑾的生日。我爸说“就是昨天嘛”,我不淡定鸟。陈天瑾生日真好,清明节,
年年放假呐!
我送了他一条狗链子,链子上面一块骨头形狗牌子。我说:“我第一眼看到这骨头,就觉得你肯定很喜欢啃。所以买下来了。
”
他蹙眉:“这是什么做的?”
我想了想:“合金吧。”
“咬不动。”
“给你东西你还挑!”
“我不要值钱的东西。我只想把你带回家。”
我一惊,环顾四周,没人注意这边,怒道:“你疯了吗?”说完,溜出了办公室。
走到教室甜甜地回想那句话:我不要值钱的东西。我只想把你带回家。
上课铃猝然响起,我恍然大悟,他是在骂我不值钱呢。
隔两天就是期中考试,我发誓我绝对不是贿赂陈天瑾。我只是在获悉他监考我所在的考场时,略微有些小兴奋而已。
考语文的时候,我发现基础题基本不会。写到名句默写时,我已经头昏眼花,揉揉眼睛赫然发现上面有一句我没看过的诗:
______________,杜鹃声里斜阳暮。(选自:秦观《踏莎行》)
我抬头瞧了瞧,陈天瑾仰在椅子上闭着眼,不知是睡死了还是闭目养神。
我掏出手机,打出一句:你还活着吗?毫不犹豫地发给陈天瑾。
陈天瑾没一会儿惊醒,手忙脚乱地掏手机。我见他瞧了我一眼才开始回信息。
陈天瑾:貌似活着。
我:我俩到没到坦诚相待的地步?
陈天瑾:当然。
我:那你说说,“杜鹃声里斜阳暮”前一句是什么。
陈天瑾:檐钩陌上晓月初。
我:你确定?
陈天瑾:当然。
我反复读了两三遍,倒挺顺的,于是喜滋滋写了上去。没一会儿,手机又震了,我掏出来一看,小白。
都说了不和他说话,我因而没有问他,直接问了陈天瑾。可见我没问他是明智的选择,他也是这题不会。
我回道:檐钩陌上晓月初,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分呢,小白欠我个人情。
考完试,我跟陈天瑾说:“谢了。”
他颇儒雅地笑了笑:“不客气。”
有师如此,夫复何求?
试卷发下来,我发现我错了。看了唐露露的答案,我发现我错得离谱。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陈天瑾,你个误人子弟的小人!
无奈万玉花的孩子还没康复,所以万玉花一去不复返。陈天瑾平日给我们上语文自习,今天给我们分析语文分数。
陈教授十分严肃地提到本班两个不同考场的学生写出了完全相同的错误答案,还指明了是哪道题。
唐露露看了我一眼,叹。我不敢看小白,把头埋得深深的。
只听陈天瑾握着小话筒说:“昨天应万老师要求,布置大家各写一份总结报告,今天一位一位上来念。那么我们按学号顺序…
…”
我笑,这一号真悲催。
“一号陈安然同学,请上台诵读你的总结报告。”
我这才想起我是一号:“老师,还是按倒序来吧。”
老师点头:“好吧,四十二号谢棣同学。”
我惊,看见小白很怨念地望着我,改口:“老师还是按顺序来吧。”
陈天瑾笑得十分无害:“请抓紧时间。”
我慢慢吞吞走上台,陈天瑾把话筒递给我,整个教室里四十二双眼睛扫射着我。好吧,我认命:“这、这次语文考得不怎么样
,具体就是……”吞吞吐吐是我安帅的本色吗?我瞧了眼陈天瑾,咽了口唾沫,大声说道,“好吧,其实,那句‘檐钩陌上晓
月初,杜鹃声里斜阳暮’是我问人的,和班上同学雷同,也是我转发的,大家要批评就批评吧。”
说完,我垂着头,余光瞥见陈天瑾嘴角一丝诡异的笑。他的目的是这个吗?
台下一片寂静,片刻后哄闹不已。
“安帅好文采!”
“安帅好胆量!”
“安帅你好帅!”
“安帅威武!”
……
陈天瑾摸摸我的头说:“好孩子,下去吧。”
班上哄闹了一节课,我郁闷了一节课。
于是我立志再也不和陈天瑾说话。
下课隔壁班的孩子问我们出了什么事,小白说,大家在安帅的领导下,纷纷揭发自己的罪行,场面太过感人,大家情难自已,
所以……
一堂忏悔课,陈天瑾是用我做引子吗?
这老师,什么毛病?
chapter 21
小爷说过不和陈天瑾说话的。
陈天瑾放学后很是阴险地在楼梯口拦截到了我。教学楼只有一个楼道不成?小爷很拽地扭头走另一个楼道。未走几步就被拉住
了。
“别生气了。”
我怒:“我生气?我会生气?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没看到生气。顶多是怒发冲冠,面红耳赤。”他把我拉下楼,“就和害羞一样,好看极了。”
幸而周围没人,我想我的脸肯定是红了。每天放学,夕阳都是红得暧昧。那是阳光,阳光!
陈天瑾说:“何必那么在意分数?”
我大为恼火:“没分数我能上好大学吗?”
“上好大学做什么?”
“不上好大学我能有好工作吗?”
下面他应该问,要好工作做什么。然后我会回答,有好工作才能挑个好看姑娘结婚。然后他会……
不料他接的是:“要工作做什么?我养你就是。”我爸不也养着我吗?一个性质。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我死了你陪葬。”
“那你要是成亲了怎么办?”
“我成亲你陪嫁。”
我哦了一声:“想来你现在独守西厢,待字闺中。可有心仪的人家?”
“有。不过我少长他几岁,又不讨他喜欢。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与他兴许无缘罢。”
“没关系。忘了他吧,本少不嫌弃你。你跟着本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是在勾引调戏良家妇女吗?我太邪恶了,陈天
瑾这么纯洁的……
“安然,”他突然认真看着我,“你愿意跟着我受苦受累吗?”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我跟着你从来都是受苦受累。”
他注视着我,两眼忽而笑成了弯月。我一时看傻眼了。他捏着我的下巴凑过来,更仔细地打量着我。我一时紧张,两手仿佛多
余,不知往哪摆。
陈天瑾眨眨眼道:“安然,听说下巴尖的女子多薄命。”他拇指蹭了蹭我的下巴,痒酥酥的。
我摊手:“我长这么大,遇到最大的挫折就是今天这次作弊被我亲手揭发。”
他笑意更甚,松开了我,转身走远。下巴上暖暖的触感久久不散,我看着陈天瑾的背影被夕阳描出金边,痴了许久。
听说下巴尖的女子多薄命,听说下巴尖的女子多薄命,听说下巴尖的女子多薄命……我想了很久,暴怒——陈天瑾丫的骂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