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雨耸耸肩膀,他觉得自己等着对方回答的举动真是傻到家了。在船长面前,这个男人都尊口免开,更何况是自己?那么,还是自己主动将事情说清比较省事,反正看样子他在倾听——尽管不知他真正能听进多少。
“近几日,船长和你的相处很多人都看到了,老实说,关于你的态度实在令人不满。”不单是他,这艘船上的很多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毕竟,意孤行是他们心甘情愿追随的对象,在他们的心中船长的存在和神祗无异。如果对于展陌荻几近无礼的态度还能继续无视下去的话,那他们也都不再是血性汉子,也就不配再被称为“海盗”了。
“展公子,我也明白,你对现今的处境一定感到不满。但是,船长毕竟是焰皇,这样的身份地位,希望你也能多少尊重他一些。”
十雨话中的“焰皇”这个词汇引起了展陌荻些许的兴趣,可是还远远达不到好奇的程度。对这个世界仍然懵懂的他并不清楚着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红发的邪魅男人并不是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样只是一个靠打劫为生的普通海盗,他的背后,有自己过往的经验所无法想象的滔天权势。
十雨还在继续着劝说,在他看来“焰皇”这个名号一定可以震慑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本来,按照船长的身份地位,那日在拍卖场上他可以直接带走你,而不必尊重那里的规则。他按照规则将你买了来,只是不想引起骚动,在我看来,他是不希望因为混乱而让你受到什么伤害。”
“他尊重的是规则,而不是我。”本来以为不会开口的展陌荻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十雨一怔,半天才理解他说了什么。
如鹰般锐利的黄褐色瞳眸里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在他看来,对方的话有强词夺理的嫌疑,而这种感觉略微激怒了他。“就算是这样吧,你该怨恨的也是当初拍卖你的人不是吗?这般迁怒,你觉得很有意思吗?至少,船长——”十雨突然说不下去了,对方黑的纯粹的眼神正坦然的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明明是那般明澈的眼神,却让他的心陡然抽疼了起来。
“你认为我该如何?”展陌荻问,不卑不亢,语调清浅。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十雨竟然答不上来,仿佛一下忘了来此谈话的目的。本来,他是想让男人认清自己奴隶的身份,他想让男人收敛这种淡漠却在他们看来是孤傲的性子,他想让男人和他们一样将船长视为高高在上的神祗。
可是,当男人真的问他“该如何”的时候,他却回答不上来。
“我问你,我该如何?”展陌荻重复着问题,唇角一弯勾出了一抹浅笑,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为笑容,无法形容的自嘲之意笼罩了他自己,使他看来忧伤而脆弱。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般自欺欺人。”少年海盗嗫嚅着寻找措辞,他甚至都弄不清自己在劝解什么。
后来,每次回想起自己曾经说的这番话,十雨就是一阵彻骨的后悔,他尽然在无意中对那个男人说过那般伤人的话——
“作为一个男人,你肯定觉得很不甘心。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才落入了如今这般的境地。如果不是船长无意中发现你,只怕你的遭遇会更悲惨。”十雨想起了自己在拍卖会现场所威胁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是不清楚那个男人有多恶劣,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对待奴隶的手段一定更加残酷不仁。“现在,船长既然买下了你,也给了你某种程度上的自由,你干嘛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服从和接受船长,才是你的生存之道不是吗?”
“如果是你,你愿意吗?”蓦地,展陌荻插口反问。
“啊?”十雨一时间不理解这个问题所代表的意思,有些呆愣的看着对方,呐呐不能成言。
“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愿意吗?无关性别、无关权势、无关实力,对于这样的事情,换了是你,难道就甘愿委身于人吗?”
这般尖锐的问题,简直不像是出自淡漠如展陌荻之口,然而他就这般质问了来劝解自己的少年十雨。
而十雨,终究是没有回答。不能,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日的谈话成为了两人之间共同维系的秘密,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
日后,展陌荻一如既往的过着日子。他还是那座谁也无法涉足的孤岛,就算守在他的身边,也一样寻找不到他特有的飘渺眼神。
而十雨,这个从来都随心所欲的少年,很久之后都不敢直视展陌荻的眼睛。
第九章:救生
展陌荻的睡眠向来很清浅,比如此刻,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入睡,还是根本无意识的在发呆。
打断他这种浑浑噩噩状态的是一阵颠簸,不,那种剧烈的程度已经不能用颠簸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天翻地覆的震荡,仿佛所在的这个世界会在瞬间颠倒倾颓。
本能使他往外走去,不是为了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而是不愿意再继续呆在这个不稳定的空间里。
然而那种震荡的程度,别说是行走,就算是站立都极度困难。攀附着一侧的舱壁,展陌荻艰难的向门口挪动着脚步。才行了没几步,脚下狠命一晃,他一个踉跄就要跌倒,这么摔下去,他必然会被磕破膝盖。
一只手臂扶住了他,那种熟悉的、厌恶的、抗拒的气息窜进了展陌荻的鼻翼之间。
“乱跑什么?”
喝问在耳边炸响,然后,展陌荻在那双红艳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时不解,对方的卧房和现在所处的这间分别在船舱的两头,要走过来,就算速度够快也需要两分钟以上。但是,从他被这阵震荡惊醒开始才过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如此快的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
“船长!船长!你在这里吗?”门外传来急切的喊声,自展陌荻来到涅普顿号之后还没有听过这般慌乱和嘈杂的声音,显然情况不妙。
“发生什么事了?”意孤行镇定的问道,同时将展陌荻扶了起来。单是这份态度,处变不惊的语气就显出了他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
船长不慌不忙的态度显然影响到门外的人,他的声音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慌乱了。“船长,我们遇到风暴了!”
“知道了,我就来!”意孤行应了一句,回头不放心的又向怀中之人叮嘱,“我去看看情况,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如果晃得厉害就抓牢钉死的家具。”尽管依然还是不愿离去,在这种突来的灾难中,他简直不想把他放在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可是,他是涅普顿号的船长,船上所有人的支柱,他有自己的责任。如果贸然将他带到外面只会更加危险,而这里却是二楼,只要船不翻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展陌荻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是不是已经听到。只是贴着舱壁站定,慢慢把脸偏到一边去。
因此,他错过了红眸中的眼神,带着些许的无奈和认命。
“哐当!”门被狂风吹开的时候,意孤行已经离去有一小会儿了。
夜间刺骨的海风汹涌的倒灌进来,将展陌荻一头黑发彻底吹乱,甚至睁眼都很困难。但是,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门外的情景。洞开的门口就像一个屏幕,正在上演着一幕慌乱,以及慌乱中人们求生的渴望。
“快点把帆降下!”
“掌好舵!”
“右满舵!”
“快点!大浪来了!”
……
水手们在甲板上来回奔跑,各种喊声不绝于耳。
展陌荻微微苦笑,他忽然很羡慕他们。尽管他们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滔天大浪卷走永不生还,可是,他们至少是靠自己的能力,凭借自己的一双手而获得了这艘船上的一席之地。就算是最低级的水手,夜间只能在底舱打个地铺休息,但他们至少可以睡的安稳,活的尊严。
反观自己,即使被安排在安全之地,冷眼旁观着他人的生死抗争,可是,他实际上算什么?
无恶不作的海盗的奴隶,他的用途只是给这艘船的主人充当床伴而已。
他不会忘记,自己只是意孤行花了三百万买来的玩物。
“救命!”一声呼救逆着风声钻进了展陌荻的耳朵,他抬眼望去,在往来人群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一个看上去面熟的女人被海浪冲击到一处断舷边,她的半截身子都掉在外面,维系生命的只有她自己一双纤细的手臂,正死死的抓住断舷的边缘。然而,她的力气毕竟太小,狂风又太大,她的双手正一点点的滑落下去,她的眼神也越来越绝望。
仿佛发现了有人正在看自己,女人急切的向展陌荻看来,神情里满是哀求以及求生的欲望。“救命!”
距离太远无法听见,但从她的唇形里展陌荻还是分辨出她在向自己求救。这下,他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隔了这么远,周遭的声音那样嘈杂,他是不可能听见她的呼救声的。之前的那一声,也许也只是自己的错觉。可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发现了她的危难,那么他就不能见死不救。
也许,这就是天意,偏偏让他听见了那本不该听见的声音。
展陌荻不再犹豫,他快速的奔出了船舱。船只依然在急剧的摇晃,前进不易,但他毕竟也不像外表那般弱不禁风,努力着一点点的接近了女人所在的位置。
他认出来,终于明白为何看来会觉得眼熟,这个女人是船上的女仆,曾经给他送过饭食。“别怕,没事了。”安慰了一句后,展陌荻抓紧时间观察周围的环境,他发现地上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似乎正系在一对货物上,有这个支撑,短时间应该不会有问题。
展陌荻将绳索缠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然后向女仆的位置一点点挪去。船只的倾斜让他的每一步都极其艰难,不过他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一步,一步,一步……
终于,他抓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拉,女仆被拽上了甲板。
展陌荻将救上来的女仆推到了靠内侧的位置,然后自己才抓住绳索慢慢的向内行进。在这样的环境中救人果然并不容易,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更多的体力代价,总共才不过十多分钟的功夫,他已经感觉到体力流失了大半。
卧趴在甲板上的女仆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终于感觉心跳逐渐平复了下来,她微微一笑,就要向救命恩人道谢,“谢——”
下一个字堵在了女仆的喉间,她惊恐的发现,展陌荻腰间的绳索断了,然后,是一个大浪打来——
第十章:求死
“怎么回事?说清楚。”意孤行看着前来告知展陌荻落水情况的女仆,仅仅说了七个字。
女仆艰难的张了张口,恐惧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大人的表情并没有变得多么严厉,语气也没有特别高昂,看上去一如平日一般,而她也算是伺候惯了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害怕。像她们这些仆佣平日里是不会参与海盗团对外厮杀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船长到底是个如何的人,然而此刻她却不自觉得想起了船长那个为人所称颂的“焰皇”之名。
“船长,除了必须守在岗位的人外,其他全部人手都已经在甲板上集结,开始寻找展公子。”被海水打的透湿的轩墨过来报告,顺着他一指随即发现,涅普顿号已是一片光明。大概是动用了船上所有的照明设备,即使是这样一个被风暴袭击的深沉之夜也一样灯火通明。
不过,搜索难度依然很大,滔天的大浪之下落水的人很可能已经被卷往不知何处。轩墨看了看被吓得呆滞的女仆,她如果能说出什么来,哪怕是一丁点线索也好啊。“你别害怕,展公子落水的时候只有你看见,也只有你能够救他,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
也许是被对方温和的态度所安慰,也许是想起了之前展陌荻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总之,女仆结结巴巴的将当时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从女仆的话中总结出可用的情报,轩墨迅速调整了搜索的部署。此刻他也是心急如焚,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倘若再找不到,只怕就真的没希望了。
而意孤行却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风暴依然在肆虐,冰冷的海浪不断拍打上来,他的红发已经湿透贴在邪魅的面孔上,似乎沾染了发丝的颜色,连那些滑落面颊的雨水都微微泛起了红色。
随后赶来支援的十雨看了一眼船长的样子——后者已经全身湿透,身上的大衣已经暗沉的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而他的足下已是一滩积水。十雨咬牙跺了一下脚,看船长的样子,如果展陌荻真的就此身亡,恐怕——
“找到了!”突然,传来水手惊喜的喊声,一下子,几乎所有的光亮都朝他所指的地方照射过去。
一个人影正在海面翻腾,看不清他的脸,但想来一定是极其苍白的,毕竟在冰冷的海水里浸泡了这么久。
船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得益于搜救的及时,展陌荻此刻的位置竟然离船并不太远。当下,就有臂力惊人的水手抛出了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有事先结好的圆环,只要展陌荻将圆环套在自己身上,那么他们就可以将他拉上来。
虽然这一番折腾一定让他身体受到伤害,不过船上有名医轩墨在,那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要,能将人救上来!
被翻滚的海浪折腾的展陌荻已是筋疲力尽,连头脑都慢慢昏沉起来。突然,一阵雪白的强光朝他照射过来,他险些睁不开眼睛。待眼睛适应了突来的光线,他看到了向自己抛来的绳索。
救命的绳索就飘荡在展陌荻面前不远处的海面上,可见抛掷的人很有经验。
蝼蚁尚且贪生偷生,此时此刻,展陌荻求生的本能也开始抬头。如果,不是他抬头那一眼,没有悬念的,他会被人救上船。五分钟后,他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啜饮着厨房炖来的暖身姜汤。
然而,就是因为那一眼。
展陌荻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能一眼看到他,明明是人声鼎沸的场景。就如之前在拍卖场一般,他也是一眼就捕捉到那个红发男人的身影。
不知是因为他本身的存在感太过强烈,还是因为他那灼灼的目光只为看向自己而来。
不管为了什么,就是这惊鸿一瞥,展陌荻放弃了。
明明已经近到咫尺,他的指尖都已经触碰到救命的绳索,可就是因为在最后一刻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展陌荻自嘲的一笑,缩回了手。
然后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船上的所有人陷入了集体呆滞。除了一个人。
意孤行只是蹙了蹙眉,完全没有犹豫的,他解开大衣的搭扣脱下了湿透的厚重不堪的外套,在他准备脱下皮靴的时候,背后有人一把将他抱住。
“船长!冷静!就算你跳下去也救不回展公子!”听出声音了,是十雨。“刚才只是因为展公子力竭了才没有抓住绳索,再让他们抛一次,这次一定——”
意孤行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十雨就闭嘴了,同时不由自主的松开手来。他见过船长这样的眼神,不,确切的说他只是从旁侧见过。船长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来注视他的同伴和兄弟。
共同对敌时,十雨曾不止一次的钦慕过这样的眼神,感觉那双红眸中如同实质的杀气,跟随这样的船长,根本不觉得世界上会存在不可战胜的敌人。但是,当这样的眼神朝自己而来,当它直视的对象变成自己的时候,那些狂热和崇拜统统不见。就算强大如十雨者,也禁不住打了个战栗。
“你眼睛瞎了吗?他,根本就是想死!”丢下这一句喝骂,意孤行挥开手下试图挽留的双手,头也不回跳入了漆黑冰冷的海中。