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围流动的人群,心情越发焦躁。入目全是陌生的面孔,我原地打转,不经意地一瞥,竟瞥见电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不
禁眼前一亮。那张抿起的嘴唇上午骂过我,那根敲着扶手的手指上午指过我,那双望着前方时而出神的眼睛上午瞪过我。
没心思去想陈天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就像在激流中抓住了浮木,即使脑子完全不会思考,也依然
不肯松开。视线不时被人群阻隔,好几次险些失散。着了魔一样跟着他一直走到我认识的地方,才知道现在的方向是反的。
我不该跟着他,
小白还在等我,我在等什么?
陈天瑾就走在前面,我在干什么?
那人几个小时前还骂过我,尽管我不愿去判断是非曲直。而小白收拾了一切等我见他一面,一走就后会无期。我不该跟着他,
却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站住脚步,我鼓起勇气叫了一声:“瑾——”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听不清,更何况周围人声嘈杂。
那身影顿了顿,头也没回又走了,大抵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眼看着他渐渐走远,我兀自摇了摇头,抛净一切,转身回归正
途。
想着小白还在等我,不由加快了步伐。脑中构思了千种万种语言想要挽留他,却不知他会被哪一句打动。不时又想起方才陈天
瑾的背影,脑中乱作一团。
我揉了揉额头,顿时觉得十分困乏。四下看了看,瞥见那个站在我经过三次的电话亭边的小青年朝我走了过来。他帽檐压得很
低,嘴角勾起,精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像是在看一大块金子。
我毫不在意地别开了头,谁知他一过来就毫不客气揽住我的肩,低声说道:“兄弟,要粉吗?”
chapter 64
娘的!老子看起来就那么像吸粉的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跑到机场来卖粉。仔细想想,这人肯定还有同伙。我不敢轻举妄动,任他揽着肩膀,笑笑地说:“
我赶时间要去送人,一会儿回来再说好吗?”
这下栽了。无论我说我有多急,他都用一句“哥陪你去”把我堵了回来。难道真去找小白帮我吗?一来他不会真的让我去找救
援,二来我去找小白岂不是给小白添麻烦。
我不喜欢他勾着我肩膀,稍稍挣扎就被扣住了肩头,说不出来的感觉,总之很难受。他碰到哪里,哪里就像被蜈蚣爬过,弄得
我背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小子半是推搡地把我带到一个角落,果然,旁边又出现两个人,都是一副邋里邋遢的猥琐模样。
我傻了。活了二十年,我第一次知道我居然还有洁癖。
那老鼠爪子伸过来,立马就被我下意识地拍开。不想此举激怒了那人,亮得异常的眼睛滴溜溜转到我脸上,虽然飘忽不定却透
着阴森。
我顿觉大事不妙。当年被小混混围堵,也是这番情形,只不过那是普通的小混混,这三个……
他们把爷请过来的目的很简单,也就是“谈生意”,就算他们知道小爷不吸粉,也肯定不会轻易地放爷走,下场要么是被逼无
奈染上毒瘾,要么……娘的,小爷哪辈子杀人放火积下报应了?
“兄弟吸粉么?”开门见山,果然直爽,不过我不欣赏——说得太直白。
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好纠结。我模棱两可:“小弟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呢。您看,”我揉揉眼睛,努力弄出一副目光呆
滞的样子,“上回给人坑成这副模样,我朋友都说我磕了药似的。”相信我这副模样如果不像嗑药的,也不会被他们瞄上。
此人不耐烦了:“少跟老子废话。吸还是不吸?”
娘的!居然有人在我面前以老子自居。我忍住打人的冲动,佯装憋屈:“差点被人看出来,不敢吸了。”
开始带我过来的那小子大为欣慰:“这回瞅得准。大哥你得给我提成。”
大哥一听人喊他大哥,得瑟了,对我说道:“叫声大哥,以后哥保你。”
我受宠若惊,却是无可奈何:“哥,我家穷,吸不起啊。”
他拽拽我胸前的窄领带,说道:“买这么值钱的衣服,居然喊穷。”
我低头看了看那条黑色的窄领带,又看了看胸前我不认识的英文单词,哑口无言。这衣服还真不是我买的,牌子是陈天瑾挑的
,钱是陈天瑾付的,样式是陈天瑾选的。
当时照了镜子,我就不愿意买。陈天瑾捏着我的脸问我为什么。我说,这领带系上去看起来好小,像学生。陈天瑾冲着镜子里
的我邪邪地笑:“我最喜欢你学生的样子。”
后来四下无人时,抓住领带轻轻一扯,整张脸都贴到了一起。吻得我忘乎所以后,他拽着我的领带低笑道:“这样我就栓住你
了。”那时哪里听得出他言语间的舍不得,只记得攥着领带的手特别苍白,特别瘦。
现下揪着我领带的手就不那么漂亮了,虽是一样瘦得病态,却色泽灰暗,就像没洗干净。
“别碰我!”我忍不住拍开他的手。
“老子碰下不能碰吗?”说着又掐了把我的脸,眼前一亮,“脸蛋这么滑,不就是给人摸的婊子嘛。”
“变态!”
“老子今天还就是要变态一回了!”眼前那张猥琐的脸染上淫猥的色彩显得更加丑陋了,“带到洗手间去。”
话音刚落,旁边两个人上来架住我,带帽子的那个说:“别叫,一会儿喂你好吃的。”说着,掌心露出一道寒光。
娘的!居然带刀。
一把剪刀都能把人伤成那样,何况一把军刀?
洗手间冰凉的墙砖贴在背后,那老大一声令下,两个小厮就按住了我。下巴被摸了一把,然后整个头被猛地抬起来,头顶上明
晃晃的灯照进我眼睛里,瞬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关头,想起的人居然是他。
“就这样灌下去吗?”
“少废话,手脚利索点!”
嘴巴被粗暴地捏开,我全力扭过头,抬脚往前猛地一踹。耳边骤然响起谩骂声,眼前依然是白茫茫一片,心中却有种莫名的镇
定。
“小子!你不想快活了?”
一只肮脏的手掰开我的牙关,我一口咬下去,却咬了个空,那手指粗糙咸涩的触感留在嘴里,恶心得想吐。扭头吐了口唾沫。
“操!”
有人狠狠扯了一把我的头发,我张口欲呼,一样东西递到我嘴边。心下一惊,立马闭紧了嘴。
有人怒喝:“别洒了!”那老大被激怒了,顾不得灌不灌药,带着满口不堪入耳的脏话走过来撩起我衣摆,毒蛇一样缠了上来
,恶心至极。
手脚被制住,肚子上挨了一脚,我闭上眼睛,第一次这么想哭。不似上回在陈天瑾家里那种绝望,只是纯粹地想着他,想着,
然后想哭。
仿佛是一句召唤,我听见洗手间门被撞开的声音。
“妈的!不是让你锁门了吗?”这是那老大的声音。
手脚被松开,周围嘈杂得很。我依然闭着眼,感受着没有温度的墙壁。
好吵!我抬首想要按住欲裂的额头,正撞上一个人的手臂。睁开眼,看见一个精美华丽的侧脸,比瓷娃娃还要巧夺天工。
前面是和警卫对峙的三个毒贩子。他就这么把我护在身后,就像护雏的母鸡,就像从前一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那时还
不是我叔叔,我们只是时常针锋相对的师生,我们只是偶尔惺惺相惜的冤家,我们还是在学校边小巷里面对三个无所事事的小
混混。
这才发现,我多想回到过去,哪怕我仍然一无所知地活在他的庇佑下。
那三个变态被抓住了,陈天瑾依然挡在我前面,一言不发。未免多事,他带着我无声无息地出了洗手间。
眼前冷冽的脸跟冰山似的,似乎从上午起就一直没有化掉。如果那三个变态得手了,他还能不能这么漠然?
方才被他护在身后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来这里?”
同时问出口,我愣住了。
他一脸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走到哪里都能撞上这种事,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说:“谁让我撞上这种人的时候,碰巧你赶来了。”
他一脸“你他妈就是个傻逼”的表情。
我忍不住问他来机场干什么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说:“来取东西,因为不可以快递,所以托同学捎来。”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不能快递?
他别过脸道:“没什么。只是一些——你做什么?!”
为时已晚,我已经把袋子抢了过来。真的没什么,除了药还是药,上边的英文字我一个都认不得。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也
不让他看见我脸上的表情。我把药还给他,扭头走了。
没错,就这么走了。他救了我是理所当然,什么都不用问,我被他救也是理所当然,道歉也省了。曾经水乳交融的情分已经淡
到没有任何语言。世上不存在无止境的事,这是真话。
回过头看见那个身影渐渐远了,两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经过方才的事情,心中依然惊魂未定。恍惚间听到一个空洞的女声通告飞往加拿大的飞机已经起飞。心里像被荆棘抽了一鞭,
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我不相信小白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十几年的情分就这么丢下,去海外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文化,究竟有什么好
?
一路被骂作疯子。到了检票口发现空无一人,才感觉像被抽空了力气。
不怪陈天瑾耽误我时间,只怪我自己多事。
在椅子上靠了不知多久,才想起时间不早了。起身没走两步就被垃圾桶撞了一下,用力对着“可回收”三个字踹了一脚。那锃
亮的破桶纹丝不动,倒是我自己的脚尖疼得钻心。
妈的,我自找的!
人潮如流,光洁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个匆匆而过的人影,红色蓝色白色。我慢下脚步,猛然转过身,瞥见一个匆匆闪过的身影
。疾步走到电话亭后面,那人扭过头,一脸窘迫。
碰巧我满肚子怒火:“你跟着我做什么?!”
“怕你出事。”
“成天跟着我,就不怕你老婆挺个大肚子出了事?!”
他欲言又止,吸了口气,朝我迈进一步。我本能地退了两步,脚步竟有些不稳。
他低声说:“你害怕我。”
“我怕你?你又不是我老子!”
他怔了怔,放下那只缠了纱布的手——似乎是被我用玻璃碎片划破的手。我刚松了口气,他整个人都靠了过来。复又绷紧神经
,我后背紧贴着墙,似乎渗出了一层冷汗。
只觉得他要再靠近一分,我就要疯了,要爆掉了!
然而他只是把我困在墙边,再没有任何动作。许久许久,才听见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他退了一步,轻声道:“早点回家,别
在外面待太久。”
我即刻领旨,猛地推开他,飞也似地逃走。
外面依然下着小雨,雾似的蒙住了双眼。
chapter 65
回到家已是天黑。一进门看见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难得见我妈在家,雪白的衬衫还没来得及换,就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
,隐隐闻到红烧鱼的香味。
我缓缓走到沙发边。我爸说:“怎么了?脸色很差。”
我跪坐在我爸脚边,把脸埋在他双腿上。他大掌抚着我的头,说:“我都知道,小谢出国了。”
“我没能赶上。”
“不是你的错。”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我侧过头看他。
他也看着我,眼睛里被电视光亮照得五彩斑斓。
我说:“小时候我把可乐倒进鱼缸弄死了几百块钱的鱼,你就说不是我的错。我把你手机拆了害你错过重要电话,你也说不是
我的错。我还把奶奶气得再也不愿来我家,你还是说不是我的错。从小到大,我难道什么都没有做错过吗?”
他哑口无言。
“爸,你头发都白了。”
他笑:“我头发白了,说明你长大了。”
人家都说老师的头发是被粉笔灰染白的,我爸呢?
“爸,我去打工。以后再也不白吃白住。”
“你长大了。”他笑容渐渐暗淡下去。
毕竟是亲兄弟,相貌上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我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似曾相识的寂寞。我真是太笨,为什么在一天之内反
复让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蒙上凄楚的色彩。
“爸,你不希望我去吗?”
“怎么会呢?”我爸笑了笑,比什么陈天瑾顾秦谢棣江卿白都帅多了,“今天怎么想起来说这些?”
怎么想起来?是因为我爸孤零零的身影刺到了我的双眼?是因为我唯一的依靠去了国外?还是陈天瑾的一席话?
最不可能离开我的人最先走了,恐怕明天太阳都会从南边升起。以后呢?我要像陈天瑾那样娶妻生子,平平静静过完余生吗?
让我给一个小孩儿换尿布,然后再去为我老婆熬红糖水?让我像我爸这样晚年操心我孩子的未来?
这绝对是我爸期望的。而我的期望……
罢了,这世上不能只有尽如人意的事。表面上风风光光顺风顺水的陈天瑾竟一辈子在苦水里挣扎,小时候所敬畏的身为校长治
学严谨的夏婉竟有着那样的过去,在我二十年生涯中陪我走过十六个年头的小白竟移民加拿大了……
我可能曾经有过理想,有过期望,却遗失在一场梦里一场游戏里,现在,只想让眼前四十多岁的父亲省心一点。
我打小最会折腾,我爸淡然得跟老神仙似的,八风不动。我爸一直这样淡然,心不浮气不躁。
夏婉最后那段日子里,我爸掏心掏肺给她治,上十万元打水漂了,一片孝心尽到了,可结果呢?
我家不比我奶奶,买套杯子还讲究什么成色,等她在病床上阖了眼后,我爸的存款剩了一半左右。谁知夏婉死后,财产全部冻
结,我爸一分钱都没分到。来人对我爸表示同情,我爸当时没说什么。人家走后,他告诉我,他不是为那遗产,是为在老人有
生之年多尽点孝心。况且少了个儿子,他得尽双份。
我爸总是很容易宽容别人。我就真不信我爸这好性子的人能把陈天瑾逼得不得不报复。当年究竟是我爸做得过分,还是陈天瑾
心胸狭隘?
我妈端了菜上桌,一家人坐在桌边没什么话。大约从很久以前开始,爸妈之间就没什么话说,只听我一个人一会儿对着左边撒
撒娇,一会儿对着右边发发牢骚。
我爸虽做菜好吃,做红烧鱼却远不如我妈。桌上红烧鱼摆在我面前,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我尝了一口,头一次觉得味道不过
尔尔。记得陈天瑾做的红烧鱼是会放辣椒的,记得陈天瑾是不能吃辣的。
我扒了几口饭,回了房间。窗外路灯下似有人影驻留。我两手按在桌上,禁不住把草稿纸攥成破破烂烂的一团。我好恨那人!
恨他耽误了我见小白的最后机会,恨他三番五次利用我伤到我爸,恨他始乱终弃,恨他若即若离藕断丝连,恨他当初就那么不
声不响地闯进我的天地。幸福,朋友,理想,希望……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